冬日的阳光总是难得,带着些柔情,暖暖地洒在院子里,铺了一地金纸。

    阿莲细喘着,抱着两大簸箕草药移到阳光下,额上溢出了几颗豆大的汗珠。

    随意擦去汗珠,她看着被阳光盖住的药材,满足地勾起了唇角。

    此处已是王府角落,离王兴的院子很远,她一路追着阳光移过来,抬头才发现此处有些陌生,周遭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药材快活地沐浴着阳光,她便站起身来,四处伸展着筋骨,看看石缝里的花,又瞧瞧树下的蚂蚁。

    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觉得什么都是新奇的。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她靠在树旁,一段越人歌从嘴里哼唱出来,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让嘴角的笑意都灿烂了几分。

    “山有木兮木有枝……”唱出这句,她突然抿住了唇,垂着脸,指腹贴在眼皮上。

    “心悦君兮,君不知,不知娘子念着哪位郎君?”

    阿莲轻抽了口气,猛地抬起头,美丽的眼睛里倒映着来人的影子。

    ——

    下午风云突变,厚重的乌云遮住了阳光,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冰冷的雨丝从云层里倾泻下来,铺天盖地地洒满了整个人间。

    校场上方才还“训练有素”的士兵立马作鸟兽散了,跑的时候还互相推搡,场面一度混乱。

    只剩下额角淌汗的将军和颜苒还站在高台之上,任由大雨淋了满身。

    今日巡察的是京山的一处营地,本来天气晴朗,士兵们井井有条地训练,看起来颇有气势。

    可这雨一下,原本整齐的方阵不攻自破,士兵们仓皇逃窜,怎么看怎么像一群乌合之众。

    这将军名叫常慧,本不是将才,靠着家里关系坐上了京山主将的位置,却不通兵法,亦不懂制衡。

    是以显而易见的,京山军在他的训练下,成了一群乌合之众。

    王靖把这里给她看,恐怕也是存了试探的心思。

    “这……”察觉到颜苒的沉默,常慧嗫嚅着想解释,就见对方转过头,朝他露出一抹笑。

    “可以理解,冀州不常下雨,更何况是这种大雨,士兵们不知如何反应也是情有可原,等天晴了再重申军令就好。”颜苒的声音从雨幕里传来,被雷声压得有些模糊。

    “是,是,少主先随我避雨吧。”常慧也不敢多问,他是不想打仗的,但是他更不敢不听王家的话,今日阅兵,王靖亲自交代,让他仔细着颜苒的态度。

    幸而少主没有二心,否则岂不是真的要打起来?

    他虽说了要引颜苒到屋内去,但却不知往何处引,此时每个屋檐下都挤满了士兵,颜苒又打湿了身子,怕是不大合适。

    他为难地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原地跺脚。

    颜苒摆了摆手,似是毫不在意:“冀州的雨和金子一样珍贵,淋淋也无妨,颜苒这就走,不叨扰将军了。”

    听颜苒要走,常慧马上松了一口气,竟是连客套话都没有,连连行礼道:“末将送少主出去。”

    “有劳。”

    行至校场门口,远远地便看见王家马车旁站了一众人,都身披蓑衣,手里撑着油纸伞,人数不少,即使是王家骑兵,也纷纷面露忌惮。

    常慧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若他没认错,来的是孙家人吧?真是倒了霉,怎么就赶着来他的地盘起冲突?

    他虽然兵多,但雨这么大,他使唤不动呀!

    见颜苒出来,为首之人赶忙打着伞上前,一个眉目清秀的婢子披了件沉重的蓑衣在颜苒身上。

    “孙洪见过少主。”这人颜苒见过,敢发出不同的声音,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且那日似乎听说,皇叔,即孙神医在孙家人手里。

    婢女从孙洪手里接过伞,打在颜苒头上,任由自己另外半边身子淋在雨里。

    颜苒朝她的方向移了两步。

    “孙洪先生这是什么意思?”王振策马过去,沉着脸问道。

    “没别的意思,下这么大的雨,少主身上又淋湿了,恰好这附近有我孙家别院,故而请少主过去梳洗一番,换身干净衣裳而已。”孙洪扶着刀走向他,一脸凶相:

    “怎的,莫非王家是把少主当成了犯人,去不得别的地方了?”

    王振头盔下的横肉跳了跳,正要反唇相讥,就听颜苒柔柔弱弱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多谢孙先生好意,此处回王家也就两个时辰的路,衣裳全湿而已,颜苒受得住的。”

    王振浑身一震,转身看向颜苒娇美的脸,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颊侧,如同一朵被雨水压弯的花骨朵,可怜得让人心疼。

    一种强烈的罪恶感油然而生,少主只是去换身衣服,又不是不会回王家了,他怎么可以心存疑虑?

    孙洪更是愤怒:“两个时辰,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王家人便是这么看顾少主的吗?”

    “你们孙家最好不要耍什么小把戏,少主深明大义,断不会轻易被你们诓骗!”王振狠瞪了孙洪一眼,对着颜苒恭敬道:

    “少主,大雨难行,属下护送您去孙家别院避雨。”

    颜苒这才额首:“先生安排就好。”

    孙家别院离此处并不远,门匾上并未写孙家,而是书“陶然居”,进去前王家人的面色都不大好看,想来是惊心于自家营地旁竟然有孙家的宅子。

    但这对眼下的处境并无坏处,王家军就在不远处,若孙家不愿放颜苒离开,他们自可以动用武力。

    孙家有备而来,水早就烧开了,厢房内弥漫着袅袅雾气,颜苒看着那温暖的水雾,只觉得心里都暖了,因为自从去了王家,她便未洗过澡……

    “颜苒的功法本不宜洗澡,但今日天公不作美,身上沾了无根水,还是需要冲刷一番,真是多谢孙洪先生了。”颜苒站在院子门口,对着孙洪说道。

    但这话,却实在是说给王家人听的。

    双方寒暄了几句,颜苒便由侍女带进了院子,侍卫和孙洪等男子不便进去,便留在了院外。

    愈靠近那个雾气氤氲的屋子,颜苒眼神便愈闪亮,此处可是完全安全,不会有毒的浴桶。

    她几日前还被熏了一身灰,眼下终于能好好洗个澡了!

    然而,她一脚都要踏进那屋的门槛了,侍女却突然拉着她的胳膊,将她带向了另一个方向。

    “少主,这边走,有人接应您。”侍女的声音放得极低,尾音还带着点即将功成的雀跃。

    颜苒看着近在咫尺的浴桶,不知蒙住眼睛的,是雾气还是泪水。

    她被推搡着进一个地道,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了一段,再见光明时,已然是陶然居之外。

    一驾马车稳立在风雨里,车帘被掀开,露出孙神医欣喜的脸。

    颜苒赶忙停住脚步,躬身对着他行了个端正的礼,才走到马车旁,脱了湿漉漉的蓑衣,换上一件干爽的披风,迅速钻进马车。

    在孙神医对面坐好,颜苒红着眼眶,端着手再一躬身。

    “叔爷。”她唤道。

    马鞭破空,清脆的响声后,马车开始渐渐加快速度,朝远离陶然居的方向疾驰。

    “丫头,又见面了。”孙神医眼眶酸涩,垂下眼,给颜苒倒了一杯热茶。

    “这次的身份应当是真的了吧。”他打趣道。

    “不敢再隐瞒叔爷,之前相见,颜苒也不知自己身份,否则……”颜苒接过茶,语带哽咽,有些说不下去。

    “否则不会劝老夫来冀州?”孙神医笑了笑,“回冀州本就是老夫自己的决定,知晓伯成如今处境安好,一切便值得。”

    “颜苒会尽力送皇叔离开这片是非之地。”颜苒看着他,眼含郑重。

    若不是她什么都不知道,妄自跑到孙神医处打探消息,也不至于坏了老人家的清净,让他吃这颠沛之苦。

    “孩子,你是我李氏皇族唯一的血脉,我如何放心你独自在此周旋?”孙神医的眼角流出几滴浊泪。

    曾经贵为皇族的李氏如今人丁凋零,二人对坐在此,唯有惺惺相惜的怆然。

    “叔爷,颜苒能顾好自己。”她从怀里拿出李清云给的锦囊,在孙神医面前展开:

    “您看,这是娘亲托人给我的锦囊,只要按着上面的做,难、困、险皆可破,母亲熟谙观星之术,定能护颜苒周全。”

    孙神医看着面前的锦囊,苍老的手拂过锦囊的针脚,唇瓣抖了抖,又紧紧咬住,没有说任何话。

    颜苒喝了一口茶,垂眼道:“叔爷,能走便走吧,冀州是个是非之地,四家人都心怀鬼胎,如今的残局,本就该颜苒来收拾。”

    “丫头,叔爷不会走的。”良久,孙神医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神色坚定。

    “您这是何必?”颜苒放下茶杯,眼含悲切。

    孙神医往小炉里加了把茶叶,似乎陷入了回忆中:“曾经四家都不强,靠颜家的兵护着,那时他们都叫嚣着南征,要夺回一切。

    老夫离开了二十年,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大的不同,前朝人还是那么野心勃勃,想要回到以前的秩序里享受富贵。

    但这些日子看下来,老夫知道自己错了,如今颜家式微,其它四家却今时不同往日,不必再受颜家压制。”

    他顿了顿,颜苒接上了话:“原来如此,按理说四家势力渐长,本该是同心南征的,但却没有,他们在冀州之内争了起来,如今甚至要靠争夺颜苒来掌控先机。

    因为他们不再齐心了,如今只有王家符家主战,除了中立的周家,还有主降的孙家。”

    孙神医点了点头:“知道孙家改变立场后,老夫回了孙家,想靠自己微薄的颜面促进招安之事。”

    “因为颜苒的存在,您没有成功吗?”颜苒面露愧疚:“抱歉,都怪颜苒暴露了身份。”

    “无妨,你此番跟老夫回孙家,必能做到。”他的眼里露出光亮,如同颠沛半生的旅人终于看到了属于家的一盏微光:

    “丫头,你的身上有苏家的血,此事由你促成再好不过,孙家看得清形势,联合周家,未必不能与王符两家抗衡。”

    “可降了轩朝,冀州便能好吗?”想起那一条条的暗巷,颜苒有些茫然。

    对方却态度笃定:“自然,你是公主和陛下的孩子,以陛下对公主和你的偏爱,哪怕你要天下,他也未必不给你。”

    颜苒轻吸了一口气,正如张见贞所说,轩朝已有女子做皇帝的先例,且那人还不姓苏。

    她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头发,这世上最难的处境都让她占全了,她这一生,还能由自己做主吗?

    难怪小芸和李嬷嬷都说,她颜苒若想平安喜乐,便该一辈子不知道真相。

    “丫头,等去了孙家……”孙神医嘱咐了起来,颜苒却有些听不进耳,若跟着这马车一路走,便真的不可挽回了。

    “听叔爷的,和孙家一起,这是更轻松的路。”孙神医道。

    颜苒抬起头,神色募地坚定。

    真相就是真相,让她无法平凡的是事实,并非隐瞒就能一时偷安的。

    “叔爷,王家、符家不会妥协的,若颜苒去了孙家,冀州必会内乱。”她对着孙神医躬身抱拳:

    “给我四十日,若王家不能为我所用……”

    颜苒咬住了唇瓣,若她所图之事失败,恐怕也无法活着走出王家吧。

    “丫头,你想和平解决此事,这怎么……”孙神医连说也无法说完。

    这怎么可能呢?

    “对于旁人来说不可能,但对于颜苒,未必不可一试。”颜苒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叔爷,总得去试试,冀州军人的手上,不该沾惹自己人的血。”

    孙神医深深看着她,无奈道:“傻丫头,自古权力更迭,哪有不死人的?”

    “如果有无辜的的人要死,那么请在颜苒之后吧。”颜苒唇角勾起一抹惨淡的弧度:

    “因为颜苒,比任何人都该为这场动乱偿命。”

    孙神医看着她,常含慈悲的眼由心疼渐渐转为欣赏,最后变成了一抹感佩。

    “好!李家曾对不起天下百姓,但有你这样的后人,先辈英魂亦能安眠于九泉。”他红着眼眶,哽咽着对着南边行跪拜之礼,颜苒跟在他的身后,一同遥拜李氏先祖。

    “那么颜苒告辞了,叔爷保重。”拜完祖先,颜苒再次拜向孙神医。

    “外面雨大,一路小心。”

    “是。”

    颜苒掀帘,跃下了马车,孙家人没想到她会半路逃走,短暂的震惊后,立马勒停了马,召集所有人手去追颜苒。

    但颜苒的速度岂是他们能追上的,不知几个起落后,他们眼前便再也没有了她的身影。

    一路追回了陶然居,他们才无奈地看着她从浴房出来,身上已收拾妥当。

    王家侍卫长松了口气,孙洪的眼睛却瞬间瞪得如铜铃般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颜苒对着他勾唇一笑,转身随王家人上了马车。

    可惜没能好好洗个澡。

    颜苒仰躺在王氏马车内,如是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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