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的云雾在平地上绕成一池潋滟的影,层层叠叠地模糊了嶙峋的山石,几番柳暗花明后,竟然豁然开朗出一片开阔的天地。

    前朝的青砖绿瓦并未被岁月摩挲,亭台楼阁里似还回响着曾经的风流盛世,此处全然不像山中,更像是江南的一座城,烟雨朦胧着,不似现世光景。

    颜苒挽着顾明谨的手臂,两人上了一级又一级的台阶,高大的石制山门后,两个扎着小髻的孩童走出来,朝着他们行下一个端正的古礼:

    “见过两位将军,我家仙人有请。”

    两人回过礼,互相看了一眼,不想在连理山瞎逛了两日,竟然真的叫他们寻到了这位仙人。

    一路走来,种种异象已让他们心存猜测,直到如今见到这两个小童,才叫他们真心相信了,此处非凡人之地。

    二小童生的如年画上的娃娃般粉雕玉琢,眉间一点朱砂,更是给他们添上了一丝神性,神情十分俨然,举止进退有度,眼睛里平静无波,别有一种仙风道骨,丝毫不像五岁的孩子。

    见他们在打量自己,小童淡淡地解释道:“二位不必疑虑,我二人乃泥塑所化,侍奉仙人已有百年,只是样貌不曾改变罢了。”

    二人忙道声得罪,不敢再四处张望,随着二童朝前走,山路曲折幽深,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只听得前方有潺潺水声,颜苒不禁抬起了头,看向了前方水雾缭绕的幽谷。

    “可是有人奏箫?”颜苒分辨着水声,莫名有些在意。

    “未曾听到箫声。”顾明谨却道。

    “将军,还请往前。”小童依旧面色平淡,对着颜苒彬彬有礼地一揖。

    “山中可还有旁人?”颜苒却没有动,只看着那水幕,呼吸微乱。

    她问出口才惊觉失礼,本欲抱歉,却见小童不甚在意,面色如常地答她:

    “曾经弟子如云,但无一人有仙缘,便都遣下山了,如今除了我等精怪,山中只于仙人与小徒一人而已。”

    “多谢,是颜苒失礼了。”颜苒的手握紧又放开,不复多言,跟着小童继续向前。

    顾明谨贴到她的身边,悄悄同她十指相扣。

    再抬头时,他们已身处一片桃花灼灼的山谷,小童不知何时消失了,偌大桃林里,唯余一个身着布衣的少女,正拿着个铲子,一下一下地铲土。

    颜苒与顾明谨朝她走去,察觉到两人的靠近,她停下手中的活计,直起腰看向她们。

    与她目光交汇,两人俱是心中一震,这个少女生的极美,但望进那双无悲无喜、却好似能容纳万物的眼睛后,便不会再在意虚无的表象了。

    两人只是短暂地愣神,便立马朝她行下一礼,道:“见过仙人。”

    “来得正好,冒昧引二位进来,是想求一件故人之物。”她伸出手,青葱般的手指上沾了些黑色的泥。

    顾明谨当即明白了什么,眼眶红了红,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布包,双手递给了她。

    “多谢。”她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丝毫情绪,她取过布包,从里面拿出了几根染血的琴弦。

    她把琴弦丢进自己挖的土坑里,沉默地将土填上。

    末了,她在土堆上插了一枝桃花。

    “老师生前总说,自己有位成了仙的心上人,要飞升去找她。”顾明谨有些哽咽:

    “可为了救我们,老师用仙术插手了人间事,耗尽修为而死。”

    “本座早知他没有仙缘,便从未予他希望,不想却还是执着了百年。”仙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放空:

    “早知今日,何必苦苦行医,救得千万人,功德加身,却成不了正果。”

    颜苒抬眸,心生疑虑,救千万人如何不算正果,仙人说这话,未免有失慈悲。

    她蹙了蹙眉头,问仙人:“敢问仙人,何谓正果?”

    “自是超凡出尘,羽化登仙,不再入轮回,不再苦于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仙人看了她一眼,道:

    “你的母亲是本座的徒孙,是我门下最有天赋的孩子,最有机缘修得正果。可惜被儿女情长耽误,无法得窥天道,妄图扭转天数,才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

    颜苒身形微颤,那是她的娘亲,她为了自己的幸福换了命,孤独地死在了同她一般的年纪。

    若是母亲没有与苏彻相识,想必能如仙人所说那般,超脱轮回,羽化飞升的吧。

    她的幸福,真的值得母亲用命来换吗?

    那么旁人的命,又如何值得闵善用毕生所求来换?

    她心中所执的那件事,又是否是痴人说梦呢?

    何为值得,何谓天道?

    颜苒心中茫然,再次行下一礼,问她:“颜苒愚钝,再问仙人,何谓天道?”

    仙人看着她:“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取一毫而损天下,亦不为也。”

    颜苒心中剧震,所谓天道,便是什么都不做吗?

    那更谈不上什么值得,因为所有事,都毫无意义!

    颜苒呼出一口气,看她:“那么既然什么都不做,得道又有何用?”

    “唯有得道,才能真正明白,何为该做之事。”仙人看她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些欣赏:

    “颜苒,你有仙缘,若你能舍下红尘,本座可收你为关门弟子,传你飞升之道。”

    顾明谨呼吸微顿,便感觉到颜苒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道:

    “多谢仙人抬举,颜苒无法舍下红尘。”

    仙人摇了摇头:“你终会明白,得道才能救世。”

    “颜苒不懂,不插手人间事,如何救世?”颜苒笑了笑,态度却是恭敬。

    仙人目光波动,立马沉了面色,声音微冷:“无为胜过有为,过犹不及。颜苒,我知你想做什么,那没有任何意义,此时放下,还来得及。”

    她身形一颤,仙人亲口说,她想的事情没有意义……

    如此,真的不必去做了吗?

    颜苒突然直起身,眼里眸光清澈,坦坦荡荡:“仙人便是仙人,颜苒还未开口,便知颜苒想做什么了。”

    她抱了抱拳:“多谢仙人指点,颜苒心中疑虑已消,便不多作打扰,告辞。”

    她牵着顾明谨的手,便要离去。

    顾明谨却止住了她,对着仙人行了个郑重的大礼。

    颜苒心里一紧,难道顾明谨也有想问之事吗?

    也不知是什么事,竟然让他如此郑重。

    仙人看着他,从方才起,他的话便极少,此番开口,必定是有什么想不通的大事。

    只听顾明谨道:“此事对明谨极为重要,还请仙人解答。”

    “说罢。”仙人竟也有些看不穿他想问什么。

    紧接着,在对方超凡出尘的目光里,顾明谨十分严肃、认真地问道:

    “敢问仙人,世上可有令男子生育之法?”

    “没有,你胡说什么!”颜苒的面色倏地红了,在仙人答话前紧紧捂住了顾明谨的嘴。

    仙人的面色有点怪,许是看在琴弦的面上,还是好脾气地答道:“无须男子生育,你们命中有二子一女,都是出自颜苒腹中。”

    “如此甚好……甚好,今日甚是打扰,我二人先告退了,多谢仙人!”颜苒点了顾明谨的哑穴,手脚并用,把这丢人玩意拖出了桃林。

    “哈哈……”远处似有一声属于男子的低笑,颜苒脚步一顿,敏锐地朝声音传来之处看去,隐约看见了道一闪而过的影子。

    不知是她的妄念,还是那人真的还在?

    出了桃林后,走了没几步,便糊里糊涂离了仙山,顾明谨冲破了哑穴,但也没有立即说话,只是红着眼看她,如同做错事的孩子。

    “又怎么了?”颜苒无法无视他的目光,耐着性子问。

    “抱歉,我不但不能替你受过,还会累得你生三个孩子。”他摩挲着她的手指,话里带着真心的愧疚。

    颜苒脸发烧,但也明白,他所说的话都不是虚话,哪怕听起来再荒唐,也都是实打实的承诺,不禁心里一暖,挽着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头,温声道:

    “唉,不就是三个孩子,一回生二回熟,谁叫你没这个本事呢?我能者多劳,轻松便能做到了。”

    顾明谨没有再多言,他无声地将她揽进怀里,静静地抱着她。

    壮美的红日轰轰烈烈地消失在连理山的边界,广阔的天地之间,唯余他们永不分离的相拥,被那阳光映出缠绵的影子,烙印于大地之上,永远炙热明亮。

    无论未来是风霜雨雪,还是阳光万丈,他们都将坚定地陪伴在彼此身边,互相扶持,相守共白头。

    “阿弥陀佛,见你二人如此恩爱,贫僧才算可真正放下凡尘了。”行路的僧人唱着佛号,站在远处看他们,眼里有些晶莹的泪意。

    这个人,是曾经的大轩帝王,苏彻。

    他憔悴了很多,脊背微微佝偻着,穿着一身破旧的僧袍,哪还有曾经一代帝王的影子。

    颜苒与顾明谨没有过多的惊讶,显然早就发现了他的存在,他们并肩占着,对他回了个佛礼。

    “贫僧依稀记得,十多年前,颜施主还是公主时,顾施主就极喜欢你,凡是见面必会牵你的手,将你带在身后护着,什么好东西都分给你。”他沧桑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

    “所以贫僧那时才会动了念头,要给你们定娃娃亲。”

    他自顾自说着,又突然伤感了起来:“所以在贫僧心里,顾施主总是属于‘瑶瑶’的,才会鬼迷心窍,看不得你们恩爱幸福。”

    颜苒没有继续接他的话,而是问道:“父亲为何在此?”

    苏彻怔怔地看着她,眼睛悄悄红了,颜苒从未唤过他父亲、父皇或者爹爹,却在他了断红尘后这么做了,显然是放下了过往之事,愿意原谅他了。

    他心里紧着的一根弦突然松下了了,虽穿着粗布僧袍,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自在。

    他双手合十,答道:“贫僧想见仙人一面,求几件李施主的旧物,听一些与她有关的旧事,哪怕见不到,能走过她走过的路,也是好的。”

    顾明谨也随颜苒变了称呼:“父亲变了许多,看来是放下了许多事。”

    “贫僧此生不求参透佛法,只求不再犯错,不再伤人。”苏彻微垂着头,眉宇间凝出几分愧悔。

    颜苒躬身一揖:“父亲照顾好自己,若有空,可去云州探望惊鸿,他如今在欧阳伯父军中历练,若见父亲如此,想必会十分高兴。”

    苏彻额首:“阿弥陀佛,对于惊鸿和苏玉,贫僧有愧,贫僧答应施主,三月之后,无论能不能见到仙人,都将前往云州。”

    提起苏玉,颜苒面色一肃:“苏玉无愧镇国公主之名,如今陛下已为她正名,在长安为她立了衣冠冢,公主陵也正在建,待陵成之日,我们夫妻也会去祭拜她。”

    不仅苏玉,齐南枝、游山海、李秀、周林……还有千千万万为救国而死的义士,他们的故事都将被刻在青史上,千古传颂。

    苏彻最为愧疚的,便是这个被自己捧上云端,又随意摔入泥地的义女,可惜万般亏欠,都随着她的死去,而变得无所依凭。

    “贫僧不便返回长安。”他的目光落于逐渐暗去的青山:“但贫僧明白,青山处处埋忠骨,她在这里,永远在这里。”

    “阿弥陀佛。”他唱了一声佛号,原地盘腿坐下,敲起了木鱼:“愿英魂安息。”

    平静的诵经声在山中回响,苍穹与大地之间,唯余一片浩瀚的宁静。

    “幸好去护国寺念过几月经。”颜苒轻轻一笑,与顾明谨对视一眼,随即双双盘腿坐在他身后,一齐轻轻诵起了经文。

    不能让他们白死,亦不能让悲剧重演。

    颜苒在心里暗暗发誓。

    从她寻仙问仙的那一刻起,她便从未有过地坚定了内心的答案:

    “愿乘桴浮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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