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脸，你在玩什么好东西？”十岁的少年郎神气极了，从头冠到鞋底无一不贵重，然而他的态度却十分跋扈，虽是在问话，语气却很凶狠。
“大郎，我是你小叔，请你注意言辞。”被他问话的男孩同他一般大，气质却内敛许多，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身上却穿着缝缝补补的布衣，甚至不如对方身后的小厮。
“小叔？齐南枝，你一个妓女生的狗杂种，还敢自称是我的小叔？”齐大郎尖着嗓子喊道，身后一群玩伴拥了过来，将中间瘦弱的齐南枝团团围住。
齐南枝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他抱着怀里的东西，声音却丝毫不漏怯：
“我娘是江南第一名伶，才艺兼备，并非你说的那类，你小小年纪嘴里不干不净，小心将来惹上大的祸事……”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齐大郎一拳打歪了头，嘴角溢出血来，却继续倔强地看着对方，接着道：
“我娘是不愿做妾，将我送来便自行离府了，但我是父亲第九子，身份被宗祠承认，绝不算野种，你张口胡说，是为无知！”
他伶牙俐齿，从未好好读书的齐大郎如何说得过他，气得攥紧了拳头，红着脸喘气，他身旁的跟班见了，一脚踢了过去，将齐南枝再次踹倒在地：
“狗东西，人见人嫌的玩意，摆什么少爷的谱？”
齐南枝这次摔倒撞到了头，半晌爬不起来，怀里的东西抱不住了，一骨碌滚出来，是一跟木雕的短箫。
“这就是你的宝贝？破烂东西，丢我齐家的脸！”齐大郎将齐南枝的手踩在脚下，捡起短箫，便要折断。
“不……”齐南枝用发红的眼看着那箫，回应他的只有雨点般的拳头。
齐大郎力气小，掰不断那箫，他红着脸弄了半天没有任何作用，气愤地将那箫往地上扔，那箫在地上一弹，不知飞去哪了。
齐南枝缩成一团，用手护着头，无助地承受着来自同龄人的暴力与恶意，突然，他的鼻子动了动，眼里闪过一丝希望。
他闻见了，是他父亲的味道，如今的齐家家主，国丈齐河。
他拼尽嘶哑的嗓子大声喊道：“大郎，你这么对我，便不怕父亲怪罪吗？”
“祖父才不会管你这个杂种呢！”齐大郎骂道，撸起袖子又揍了他数拳。
他确实有恃无恐，他是长房齐金戈最受宠的儿子，在府内炙手可热，管家都得让他三分，相反齐南枝，作为齐河众多儿子的一员，在齐府无人庇护，一年到头也见不到齐河几次，兴许齐河都不知道有他这个人。
“你说父亲的儿子是杂种，这是不敬父亲！”齐南枝怒道。
“你胡说，我打死你！”齐大郎作势还要打，却被一只手钳住了胳膊。
“你找死……祖父！”齐大郎张口欲骂，却在看清来人后立马闭上了嘴，身子抖若筛糠，惊恐地跪在地上，对着齐河磕了一个头。
“金戈的儿子，过于调皮了。”他一手将齐大郎扯开，一手抓着那柄短箫，蹙着眉看着地上被打成烂泥的齐南枝。
齐南枝浑身发着抖，踉踉跄跄地，花了很长时间，跪在他的面前。
齐河期间就静静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要扶的打算。
“如此不敏，这便是你的孝道？”齐河用木箫挑起他被打肿的脸，冷哼了一声，道：
“还有心思玩物丧志，看来齐家待你还是太好了。”
齐南枝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相信这是亲生父亲说出口的话，他本就在齐家受尽冷眼，但碍着他是父亲的孩子，旁人还不敢下死手，如今齐河这么一说，日后他在齐家，恐怕连活下去都难了。
齐河一把折了齐南枝精心保护的木箫，扔在地上，负着手走了。
齐大郎怨毒地看了他一眼，但才被齐河训诫，终究不敢立即发作，便带着随扈跑了，留他一个人如尸体般躺在地上，直到日薄西山，星河漫天。
齐南枝便这么躺在这，婢子、仆从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一个人扶他起来，他便像不存在一般，独自一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整整一宿。
第二日，齐金戈怕他死了事情闹大，牵扯到齐大郎留下把柄，匆匆忙忙地带人来，见他浑身滚烫奄奄一息，痛骂了齐大郎一顿，请府医过来为他诊治，又带回了自己的院子，安排人照顾他，务必要保住他的一条命。
齐南枝可以死，但绝不能是在挨了大郎的打之后死，此事齐河已然看见，即使齐南枝再不受宠，也决不能让大郎背上打死小叔的罪过。
齐南枝便这么在齐金戈的院子养了几日，他一好转，众人对他的态度便明显淡了，说话间明里暗里，都是在赶他离开。
他面子薄，素来受不得这些，便背着人偷偷从床上爬起来，要去跟齐金戈辞别。
凭着味道寻找齐金戈的屋子，却是越走越僻静，他小步朝前面的院子过去，似有人在说话，空气中飘着一抹奇异的花香，淡淡的，似有若无，即使是他也觉得有些难以捕捉。
人声清晰了起来，却是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他本以为这味道会是属于一位姑娘。
“……总之，齐淑娴将亲手葬送齐家，大爷切不可与她为伍！”那人道。
“老子凭什么信你？”这是齐金戈的声音，粗鄙至极，丝毫不像世家子弟。
“元宵节亥时一刻，家主之位将空悬，届时大爷将相信贫道所说。”
齐金戈惊骇道：“胡言乱语！父亲明明身体康健！”
齐河，他的父亲，将会死在元宵节？
齐南枝挑了挑眉毛，身体藏进了草丛之中。
“贫道言尽于此，告辞。”一中年道人随即出了屋子，目光精准落在齐南枝所在的草丛里，轻轻一甩拂尘。
她走到草丛旁，声音却变成了空灵的女声：“你我有师徒缘分，你的命，为师先改了，因果变动，你自己去尝。”
“什么意思？”他站了起来，草叶从面前拂过，绿影晃动，中年道人竟已不见了人影。
“奇怪，人呢？”发问的却是齐金戈，他晃动着肥胖的身躯，四处疑惑地张望。
齐南枝才意识到自己暴露了行迹，捂着嘴与齐金戈在虚空中对峙，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齐金戈的目光只是从他身上扫过，紧接着，像是没有看见一般，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齐南枝跌回草丛，大口喘气。
他想到了方才那道人挥动的拂尘，突然改变的声线，以及近乎诡异的预言。
他的目光微黯，若是齐河真的死在元宵节，那么便意味着，齐淑娴真的会带齐家走向灭亡。
他心里的血一热，随即又有些凉。
齐家如何，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齐家的好，他也从来没受过，不是吗？
眼前闪过一些人的样子，有欺辱过他的，有暗地里帮助过他的，但无论待他是好是坏，那些都是一直在他身边，他习以为常的人。
齐南枝还不明白什么是死亡与离别，他只感受到了一种战栗的恐惧。
——
“你这小杂种，随你那狐狸精娘，长得真是不错，这次将你卖回江南，也算是衣锦还乡了哈哈哈！”年轻的少年戴着面具，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但他刻薄的声音及恶臭的味道，都让齐南枝清楚地知道他身份。
他被绑地严严实实，挣扎许久才吐出嘴里的布，红着眼看他：“张州，谁给你的胆子对我做这种事？大郎吗？”
“小杂种，国丈都不在乎你的死活！你威胁谁呢？”见自己身份被戳穿，张州恼羞成怒，用力扇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响声在破旧的草屋里炸开，十分刺耳。
齐南枝立马肿了半边脸，嘴里吐出一口血沫子。
“唉，别碰脸，打缺了牙，俺还怎么卖？”一肥胖妇人忙扭着腰凑过来，像检查货物一般揉搓齐南枝的脸，浓重的劣质脂粉味让他几欲作呕。
“滚开！别碰我！”他挣开那只肥胖的手，蜷在地上不住干呕。
“不知好歹的兔崽子，俺看你确实欠打！”见他如此做派，妇人怒火中烧，狠狠踹了他几脚，骂道：
“狗东西，破烂货，俺先找人教训一下你，免得你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气得直喘气，停下理了理裙摆，对着身后的两个壮汉道：
“大狗，二狗，你们俩过来，想怎么玩怎么玩，别玩死就行，就算不卖了，俺也要他生不如死！”
“啧，干娘讲义气，交给俺们兄弟了！”大狗二狗盯着齐南枝瘦小的身体，白皙的皮肤，精致的面庞，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淫-邪之色。
“玩？你们不打他，还要和他玩什么？”张州的嗓子一尖，质问他们。
到底是十来岁的孩子，对于一些事情并不十分明白，他身后的仆人上前拉住他，谄媚道：“少爷，不是玩，您就放一百个心吧，不会让他有好果子吃的，今日元宵，外面热闹地紧，咱们先走吧。”
齐南枝盯着他的面具，才想起来今日元宵，他脸上的面具，是长安元宵社火的习俗。
与张州一样，齐南枝也不懂“玩”是何意，但看着对方赤-裸裸的眼神，他本能明白这不是什么好词。
屋内其它人都撤了出去，阴暗的草屋内，只剩了他与大狗二狗，元宵明亮的月光透过草屋的缝隙照在他的脸上，将他恐惧的眼神映地一清二楚。
未知令人更加不安，他看见两人在解腰带，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他，心里的光被抽走，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阴暗。
好害怕，好绝望，他为何要出现在这个世上？为什么，不早早死了算了？
“桀桀桀……”两人□□着靠近，泪水从齐南枝的眼角淌下来，最无助的时候，耳边再次炸开了一声巨响。
晚风吹着月色进来，是有人一脚踹开了门。
“哪个不长眼的，敢坏俺们好事？”大狗二狗不耐地转身，越过他们的背影，齐南枝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十岁的女孩身形已有了玲珑轮廓，她身穿粉色绸衣，戴着个玉兔面具，神气地插着腰，站在门槛上，明月在她头顶高悬，为她披上一身无瑕的清辉。
她身上的味道很特别，似乎有着草原的广袤和天空的澄澈，明媚而自在，他从未有过这般感受，只觉得阴暗的心，因为她的到来，而倏然亮了起来。
“元宵佳节，皎皎明月，你们不去与家人团圆，竟然在这里欺负别人，便不怕律法，不怕报应吗？”她的声音也清脆好听，只是有着一层稚气，让人无法感觉到威胁。
“小丫头还敢管闲事，俺们连你一起卖！”大狗撸起了袖子，作势就要去捉她。
“想卖我，先问过我的拳头！”她高高跃起，先是一脚踹向二狗的胸口，然后借着回弹一个转身，粉拳直攻大狗面门。
“哎呀！”她惊呼道，是大狗轻松钳住了她的拳头，将她一扯一推，掀倒在齐南枝身边。
“刚刚发生了什么吗？”二狗摸了摸自己被她踹过的胸口，一点疼都没有。
“我才不是花拳绣腿，我刚刚没发挥好，你再让我打打！”小女孩连忙爬起来，护在齐南枝面前，做出要进攻的姿势。
“小丫头，力气恁小还学人打架，真好笑！”两人哈哈直笑，大狗伸手过去，便打算将她提起来。
“啊，小木头，别看了，我打不过他们！”女孩矮身躲过，抱着自己的头，大喊一声。
“嗯？”大狗二狗还未感到疑惑，便感觉耳边刮起了一阵风，肩上大穴被重重一击，紧接着浑身发软，齐齐摔在了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视线之中，一个少年负着手站在前方，双目透过面具看向那个女孩，冷声道：
“行事莽撞，而无实力，不智！”
“唉呀，我没有，你有就行了，我一眼便看出你武功盖世，不然街上这么多戴面具的，我只收你当小弟呢。”女孩语带笑意，忙转身去解了齐南枝身上的绳子，朝他伸出了手：
“快起来吧，这是小木头，我的打手，武功很厉害，外面的人都被他打趴下了，你安全了。”
齐南枝愣愣地看着那只手，心跳地快要蹦出胸腔，他感觉自己的心在变亮，他的身子离泥沼越来越远，世间万物，都因这个瞬间而变得欣然明快了起来。
正要伸手的时候，一只手托着他的胳膊，径直将他拉了起来。
是另一个男孩子，身量比他略高一些，年纪应当也不大，武艺却已十分了得，身上有股水沉香的味道，但只是像，并不是熏香的那种。
“此事情节恶劣，你须得随我去趟刑部。”这个男孩有种少年老成的气质，声音十分沉稳。
“唉，去什么刑部，他现在肯定怕极了，先送他回家，和家人报平安吧。”女孩不赞同道，手扶住他的胳膊，暖意透过衣袖传了过来，他看着她面具之下的眼睛，清澈而美丽，似乎藏着一匹狼，它有着美丽的毛发，孤身驰骋于荒野，默默守护着大地。
“你家在哪，我们送你回去。”她温声问他，令他回了回神。
他有些奇怪，狼是猛兽，他为何会从一个温柔的小姑娘眼里看到。
思及她的问题，他又垂下了头，这些人虽然可恶，但若扯上刑部，齐大郎不见得会怎样，但他以后在齐府的日子，必定会更难熬。
且今天晚上，他还需要去确认那件事情。
“你们是谁，又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不答反问，眼睛看着那个女孩。
“我们是看见你被敲晕跟过来的，路上跟丢了一次，才找到这里。我不知道小木头是谁，我们也是今晚才认识，至于我嘛，我是……”她张口欲说，却被男孩打断了。
他冷冷道：“若不是你跑在前面险些被发现，我也不会跟丢他们，你这么冒失，以后莫要管闲事了，否则必会把自己搭进去。”
女孩插着腰怒道：“你也太瞧不起人了，我是比你差一点点，但也没有那么笨吧！”
“你不是笨，是蠢。”男孩毫不客气。
“行，我蠢，反正你也不知道我是谁，随你怎么想，哼！”
“谁想知道你是谁？”男孩略微提高了声音，耳朵有些红。
“我也不想知道你是谁，我又不在长安久待，你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女孩也加快了语速。
男孩突然静了，沉默了一会，才闷声道：
“那你是哪里人？”
“我是北方的，你武功这么好，敢去打蛮子吗？”女孩感觉自己扳回了一城。
“有什么不敢的！”不想他却道。
他们一边吵嘴，一边带着齐南枝出了草屋，来到了大街上，双方的家人都找了过来，一脸焦急地确认他们是否受伤。
“国丈薨了！”不知谁喊了一声，长安的街道喧闹起来，两个孩子家人的神色一变，此时也有人来寻齐南枝，三方便就此别过，只是萍水相逢，谁也不知对方是谁。
“九郎君，快回家，出大事了！”来找齐南枝的竟然是齐淑娴身边叫得上名的门客，让齐南枝有些意外。
但更令他感到胆寒的，是齐河竟然真的死在了元宵节亥时一刻，片刻不差。
齐金戈的反应更大，他竟不顾苏彻在场，指着匆匆赶来的齐淑娴喊妖女，还拿着东西要砸她。
齐淑娴受到了惊吓，同时意识到绝不能让齐金戈成为齐家家主，便赶忙让心腹将姓齐的都找回来，决定扶持一个傀儡。
挑挑拣拣，最后竟然选了齐南枝。
因为只有他毫无根基，最适合掌控。
灵堂之上，长安众人物都来拜祭国丈，齐南枝穿着衰衣，代表齐家回礼。
纷乱的味道在鼻子里拥挤着鼓噪，但他还是认出了那夜救下他的两人——女孩叫颜苒，是冀州总兵颜伯成的独女；男孩叫顾明谨，是贤王府世子。
他们擦肩而过，竟然真的不认识彼此。
齐南枝的心里有些窃喜。
他要成为家主了，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他会去冀州找颜苒，和她重新相识，成为好朋友，天天看着她。
或者是……娶她当媳妇，这个事情似乎离他还很远，但好像是个不错的主意。
对，他要娶她当媳妇！
齐南枝在心里作出了决定。
“大郎，我是你小叔，请你注意言辞。”被他问话的男孩同他一般大，气质却内敛许多，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身上却穿着缝缝补补的布衣，甚至不如对方身后的小厮。
“小叔？齐南枝，你一个妓女生的狗杂种，还敢自称是我的小叔？”齐大郎尖着嗓子喊道，身后一群玩伴拥了过来，将中间瘦弱的齐南枝团团围住。
齐南枝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他抱着怀里的东西，声音却丝毫不漏怯：
“我娘是江南第一名伶，才艺兼备，并非你说的那类，你小小年纪嘴里不干不净，小心将来惹上大的祸事……”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齐大郎一拳打歪了头，嘴角溢出血来，却继续倔强地看着对方，接着道：
“我娘是不愿做妾，将我送来便自行离府了，但我是父亲第九子，身份被宗祠承认，绝不算野种，你张口胡说，是为无知！”
他伶牙俐齿，从未好好读书的齐大郎如何说得过他，气得攥紧了拳头，红着脸喘气，他身旁的跟班见了，一脚踢了过去，将齐南枝再次踹倒在地：
“狗东西，人见人嫌的玩意，摆什么少爷的谱？”
齐南枝这次摔倒撞到了头，半晌爬不起来，怀里的东西抱不住了，一骨碌滚出来，是一跟木雕的短箫。
“这就是你的宝贝？破烂东西，丢我齐家的脸！”齐大郎将齐南枝的手踩在脚下，捡起短箫，便要折断。
“不……”齐南枝用发红的眼看着那箫，回应他的只有雨点般的拳头。
齐大郎力气小，掰不断那箫，他红着脸弄了半天没有任何作用，气愤地将那箫往地上扔，那箫在地上一弹，不知飞去哪了。
齐南枝缩成一团，用手护着头，无助地承受着来自同龄人的暴力与恶意，突然，他的鼻子动了动，眼里闪过一丝希望。
他闻见了，是他父亲的味道，如今的齐家家主，国丈齐河。
他拼尽嘶哑的嗓子大声喊道：“大郎，你这么对我，便不怕父亲怪罪吗？”
“祖父才不会管你这个杂种呢！”齐大郎骂道，撸起袖子又揍了他数拳。
他确实有恃无恐，他是长房齐金戈最受宠的儿子，在府内炙手可热，管家都得让他三分，相反齐南枝，作为齐河众多儿子的一员，在齐府无人庇护，一年到头也见不到齐河几次，兴许齐河都不知道有他这个人。
“你说父亲的儿子是杂种，这是不敬父亲！”齐南枝怒道。
“你胡说，我打死你！”齐大郎作势还要打，却被一只手钳住了胳膊。
“你找死……祖父！”齐大郎张口欲骂，却在看清来人后立马闭上了嘴，身子抖若筛糠，惊恐地跪在地上，对着齐河磕了一个头。
“金戈的儿子，过于调皮了。”他一手将齐大郎扯开，一手抓着那柄短箫，蹙着眉看着地上被打成烂泥的齐南枝。
齐南枝浑身发着抖，踉踉跄跄地，花了很长时间，跪在他的面前。
齐河期间就静静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要扶的打算。
“如此不敏，这便是你的孝道？”齐河用木箫挑起他被打肿的脸，冷哼了一声，道：
“还有心思玩物丧志，看来齐家待你还是太好了。”
齐南枝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相信这是亲生父亲说出口的话，他本就在齐家受尽冷眼，但碍着他是父亲的孩子，旁人还不敢下死手，如今齐河这么一说，日后他在齐家，恐怕连活下去都难了。
齐河一把折了齐南枝精心保护的木箫，扔在地上，负着手走了。
齐大郎怨毒地看了他一眼，但才被齐河训诫，终究不敢立即发作，便带着随扈跑了，留他一个人如尸体般躺在地上，直到日薄西山，星河漫天。
齐南枝便这么躺在这，婢子、仆从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一个人扶他起来，他便像不存在一般，独自一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整整一宿。
第二日，齐金戈怕他死了事情闹大，牵扯到齐大郎留下把柄，匆匆忙忙地带人来，见他浑身滚烫奄奄一息，痛骂了齐大郎一顿，请府医过来为他诊治，又带回了自己的院子，安排人照顾他，务必要保住他的一条命。
齐南枝可以死，但绝不能是在挨了大郎的打之后死，此事齐河已然看见，即使齐南枝再不受宠，也决不能让大郎背上打死小叔的罪过。
齐南枝便这么在齐金戈的院子养了几日，他一好转，众人对他的态度便明显淡了，说话间明里暗里，都是在赶他离开。
他面子薄，素来受不得这些，便背着人偷偷从床上爬起来，要去跟齐金戈辞别。
凭着味道寻找齐金戈的屋子，却是越走越僻静，他小步朝前面的院子过去，似有人在说话，空气中飘着一抹奇异的花香，淡淡的，似有若无，即使是他也觉得有些难以捕捉。
人声清晰了起来，却是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他本以为这味道会是属于一位姑娘。
“……总之，齐淑娴将亲手葬送齐家，大爷切不可与她为伍！”那人道。
“老子凭什么信你？”这是齐金戈的声音，粗鄙至极，丝毫不像世家子弟。
“元宵节亥时一刻，家主之位将空悬，届时大爷将相信贫道所说。”
齐金戈惊骇道：“胡言乱语！父亲明明身体康健！”
齐河，他的父亲，将会死在元宵节？
齐南枝挑了挑眉毛，身体藏进了草丛之中。
“贫道言尽于此，告辞。”一中年道人随即出了屋子，目光精准落在齐南枝所在的草丛里，轻轻一甩拂尘。
她走到草丛旁，声音却变成了空灵的女声：“你我有师徒缘分，你的命，为师先改了，因果变动，你自己去尝。”
“什么意思？”他站了起来，草叶从面前拂过，绿影晃动，中年道人竟已不见了人影。
“奇怪，人呢？”发问的却是齐金戈，他晃动着肥胖的身躯，四处疑惑地张望。
齐南枝才意识到自己暴露了行迹，捂着嘴与齐金戈在虚空中对峙，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齐金戈的目光只是从他身上扫过，紧接着，像是没有看见一般，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齐南枝跌回草丛，大口喘气。
他想到了方才那道人挥动的拂尘，突然改变的声线，以及近乎诡异的预言。
他的目光微黯，若是齐河真的死在元宵节，那么便意味着，齐淑娴真的会带齐家走向灭亡。
他心里的血一热，随即又有些凉。
齐家如何，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齐家的好，他也从来没受过，不是吗？
眼前闪过一些人的样子，有欺辱过他的，有暗地里帮助过他的，但无论待他是好是坏，那些都是一直在他身边，他习以为常的人。
齐南枝还不明白什么是死亡与离别，他只感受到了一种战栗的恐惧。
——
“你这小杂种，随你那狐狸精娘，长得真是不错，这次将你卖回江南，也算是衣锦还乡了哈哈哈！”年轻的少年戴着面具，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但他刻薄的声音及恶臭的味道，都让齐南枝清楚地知道他身份。
他被绑地严严实实，挣扎许久才吐出嘴里的布，红着眼看他：“张州，谁给你的胆子对我做这种事？大郎吗？”
“小杂种，国丈都不在乎你的死活！你威胁谁呢？”见自己身份被戳穿，张州恼羞成怒，用力扇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响声在破旧的草屋里炸开，十分刺耳。
齐南枝立马肿了半边脸，嘴里吐出一口血沫子。
“唉，别碰脸，打缺了牙，俺还怎么卖？”一肥胖妇人忙扭着腰凑过来，像检查货物一般揉搓齐南枝的脸，浓重的劣质脂粉味让他几欲作呕。
“滚开！别碰我！”他挣开那只肥胖的手，蜷在地上不住干呕。
“不知好歹的兔崽子，俺看你确实欠打！”见他如此做派，妇人怒火中烧，狠狠踹了他几脚，骂道：
“狗东西，破烂货，俺先找人教训一下你，免得你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气得直喘气，停下理了理裙摆，对着身后的两个壮汉道：
“大狗，二狗，你们俩过来，想怎么玩怎么玩，别玩死就行，就算不卖了，俺也要他生不如死！”
“啧，干娘讲义气，交给俺们兄弟了！”大狗二狗盯着齐南枝瘦小的身体，白皙的皮肤，精致的面庞，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淫-邪之色。
“玩？你们不打他，还要和他玩什么？”张州的嗓子一尖，质问他们。
到底是十来岁的孩子，对于一些事情并不十分明白，他身后的仆人上前拉住他，谄媚道：“少爷，不是玩，您就放一百个心吧，不会让他有好果子吃的，今日元宵，外面热闹地紧，咱们先走吧。”
齐南枝盯着他的面具，才想起来今日元宵，他脸上的面具，是长安元宵社火的习俗。
与张州一样，齐南枝也不懂“玩”是何意，但看着对方赤-裸裸的眼神，他本能明白这不是什么好词。
屋内其它人都撤了出去，阴暗的草屋内，只剩了他与大狗二狗，元宵明亮的月光透过草屋的缝隙照在他的脸上，将他恐惧的眼神映地一清二楚。
未知令人更加不安，他看见两人在解腰带，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他，心里的光被抽走，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阴暗。
好害怕，好绝望，他为何要出现在这个世上？为什么，不早早死了算了？
“桀桀桀……”两人□□着靠近，泪水从齐南枝的眼角淌下来，最无助的时候，耳边再次炸开了一声巨响。
晚风吹着月色进来，是有人一脚踹开了门。
“哪个不长眼的，敢坏俺们好事？”大狗二狗不耐地转身，越过他们的背影，齐南枝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十岁的女孩身形已有了玲珑轮廓，她身穿粉色绸衣，戴着个玉兔面具，神气地插着腰，站在门槛上，明月在她头顶高悬，为她披上一身无瑕的清辉。
她身上的味道很特别，似乎有着草原的广袤和天空的澄澈，明媚而自在，他从未有过这般感受，只觉得阴暗的心，因为她的到来，而倏然亮了起来。
“元宵佳节，皎皎明月，你们不去与家人团圆，竟然在这里欺负别人，便不怕律法，不怕报应吗？”她的声音也清脆好听，只是有着一层稚气，让人无法感觉到威胁。
“小丫头还敢管闲事，俺们连你一起卖！”大狗撸起了袖子，作势就要去捉她。
“想卖我，先问过我的拳头！”她高高跃起，先是一脚踹向二狗的胸口，然后借着回弹一个转身，粉拳直攻大狗面门。
“哎呀！”她惊呼道，是大狗轻松钳住了她的拳头，将她一扯一推，掀倒在齐南枝身边。
“刚刚发生了什么吗？”二狗摸了摸自己被她踹过的胸口，一点疼都没有。
“我才不是花拳绣腿，我刚刚没发挥好，你再让我打打！”小女孩连忙爬起来，护在齐南枝面前，做出要进攻的姿势。
“小丫头，力气恁小还学人打架，真好笑！”两人哈哈直笑，大狗伸手过去，便打算将她提起来。
“啊，小木头，别看了，我打不过他们！”女孩矮身躲过，抱着自己的头，大喊一声。
“嗯？”大狗二狗还未感到疑惑，便感觉耳边刮起了一阵风，肩上大穴被重重一击，紧接着浑身发软，齐齐摔在了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视线之中，一个少年负着手站在前方，双目透过面具看向那个女孩，冷声道：
“行事莽撞，而无实力，不智！”
“唉呀，我没有，你有就行了，我一眼便看出你武功盖世，不然街上这么多戴面具的，我只收你当小弟呢。”女孩语带笑意，忙转身去解了齐南枝身上的绳子，朝他伸出了手：
“快起来吧，这是小木头，我的打手，武功很厉害，外面的人都被他打趴下了，你安全了。”
齐南枝愣愣地看着那只手，心跳地快要蹦出胸腔，他感觉自己的心在变亮，他的身子离泥沼越来越远，世间万物，都因这个瞬间而变得欣然明快了起来。
正要伸手的时候，一只手托着他的胳膊，径直将他拉了起来。
是另一个男孩子，身量比他略高一些，年纪应当也不大，武艺却已十分了得，身上有股水沉香的味道，但只是像，并不是熏香的那种。
“此事情节恶劣，你须得随我去趟刑部。”这个男孩有种少年老成的气质，声音十分沉稳。
“唉，去什么刑部，他现在肯定怕极了，先送他回家，和家人报平安吧。”女孩不赞同道，手扶住他的胳膊，暖意透过衣袖传了过来，他看着她面具之下的眼睛，清澈而美丽，似乎藏着一匹狼，它有着美丽的毛发，孤身驰骋于荒野，默默守护着大地。
“你家在哪，我们送你回去。”她温声问他，令他回了回神。
他有些奇怪，狼是猛兽，他为何会从一个温柔的小姑娘眼里看到。
思及她的问题，他又垂下了头，这些人虽然可恶，但若扯上刑部，齐大郎不见得会怎样，但他以后在齐府的日子，必定会更难熬。
且今天晚上，他还需要去确认那件事情。
“你们是谁，又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不答反问，眼睛看着那个女孩。
“我们是看见你被敲晕跟过来的，路上跟丢了一次，才找到这里。我不知道小木头是谁，我们也是今晚才认识，至于我嘛，我是……”她张口欲说，却被男孩打断了。
他冷冷道：“若不是你跑在前面险些被发现，我也不会跟丢他们，你这么冒失，以后莫要管闲事了，否则必会把自己搭进去。”
女孩插着腰怒道：“你也太瞧不起人了，我是比你差一点点，但也没有那么笨吧！”
“你不是笨，是蠢。”男孩毫不客气。
“行，我蠢，反正你也不知道我是谁，随你怎么想，哼！”
“谁想知道你是谁？”男孩略微提高了声音，耳朵有些红。
“我也不想知道你是谁，我又不在长安久待，你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女孩也加快了语速。
男孩突然静了，沉默了一会，才闷声道：
“那你是哪里人？”
“我是北方的，你武功这么好，敢去打蛮子吗？”女孩感觉自己扳回了一城。
“有什么不敢的！”不想他却道。
他们一边吵嘴，一边带着齐南枝出了草屋，来到了大街上，双方的家人都找了过来，一脸焦急地确认他们是否受伤。
“国丈薨了！”不知谁喊了一声，长安的街道喧闹起来，两个孩子家人的神色一变，此时也有人来寻齐南枝，三方便就此别过，只是萍水相逢，谁也不知对方是谁。
“九郎君，快回家，出大事了！”来找齐南枝的竟然是齐淑娴身边叫得上名的门客，让齐南枝有些意外。
但更令他感到胆寒的，是齐河竟然真的死在了元宵节亥时一刻，片刻不差。
齐金戈的反应更大，他竟不顾苏彻在场，指着匆匆赶来的齐淑娴喊妖女，还拿着东西要砸她。
齐淑娴受到了惊吓，同时意识到绝不能让齐金戈成为齐家家主，便赶忙让心腹将姓齐的都找回来，决定扶持一个傀儡。
挑挑拣拣，最后竟然选了齐南枝。
因为只有他毫无根基，最适合掌控。
灵堂之上，长安众人物都来拜祭国丈，齐南枝穿着衰衣，代表齐家回礼。
纷乱的味道在鼻子里拥挤着鼓噪，但他还是认出了那夜救下他的两人——女孩叫颜苒，是冀州总兵颜伯成的独女；男孩叫顾明谨，是贤王府世子。
他们擦肩而过，竟然真的不认识彼此。
齐南枝的心里有些窃喜。
他要成为家主了，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他会去冀州找颜苒，和她重新相识，成为好朋友，天天看着她。
或者是……娶她当媳妇，这个事情似乎离他还很远，但好像是个不错的主意。
对，他要娶她当媳妇！
齐南枝在心里作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