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贤王府的门庭依旧俭朴肃穆，但门口过往行人，皆不自觉放低了声音，以此显示出自己的一番敬意来。
只因长安人皆知，贤王府不仅是“贤王府”，亦是“并肩王府”、“冀州王府”，一门三王，不仅放眼长安望尘莫及，就是整个青史也找不出第二个的。
并非是当今圣上不知轻重乱封王，而是里面的三位，都实实在在配得上他们的王位。
先说贤王顾游，手握丹书铁券，掌管一国刑狱，世袭罔替的爵位，无人敢置哙。
再说贤王世子顾明谨，也是如今的并肩王，与当今圣上相识于微末，情谊深重，多次救圣上于危难，不仅如此，他还战功赫赫，在抗击蛮军中立了不世功勋，陛下视他为恩人，封了并肩王，未来可与贤王的爵位一道，作为顾府的荣光，传于后代。
至于冀州王颜苒，更不必多言，她虽是女子之身，却是前皇帝苏彻嫡亲的女儿，只活在传闻中的瑶公主，仅此一条，便让她担得起身上的爵位，更遑论她以主帅的身份抗击蛮军，足以名垂千古，依大轩百姓看，给她封个北地边城，简直是太过于屈就了。
因此，帝王苏愿给了她足够大的权力，让她掌冀州兵权、司法权，不必回朝述职，可自行立法，编撰户籍。
且她本人不必守在封地，如若她想，天下都任她闯荡，久居长安亦无不可。
如此大的权柄，即使她想脱离轩朝，在冀州称帝，也是可以做到的。
颜苒本人却对此不可置否，她封了军师白面为冀州太守，随后将冀州的权柄都分了下去，和顾明谨在长安贤王府住得踏实，并未有要回冀州的意思。
初时封王之时，苏愿确实要在长安给颜苒和顾明谨各开一个王府，却被他们以劳民伤财为由拒绝了，贤王府的占地已然不小，他们三人住本就大了，若再开王府，难免浪费人力物力，让百姓的民生更加艰难。
因此便有了三位王爷并居一府的局面，百姓们每次提起，亦都是极其敬佩的。
女子穿着一身青绿宫绦，不是很熟练地骑着马，长长的衣摆从马身上坠下来，如同远山朦胧的云雾，她面容姣好，娴静得体，周身气度不凡，百姓悄悄打量着她，见她缓缓靠近了贤王府的门口，有些笨拙地跨下来，从马上取下了一个包袱，一把长剑。
她从皇宫而来，独自一人，骑到了她并不算陌生的贤王府。
看着眼前熟悉的朱红大门，不禁有些恍如隔世的怔忡。
上次过来，真的是许久之前了。
她名唤绿绣，是颜苒的侍女。
曾经的，侍女。
那时自己还只知躲在颜苒身后哭鼻子，被带来此处借住，她们与贤王府之间误会丛生。
颜苒扮成男子，在这门前与顾明谨各说各的，那时自己心里没有旁的心思，只是信任颜苒，愿意一辈子追随、守护她。
后来，颜苒将她送到了客栈，把这把佩剑给她防身，自那之后，她便与颜苒渐行渐远了。
只是不知经历了那么多的人事之后，她如今灰溜溜地回来，她家娘子还愿不愿意再要她。
不过颜苒如今炙手可热，她未必能见到她家娘子。
心口有种莫名的紧张，绿绣牵着马，走到了守门的护卫面前，行下一个端正的宫礼：
“这位先生，小女子打扰，冒昧求见冀州王，还请通报一二。”
“绿绣娘子，是你呀！”那护卫却露出一抹友善阳光的笑，显然是认识她。
她看向对方，确有几分眼熟，但是一时叫不出来姓名。
“我叫顾久，以前你在少夫人身边时，我们见过。”顾久笑着解释道。
贤王府内有三个王爷，王爷王爷叫着难免容易混淆，于是府内之人，都将贤王唤作老爷，顾明谨唤作少爷，颜苒则是少夫人。
“少爷和少夫人出去了，绿绣娘子你先进来，等少夫人回来，想必是高兴见到你的。”顾久热情地替绿绣牵马，将她招呼了进去，本要将她安置在客房，她却执意要在门口的院子等着。
顾久心想，两人未必从这个门回来，听闻他们今天是去拜访大儒沈介，可能直接从北门进，还是要遣人去给其它门的兄弟知会一声，以免让贵客久等。
旁人不知便罢了，贤王府的人可都明白，绿绣娘子不仅极得少夫人青眼，还一直陪伴在圣上身侧，是圣上的红颜知己。
甚至有传言说，圣上对绿绣娘子一往情深，打算立她为后。
顾久悄悄打量着她，清秀的小脸张开了不少，举手投足间比从前添了分矜贵之气，只要绿绣想嫁陛下，少夫人一定会为她撑腰，身份便不是问题，此番她带着信物亲自过来，保不齐便是为了这个。
一男一女的笑声从远处传来，仿佛带着无穷无尽的快活，自贤王府变为“三王府”后，周遭常年静谧，因此远远地便能听见他们说话。
“你瞧着也不像爱吃甜的，怎么今日偏要绕去盛仙斋买点心？”那女声道。
“想吃。”男子的话少，却含着些纵容的笑意。
“分明就是有什么渊源，你偏不说让我自己想，当真是讨厌。”女子软着声嗔他。
“好好，是为夫讨厌了。”他笑了笑。
绿绣早在那女子说第一句话时便认出了他们的身份，眼眶立马就红了，也顾不得什么礼节，提着裙子便小跑了出去。
颜苒挽着顾明谨的手臂，两人穿着相似的蓝裳，头发简单束着，干净利落又过分俭朴，排开出挑的容貌不谈，单看衣着，丝毫不像是战功赫赫的王爷，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夫妻。
“绿绣！”目光落在她脸上，颜苒的眼里浮现出欣喜之色，赶忙放开顾明谨，三两步迎了过去。
“这把剑，绿绣来还给娘子了。”绿绣红着眼跪下，将长剑托在手心。
颜苒没有立即将她扶起来，而是接过剑，感受着它的分量。
“我们刚回长安，事务繁多，只听闻你在宫中，没顾得上去见你，你过得怎么样，陛下待你好吗？”颜苒把剑递给顾明谨，双手将她扶起，轻轻抱了抱她。
绿绣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她一手仓皇地擦着泪，一边对颜苒道：
“娘子，绿绣对不住您，今日来找您，还想请您绿绣一个忙。”
颜苒点了点头，想着她追随苏愿日久，确也该有个名分，便道：“以你我的情分，什么忙我都会帮的。若你愿意嫁给陛下，你就是我的亲妹妹，冀州的郡主，以后冀州王府就是你的娘家，只要冀州王府一日不倒，便永远是你的依靠。”
顾明谨也道：“贤王府、并肩王府将一直与冀州王府站在一处。”
顾久暗自咋舌，背靠三座王府的小娘子，放眼天下，也只有绿绣一人了，即使出身微末，也未必当不得大轩国母。
绿绣赶忙摇起了头，朝他们一福身，态度郑重：“娘子、姑爷，谢谢你们，但绿绣不愿嫁给陛下，请娘子给绿绣找户人家嫁了吧。”
颜苒面色微变，与顾明谨对视一眼，将她扶了起来，赶忙引到府内，奉上了茶点，随即把顾明谨也赶了出去，屋内便留了她们两人。
顾明谨面带嗔怨，走得依依不舍，颜苒拍了他一掌，紧紧关上门，迫不及待问她：
“怎么回事？你不喜欢他，不喜欢苏愿吗？”
“娘子，绿绣喜欢的是郎中素芫，并非帝王苏愿。”绿绣态度平静，说得认真：
“绿绣不是没有试过留在他的身边，但是不行，我们都很累，与其放任情意被消磨，不如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罢。”
颜苒哽了哽，不知该如何劝她，良缘再难得，也得绿绣自己自在，自古皇宫中难有真情，帝王之妻的担子太重了，绿绣天真烂漫，确实不该在萧墙里蹉跎年华。
“你想清楚了吗？他愿意放你离开？”颜苒决定尊重绿绣的决定，但前提是她想清楚了，不会后悔。
“嗯，我们深谈了一次，他说祝我幸福。”绿绣的眼睛红了，说到“祝我幸福”时，不禁有几分哽咽。
她抿紧了唇，垂下眼睛，压抑着泪意。
颜苒看出了什么，劝她：“绿绣，成婚是一辈子的事，不可一时冲动……”
“娘子，我没有冲动。”她抬起头，语速快了几分：
“请娘子帮忙，为绿绣相看一位郎君，最好能久住长安的，让陛下看着放心些。”
颜苒望着她的双眼，末了叹出一口气：
“……好。”
“绿绣拜谢娘子。”绿绣站起身来，想对她行大礼。
颜苒一把扶住她，轻轻抱住她：“我当你是亲妹妹，莫要如此生分了。”
“对不起，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绿绣靠在她的肩膀上，终于是哭了出来：
“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对不起，娘子，这份恩德，绿绣以后一定还。”
“傻姑娘，你早就还过了，是我欠你的。”颜苒低声道。
安顿好绿绣，颜苒往青松院去寻顾明谨，便见青松院门口的凉亭里，两个姿容绝世的男子相对坐着，一个如松如竹，英气挺拔，另一个如兰草般秀美，被一身青衫称得宛若清风，那是俊美的帝王苏愿，这还是颜苒头一次见他作为普通男子打扮。
想起前世，在这个凉亭，颜苒还想让他给顾明谨做妾，不仅哑然失笑，走上前去，朝着他躬身一礼：
“臣颜苒拜见陛下。”
“你我兄妹，在人后不必拘礼。”苏愿立马站起身，虚扶了她一把。
颜苒想起，前世今生，与“张素芫”相处时，他从来都是如此，不曾有什么逾拒的肢体接触，倒是与顾明谨之间不那么讲究，这诸多疑点，是她一叶障目，才从未往这方面想。
“绿绣已安全到了王府，颜苒会好好照顾她，还请陛下放心。”颜苒说话时低着头，保持着作为臣子的礼节。
君臣有别，苏愿再宽忍，颜苒也不可能同他不拘小节。
再者，她的父亲杀了他的父亲，若论兄妹之情，又怎么可能越过血海深仇？
便如同绿绣与他，哪怕人还是那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便可能无法再同以前那般相处了。
苏愿明白了什么，抿着唇往后退了一步，坐在了凉亭的凳子上，随手拿起了桌上的茶杯，声音有些落寞：
“我真不愿做这个皇帝，只盼惊鸿快些长大，能回来接过这片天下。”
颜苒也坐在了顾明谨身边，朝他一额首：“我知陛下的心意，但是抱歉，颜苒终归是女子，终不似陛下这般名正言顺，如今大轩千疮百孔，正须仁政来安定，没有比陛下更加合适的人选，陛下为天下百姓牺牲良多，会被后人记住的。”
“身后之事，苏愿不想在意了，但苏愿明白，从被皇祖母找到的那一刻，我便入了局，如今这般虽非我所愿，但亦是我该承担的责任。”苏愿放下茶杯，从桌上拿起一块茶点。
顾明谨的目光落在那块糕点上：“看绿绣娘子的样子，想来陛下是想先尽责，再给她一个交代吧。”
“惊鸿十一岁了，想来我要撑的时间不会超过十年，等那时放下一切，我定会去找她。”苏彻放下糕点，眼神放空：
“但十年太长，世事难料，我又岂能让她带着希望等我？”
“陛下君子之风，可绿绣也在意陛下，您让她另寻归宿，她又会怎么想？”颜苒看向顾明谨，对方眼神一柔，握住了她的手，颜苒笑了笑，道：
“我与明谨也曾因误会丛生，如今想来，不过是几句话没有说开，曾经是陛下劝我对他好些，不要轻言伤人的话，如今臣也想劝陛下，能给绿绣一句真心的话。”
苏愿默了默，拿起那块糕点，放到嘴里慢慢吃完，喝下一杯茶，才缓缓答她：
“抱歉，如今情况终是不同，她是个好姑娘，我不能因为只言片语的欢愉，便轻易耽误了她。”
说罢站起身，朝她们告了一声别，便大步离开了。
颜苒本要去送，被顾明谨拉了一把，轻声道：“他想自个静静，算了。”
她点了点头，看向桌上的糕点，轻讶道：“这不是今日在盛仙斋买的吗？你都摆好了？”
顾明谨面色不虞：“可惜没能拦着陛下吃第一块，他一国之君，也不怕人下毒吗？”
“我竟不知你这么护食。”颜苒拿起一块，小口小口嚼着，入口细腻绵软，很“贵夫人”的糕点。
顾明谨眸色深深地看着她，突然将她拉到自个腿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位置变了，也没影响颜苒继续吃着糕点，将最后一口喂给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笑道：
“我总算想起来了，那么久的事，你记那么清楚做什么，那次买的糕点你吃了吗？”
顾明谨靠在她的脖颈旁，叹道：“乱糟糟的，不知丢哪去了。”
颜苒拍了拍他的鼻子：“别闹，咱们过几天摆个酒，我认绿绣做干妹妹，顺便替她相看下适龄的未婚郎君，我是不是可以直接封她做郡主？”
顾明谨勾着她的一缕发丝：“冀州你说了算，按律不必听谁同意，只是她与苏愿两情相悦，你当真要给她找夫家？”
颜苒把自己的头发扯回来，叹了一口气：“前世的事你也知道，绿绣于我有恩，她既然开口求我，我没有拒绝的道理。且确实是陛下的态度，先伤了她的心。”
顾明谨把她的脸掰到自己面前，吻开她蹙紧的眉心：“话是这么说，谁愿意看心爱的人在旁人身边幸福？谁又愿意在心上人面前嫁人？”
颜苒的手随意搭在他的腰上，下意识摩挲着，思忖道：“你说得不错，但此事我们无法插手，绿绣要帮忙，我们便尽力去帮，至于要如何抉择，便让他们自己决定吧。”
“好……”顾明谨拿了一块别的糕点，喂到了她的唇边。
“唔，你做什么！”颜苒被塞了一口，忙拍开他的手，怒气冲冲地瞪他。
“只是想到，若是你要嫁旁人，我当如何。”顾明谨的声音有些低。
颜苒知晓他看重自己，想起从前总是吓他，有些内疚，便捧起他的脸，轻声道：
“哪有什么旁人，司命在写我的命时犯了懒，前世今生都只有你这一个，便也这么凑合过吧。”
“是你自己不知罢了，只我知晓的，便已不少了。”顾明谨酸溜溜道，自己把那剩的糕点吃了。
颜苒哑然失笑，无奈道：“你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但我真不是香饽饽。”
顾明谨也笑了笑，不再同她争辩，只是吸了吸鼻子，道：“分明挺香的。”
“是，糕点很香。”颜苒扭了扭，又给他塞了一块，立马站起来跑了。
顾明谨三两口嚼完，理了理衣袍，随着她进了青松院。
……
只因长安人皆知，贤王府不仅是“贤王府”，亦是“并肩王府”、“冀州王府”，一门三王，不仅放眼长安望尘莫及，就是整个青史也找不出第二个的。
并非是当今圣上不知轻重乱封王，而是里面的三位，都实实在在配得上他们的王位。
先说贤王顾游，手握丹书铁券，掌管一国刑狱，世袭罔替的爵位，无人敢置哙。
再说贤王世子顾明谨，也是如今的并肩王，与当今圣上相识于微末，情谊深重，多次救圣上于危难，不仅如此，他还战功赫赫，在抗击蛮军中立了不世功勋，陛下视他为恩人，封了并肩王，未来可与贤王的爵位一道，作为顾府的荣光，传于后代。
至于冀州王颜苒，更不必多言，她虽是女子之身，却是前皇帝苏彻嫡亲的女儿，只活在传闻中的瑶公主，仅此一条，便让她担得起身上的爵位，更遑论她以主帅的身份抗击蛮军，足以名垂千古，依大轩百姓看，给她封个北地边城，简直是太过于屈就了。
因此，帝王苏愿给了她足够大的权力，让她掌冀州兵权、司法权，不必回朝述职，可自行立法，编撰户籍。
且她本人不必守在封地，如若她想，天下都任她闯荡，久居长安亦无不可。
如此大的权柄，即使她想脱离轩朝，在冀州称帝，也是可以做到的。
颜苒本人却对此不可置否，她封了军师白面为冀州太守，随后将冀州的权柄都分了下去，和顾明谨在长安贤王府住得踏实，并未有要回冀州的意思。
初时封王之时，苏愿确实要在长安给颜苒和顾明谨各开一个王府，却被他们以劳民伤财为由拒绝了，贤王府的占地已然不小，他们三人住本就大了，若再开王府，难免浪费人力物力，让百姓的民生更加艰难。
因此便有了三位王爷并居一府的局面，百姓们每次提起，亦都是极其敬佩的。
女子穿着一身青绿宫绦，不是很熟练地骑着马，长长的衣摆从马身上坠下来，如同远山朦胧的云雾，她面容姣好，娴静得体，周身气度不凡，百姓悄悄打量着她，见她缓缓靠近了贤王府的门口，有些笨拙地跨下来，从马上取下了一个包袱，一把长剑。
她从皇宫而来，独自一人，骑到了她并不算陌生的贤王府。
看着眼前熟悉的朱红大门，不禁有些恍如隔世的怔忡。
上次过来，真的是许久之前了。
她名唤绿绣，是颜苒的侍女。
曾经的，侍女。
那时自己还只知躲在颜苒身后哭鼻子，被带来此处借住，她们与贤王府之间误会丛生。
颜苒扮成男子，在这门前与顾明谨各说各的，那时自己心里没有旁的心思，只是信任颜苒，愿意一辈子追随、守护她。
后来，颜苒将她送到了客栈，把这把佩剑给她防身，自那之后，她便与颜苒渐行渐远了。
只是不知经历了那么多的人事之后，她如今灰溜溜地回来，她家娘子还愿不愿意再要她。
不过颜苒如今炙手可热，她未必能见到她家娘子。
心口有种莫名的紧张，绿绣牵着马，走到了守门的护卫面前，行下一个端正的宫礼：
“这位先生，小女子打扰，冒昧求见冀州王，还请通报一二。”
“绿绣娘子，是你呀！”那护卫却露出一抹友善阳光的笑，显然是认识她。
她看向对方，确有几分眼熟，但是一时叫不出来姓名。
“我叫顾久，以前你在少夫人身边时，我们见过。”顾久笑着解释道。
贤王府内有三个王爷，王爷王爷叫着难免容易混淆，于是府内之人，都将贤王唤作老爷，顾明谨唤作少爷，颜苒则是少夫人。
“少爷和少夫人出去了，绿绣娘子你先进来，等少夫人回来，想必是高兴见到你的。”顾久热情地替绿绣牵马，将她招呼了进去，本要将她安置在客房，她却执意要在门口的院子等着。
顾久心想，两人未必从这个门回来，听闻他们今天是去拜访大儒沈介，可能直接从北门进，还是要遣人去给其它门的兄弟知会一声，以免让贵客久等。
旁人不知便罢了，贤王府的人可都明白，绿绣娘子不仅极得少夫人青眼，还一直陪伴在圣上身侧，是圣上的红颜知己。
甚至有传言说，圣上对绿绣娘子一往情深，打算立她为后。
顾久悄悄打量着她，清秀的小脸张开了不少，举手投足间比从前添了分矜贵之气，只要绿绣想嫁陛下，少夫人一定会为她撑腰，身份便不是问题，此番她带着信物亲自过来，保不齐便是为了这个。
一男一女的笑声从远处传来，仿佛带着无穷无尽的快活，自贤王府变为“三王府”后，周遭常年静谧，因此远远地便能听见他们说话。
“你瞧着也不像爱吃甜的，怎么今日偏要绕去盛仙斋买点心？”那女声道。
“想吃。”男子的话少，却含着些纵容的笑意。
“分明就是有什么渊源，你偏不说让我自己想，当真是讨厌。”女子软着声嗔他。
“好好，是为夫讨厌了。”他笑了笑。
绿绣早在那女子说第一句话时便认出了他们的身份，眼眶立马就红了，也顾不得什么礼节，提着裙子便小跑了出去。
颜苒挽着顾明谨的手臂，两人穿着相似的蓝裳，头发简单束着，干净利落又过分俭朴，排开出挑的容貌不谈，单看衣着，丝毫不像是战功赫赫的王爷，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夫妻。
“绿绣！”目光落在她脸上，颜苒的眼里浮现出欣喜之色，赶忙放开顾明谨，三两步迎了过去。
“这把剑，绿绣来还给娘子了。”绿绣红着眼跪下，将长剑托在手心。
颜苒没有立即将她扶起来，而是接过剑，感受着它的分量。
“我们刚回长安，事务繁多，只听闻你在宫中，没顾得上去见你，你过得怎么样，陛下待你好吗？”颜苒把剑递给顾明谨，双手将她扶起，轻轻抱了抱她。
绿绣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她一手仓皇地擦着泪，一边对颜苒道：
“娘子，绿绣对不住您，今日来找您，还想请您绿绣一个忙。”
颜苒点了点头，想着她追随苏愿日久，确也该有个名分，便道：“以你我的情分，什么忙我都会帮的。若你愿意嫁给陛下，你就是我的亲妹妹，冀州的郡主，以后冀州王府就是你的娘家，只要冀州王府一日不倒，便永远是你的依靠。”
顾明谨也道：“贤王府、并肩王府将一直与冀州王府站在一处。”
顾久暗自咋舌，背靠三座王府的小娘子，放眼天下，也只有绿绣一人了，即使出身微末，也未必当不得大轩国母。
绿绣赶忙摇起了头，朝他们一福身，态度郑重：“娘子、姑爷，谢谢你们，但绿绣不愿嫁给陛下，请娘子给绿绣找户人家嫁了吧。”
颜苒面色微变，与顾明谨对视一眼，将她扶了起来，赶忙引到府内，奉上了茶点，随即把顾明谨也赶了出去，屋内便留了她们两人。
顾明谨面带嗔怨，走得依依不舍，颜苒拍了他一掌，紧紧关上门，迫不及待问她：
“怎么回事？你不喜欢他，不喜欢苏愿吗？”
“娘子，绿绣喜欢的是郎中素芫，并非帝王苏愿。”绿绣态度平静，说得认真：
“绿绣不是没有试过留在他的身边，但是不行，我们都很累，与其放任情意被消磨，不如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罢。”
颜苒哽了哽，不知该如何劝她，良缘再难得，也得绿绣自己自在，自古皇宫中难有真情，帝王之妻的担子太重了，绿绣天真烂漫，确实不该在萧墙里蹉跎年华。
“你想清楚了吗？他愿意放你离开？”颜苒决定尊重绿绣的决定，但前提是她想清楚了，不会后悔。
“嗯，我们深谈了一次，他说祝我幸福。”绿绣的眼睛红了，说到“祝我幸福”时，不禁有几分哽咽。
她抿紧了唇，垂下眼睛，压抑着泪意。
颜苒看出了什么，劝她：“绿绣，成婚是一辈子的事，不可一时冲动……”
“娘子，我没有冲动。”她抬起头，语速快了几分：
“请娘子帮忙，为绿绣相看一位郎君，最好能久住长安的，让陛下看着放心些。”
颜苒望着她的双眼，末了叹出一口气：
“……好。”
“绿绣拜谢娘子。”绿绣站起身来，想对她行大礼。
颜苒一把扶住她，轻轻抱住她：“我当你是亲妹妹，莫要如此生分了。”
“对不起，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绿绣靠在她的肩膀上，终于是哭了出来：
“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对不起，娘子，这份恩德，绿绣以后一定还。”
“傻姑娘，你早就还过了，是我欠你的。”颜苒低声道。
安顿好绿绣，颜苒往青松院去寻顾明谨，便见青松院门口的凉亭里，两个姿容绝世的男子相对坐着，一个如松如竹，英气挺拔，另一个如兰草般秀美，被一身青衫称得宛若清风，那是俊美的帝王苏愿，这还是颜苒头一次见他作为普通男子打扮。
想起前世，在这个凉亭，颜苒还想让他给顾明谨做妾，不仅哑然失笑，走上前去，朝着他躬身一礼：
“臣颜苒拜见陛下。”
“你我兄妹，在人后不必拘礼。”苏愿立马站起身，虚扶了她一把。
颜苒想起，前世今生，与“张素芫”相处时，他从来都是如此，不曾有什么逾拒的肢体接触，倒是与顾明谨之间不那么讲究，这诸多疑点，是她一叶障目，才从未往这方面想。
“绿绣已安全到了王府，颜苒会好好照顾她，还请陛下放心。”颜苒说话时低着头，保持着作为臣子的礼节。
君臣有别，苏愿再宽忍，颜苒也不可能同他不拘小节。
再者，她的父亲杀了他的父亲，若论兄妹之情，又怎么可能越过血海深仇？
便如同绿绣与他，哪怕人还是那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便可能无法再同以前那般相处了。
苏愿明白了什么，抿着唇往后退了一步，坐在了凉亭的凳子上，随手拿起了桌上的茶杯，声音有些落寞：
“我真不愿做这个皇帝，只盼惊鸿快些长大，能回来接过这片天下。”
颜苒也坐在了顾明谨身边，朝他一额首：“我知陛下的心意，但是抱歉，颜苒终归是女子，终不似陛下这般名正言顺，如今大轩千疮百孔，正须仁政来安定，没有比陛下更加合适的人选，陛下为天下百姓牺牲良多，会被后人记住的。”
“身后之事，苏愿不想在意了，但苏愿明白，从被皇祖母找到的那一刻，我便入了局，如今这般虽非我所愿，但亦是我该承担的责任。”苏愿放下茶杯，从桌上拿起一块茶点。
顾明谨的目光落在那块糕点上：“看绿绣娘子的样子，想来陛下是想先尽责，再给她一个交代吧。”
“惊鸿十一岁了，想来我要撑的时间不会超过十年，等那时放下一切，我定会去找她。”苏彻放下糕点，眼神放空：
“但十年太长，世事难料，我又岂能让她带着希望等我？”
“陛下君子之风，可绿绣也在意陛下，您让她另寻归宿，她又会怎么想？”颜苒看向顾明谨，对方眼神一柔，握住了她的手，颜苒笑了笑，道：
“我与明谨也曾因误会丛生，如今想来，不过是几句话没有说开，曾经是陛下劝我对他好些，不要轻言伤人的话，如今臣也想劝陛下，能给绿绣一句真心的话。”
苏愿默了默，拿起那块糕点，放到嘴里慢慢吃完，喝下一杯茶，才缓缓答她：
“抱歉，如今情况终是不同，她是个好姑娘，我不能因为只言片语的欢愉，便轻易耽误了她。”
说罢站起身，朝她们告了一声别，便大步离开了。
颜苒本要去送，被顾明谨拉了一把，轻声道：“他想自个静静，算了。”
她点了点头，看向桌上的糕点，轻讶道：“这不是今日在盛仙斋买的吗？你都摆好了？”
顾明谨面色不虞：“可惜没能拦着陛下吃第一块，他一国之君，也不怕人下毒吗？”
“我竟不知你这么护食。”颜苒拿起一块，小口小口嚼着，入口细腻绵软，很“贵夫人”的糕点。
顾明谨眸色深深地看着她，突然将她拉到自个腿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位置变了，也没影响颜苒继续吃着糕点，将最后一口喂给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笑道：
“我总算想起来了，那么久的事，你记那么清楚做什么，那次买的糕点你吃了吗？”
顾明谨靠在她的脖颈旁，叹道：“乱糟糟的，不知丢哪去了。”
颜苒拍了拍他的鼻子：“别闹，咱们过几天摆个酒，我认绿绣做干妹妹，顺便替她相看下适龄的未婚郎君，我是不是可以直接封她做郡主？”
顾明谨勾着她的一缕发丝：“冀州你说了算，按律不必听谁同意，只是她与苏愿两情相悦，你当真要给她找夫家？”
颜苒把自己的头发扯回来，叹了一口气：“前世的事你也知道，绿绣于我有恩，她既然开口求我，我没有拒绝的道理。且确实是陛下的态度，先伤了她的心。”
顾明谨把她的脸掰到自己面前，吻开她蹙紧的眉心：“话是这么说，谁愿意看心爱的人在旁人身边幸福？谁又愿意在心上人面前嫁人？”
颜苒的手随意搭在他的腰上，下意识摩挲着，思忖道：“你说得不错，但此事我们无法插手，绿绣要帮忙，我们便尽力去帮，至于要如何抉择，便让他们自己决定吧。”
“好……”顾明谨拿了一块别的糕点，喂到了她的唇边。
“唔，你做什么！”颜苒被塞了一口，忙拍开他的手，怒气冲冲地瞪他。
“只是想到，若是你要嫁旁人，我当如何。”顾明谨的声音有些低。
颜苒知晓他看重自己，想起从前总是吓他，有些内疚，便捧起他的脸，轻声道：
“哪有什么旁人，司命在写我的命时犯了懒，前世今生都只有你这一个，便也这么凑合过吧。”
“是你自己不知罢了，只我知晓的，便已不少了。”顾明谨酸溜溜道，自己把那剩的糕点吃了。
颜苒哑然失笑，无奈道：“你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但我真不是香饽饽。”
顾明谨也笑了笑，不再同她争辩，只是吸了吸鼻子，道：“分明挺香的。”
“是，糕点很香。”颜苒扭了扭，又给他塞了一块，立马站起来跑了。
顾明谨三两口嚼完，理了理衣袍，随着她进了青松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