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前的坐诊结束,容玖草草用了午饭,便匆匆往宫中去。

    明徵殿外,梁全礼见着容玖,只当今上的脉案出了差错,心下一咯噔,忙迎上前去:“容大人怎么今日过来了?”

    容玖笑道:“有一点私事,想跟陛下讨块进藏书楼的牌子。”他朝殿内张望了一下,悄声,“陛下在休息?”

    梁全礼放了心,笑眯眯道:“没有,是晁老将军在里头,刚进去没多久,兴许还要多留一会儿。”又问,“容大人进藏书楼是有急事?”

    容玖面露纠结:“这个——说急也不是,不急也不是……”

    梁全礼想了想:“这样,劳容大人稍候,老奴进去瞧瞧,看能不能稍稍知会陛下一声。”

    “有劳梁公公!”

    “容大人客气。”

    未几,梁全礼捧了牌子出来:“容大人收好。陛下说,日后大人可随意进出藏书楼,不必再多跑一趟了。”

    “多谢陛下,多谢梁公公。”

    “陛下还说,若容大人今晚得闲,便留在宫中一块用膳罢。”

    “好啊,那我就来打扰陛下了。”

    “容大人说的什么客气话。老奴这就同尚食局说一声,让他们多备一道八宝鸭。”

    容玖笑:“梁公公费心了。”

    又寒暄了两句,他收好牌子,自去了藏书楼。

    初夏的日头长,渐盈月升上梢头时,天色尚未转暗。檐下一盏一盏地点起了灯,持烛的宫人轻巧地穿梭,细致地用铜片护着烛火,拨亮了,再罩上灯罩。远远一片摇曳的光,似星星点点的萤火,渐渐盈满了整个宫殿。

    容玖在藏书楼里忘了时间,还是梁全礼打发小顺子来找,他才觉察楼内已转入一片晦暗,急急忙忙跟着人往明徵殿走。

    明徵殿内,半人多高的连枝烛台上燃着盏盏莲花状的灯,罩着轻透的纱罩,笼得烛光柔柔。尚食局应着季节,改呈上了天青釉的碗和刻荷叶的盘,同色花纹的筷托上架着乌木镶银箸。清雅瓷器伴着越窗而入的木兰花香,颇显殿内素净雅致。

    苏聿正立在书案边上,垂眼看着一盘棋局,修长手指拈着枚墨玉黑子,衬得指尖愈发白皙。他见得容玖到来,将棋子丢入棋笥,露出一个笑。

    容玖规规矩矩地行了君臣礼:“参见陛下。”

    “免礼。”

    苏聿示意他坐,自己亦挽袖净了手,与他相对而坐。早已等候多时的宫人们这才鱼贯而入,一一进膳,又恭谨退下。

    苏聿没有让人伺候用膳的习惯,容玖更无什么讲究。殿内一时仅剩他二人,容玖便痛痛快快地先饮了两盏茶,又夹了几块青梅蜜糕,才专心致志地开始对付面前的八宝鸭。他在藏书楼里找医典入了神,滴水未进,又饿过了头。茶水入了肚,方隐隐有了饥饿感觉。苏聿不过动了几箸,容玖的碗已经空了大半。

    纵如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等良好规训的苏聿,瞧见容玖这副模样,也不由得失笑:“你是提前晓得孤会留饭,所以饿了一天再进宫的么?”

    容玖囫囵吞下口中的藕片,才道:“你别笑我。我中午本就没吃多少,下午又在藏书楼里昏天黑地地看了半天书,饿得有些慌神了。”

    “若是让你大伯父瞧见了你方才的吃相,怕是要将你捆在食案前抄五遍《仪规》。”

    容玖作心有戚戚状:“所以我才来投奔你啊。留在渊清山庄,不是大伯父被我气得英年早逝,就是我被容氏清理门户。”

    苏聿笑着摇头:“你大伯父身为族长,对你寄予厚望,生怕你有闪失,才总拘着你,不让你在江湖上乱晃。”

    “我明白的,只是他老人家的厚望也太细致了些,连一口饭多嚼了两口也要打我手。能得大伯父青眼的,除了永远板板正正的景承,也只有你这种在军营里吃粗粮饼都一丝不苟的人了。”

    碧色酒盏在指尖停了停,苏聿慢慢饮了一口:“小时候拿不好筷子,就没饭吃。走不好路,就会被打板子。时间长了,就什么都会了。”

    容玖对他儿时经历略有耳闻,却未想到一国储君会被苛待至此,怔了下:“这也太过分了,再如何,你也是元后的独子,还是嫡长。就算先帝不喜欢你,那些宫人怎敢如此轻慢?”

    苏聿淡笑:“不是宫人。若是在宫人手里,反倒要更艰难些。”

    容玖不解,还想再问时,苏聿已搁下酒盏:“在藏书楼待了那么久,你要查的东西可找着了?”

    “没有。”容玖郁郁地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鸭肉。

    “容氏族学中什么医典没有,值得你特意来宫中找?”

    “这次不一样。”容玖有些烦闷,“庄内所藏多是江湖民间的疑难奇症,但那病人中的毒,似乎与宫中有关。”

    苏聿抬眉:“你先前只说遇到了位棘手病人,原来是中毒?”

    “是啊。”容玖将筷子一搁,“正巧你提了,我也顺道问问你。你听说过甚‘栖霞晚’吗?”

    “嗯。”

    “哎,你没听过也是正常,毕竟你前十几年都不在京——”容玖一顿,蓦地瞪大眼睛,“等等,你听说过?”

    苏聿神色自若,又应了一声。

    容玖大喜:“你从何处晓得的?快同我说说!”

    苏聿不疾不徐:“可以。不过在此之前,你需先告诉我,你救的是什么人?”

    容玖噎了噎,纠结半晌:“我说了的话,你会跟我说的吧?”

    苏聿道:“君无戏言。”

    “……这事说来话长,且前辈本要我三缄其口的。”容玖犹不放心,“你可千万别告诉旁人。”

    苏聿颔首。

    容玖这才斟酌着开了口。

    “三年前我还在江南时,曾不小心得罪了惊雷堂的人。被追杀时,一位路过的前辈救了我。去年开了守衡堂不久后,大致是九月的事,那位前辈忽然找上门来,说手头有个病人性命垂危,请我前去诊治,我自然义不容辞。

    “去了之后,发现那病人是中了毒,说就是吃了‘栖霞晚’。据说中此毒者平时与常人无异,但每个月都要服食解药,否则毒素会蚕食血脉,痛入骨髓,直至身子被活活啃噬成一具空壳。我想了各种法子,都束手无策,最后只能暂时将毒引到这儿,”他指指眼睛,“姑且保住了一条命吧。”

    容玖烦闷地支着下巴:“现下,我正头疼解毒的法子。若是能找到这毒药,就好办多了。”他又感慨了一句,“这毒委实邪门,那病人没有解药,被折磨了一年多,很是凄惨啊。”

    他说完又要喝茶,结果发现杯子空了,自己拿过壶添满了一杯:“该你了。”

    苏聿静了静,手指缓缓敲了下案沿:“……‘栖霞晚’是刘荥府上的秘药。”

    容玖一口茶卡在口中,半天才咽下去:“你说——逆贼刘荥?”

    苏聿淡淡“嗯”了声。

    “你可还记得,去年查抄刘府时,从地下的暗室里搜出了一批药人?”

    容玖自然记得。那些药人多是刘荥从人牙子手上买的孤儿,供他府上养的药师制药试毒用。被救出来时,皆已形容枯槁,重疾缠身。他忙了半月有余,却均是回天乏术。提及此事,他心中仍有郁愤。

    “莫非那些药人中,有人服用过栖霞晚?”

    苏聿道:“有一人的供述提及了此物,道大概在十一二年前,曾有同伴被灌下还没制成的栖霞晚,但都未能存活下来。”

    容玖喃喃:“难道弦姑娘以前是刘府的药人,所以才对过往之事闭口不谈……”

    苏聿并未听清:“什么?”

    “没什么。”容玖复追问,“那后来呢?栖霞晚制成后,还有药人用过吗?”

    苏聿摇了下头:“此物所用药材金贵,接触过的人屈指可数。而且,约莫九年前,就没有药师再将栖霞晚用在他们身上了。”

    “所以没人见过最终制成的栖霞晚?”容玖有些失望。

    苏聿看他一眼,沉吟片刻,终是道:“被救出的药人中没有,但孤后来清查刘荥的爪牙拥趸,查出其中两人服食过栖霞晚。”

    容玖顿时两眼放光:“是什么人?”

    “一个是刘荥的心腹方斌,另一个,是刘荥手下的私兵统领赵胜英。”苏聿的指节搭在案上,“他们为表忠诚,皆是自愿服下的栖霞晚,每月自刘荥处拿解药。后来,从刘荥的别庄上,也确实搜出了与此药相关的些许残方。”

    容玖闻言大喜过望:“那些方子都放到哪里了?给我看看!”

    苏聿沉声:“容玖,你还不明白么?”

    容玖一愣。

    “栖霞晚非寻常毒药,药师甚至不舍得在普通药人身上试药。而服食此药的,方斌是刘府管家,熟知刘荥手下的财物和人脉,赵胜英则掌管着刘荥可调配的所有兵力。这两人,堪称刘荥的左膀右臂。

    “换句话说,中此毒者,十有八九是刘荥亲近之人。”

    苏聿轻敲了下案。

    “所以,你不妨想想,那位病人会是什么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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