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宫人提着食盒回到宁安宫。周宫长揭开盖子,是一盅薏米粥,一碟鲜菇芦笋丝,与两三块枣泥山药糕,都是易入口好克化的。吟蝉盛出一小碗粥,用汤匙轻轻搅拌散热,粥里的药材味道便飘了出来。雁字挂起床前帐幔,同样过来帮忙布膳。

    片刻后,周宫长试了试碗沿的温度,夹了两筷子笋丝放上,尔后让其余人退下,端着碗走入帐内,和蔼道:“姑娘,吃些东西罢。”

    听到有别于其他宫女的妇人声音,宗弦猜出此人便是周宜,没应好,也没拒绝。周宫长坐到床沿,见她似乎不排斥自己靠近,试着舀了勺粥送到她嘴边。

    宗弦抿着唇,好一会儿后,张口吃下了。周宫长松了口气:“姑娘可觉得烫?或是觉着凉了?”但她只是沉默,吃食挨到嘴边便张口,直到一碗粥见了底,周宫长问她可要再喝一碗,她才摇了摇头。

    “姑娘可要用些糕点?”

    宗弦依旧摇头。

    周宫长便将碗碟都撤下,倒茶服侍她漱口。见她坐得有些歪斜,猜是累了,周宫长想了想,劝道:“姑娘才用了饭,直接睡下恐要难受,不如再略坐坐?”

    “……与我同行之人呢?”

    忽地听到宗弦开口,周宫长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姑娘——是问婢子?”

    “我身边的小童,还有一位老媪,他们都在何处?”宗弦皱起眉,复问了一遍。

    周宫长怡声:“姑娘放心,那位老前辈与几位小友都无事,只不过他们不愿到宫里来,就暂住在容大人的药堂中。陛下说了,姑娘若想见,随时可请他们入宫。”

    宗弦听罢一言不发,只闭上了眼。

    周宫长踌躇片刻,斟酌着换了称呼:“……殿下。”

    宗弦状作未闻。

    “婢子被派到陛下身边的第五年时,曾收到过熙嫔娘娘的信。

    “娘娘说,宫内晔变时,她万幸没被牵连到。废帝登基后,说后宫不养闲人,就把余下的先帝嫔妃全遣散了。不知为何,她拿到的盘缠格外多,以至于回到家乡后,娘娘的父兄不好轻慢她。

    “在收到信的前一年,娘娘嫁给了当地的县尉,夫家算不上多好,但待她不差,她已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见宗弦无动于衷,周宫长又温声道:“只因娘娘曾帮过幼时的陛下,殿下就记在心中,还替陛下还了这份恩情。殿下这些年做了什么,为陛下吃了多少苦头,陛下全都知晓。所以,陛下并无怪罪殿下之意,也是真心想救殿下的。

    “这些日子以来,陛下生怕失去殿下的踪迹,连着几夜都在召见诸位大人,明徵殿的灯火就没熄过。那夜陛下抱着殿下回来,也是亲眼看着容大人看诊问脉,盯着婢子们照料妥当,才肯回去歇息。

    “婢子知道,凭这三言两语,殿下定不会信,但等往后日子长了,殿下会明白的。”

    周宫长絮絮说完,不见宗弦有反应:“殿下?”

    宗弦的头往下耷了一耷,仿佛已经睡着。

    周宫长半是无奈半是怅然,扶她躺下后掖好被子,解下重重叠叠的寝帐,吹熄了离得最近的两盏灯。

    雨直下了大半夜,宗弦醒时听得窗外鸟鸣啁啾,只是不比山中的清亮恣意,乖巧得有些畏畏缩缩。

    她拥被坐起,缓了缓神,脚朝地面探了一圈,未寻到鞋履,便赤足下床。地板厚实光滑,被一室暖香熏得温润。她在空中挥了两下手,抓到帷帐的一角。生怕风与蚊蝇钻入床中,最外一层床帐用了更沉的布料,因此她颇费了点力气,才总算拨了开来。

    殿内十分安静,只有细微的铜漏水声。湿润的空气裹着淡雅花香自窗外漫入,宗弦深吸了两口气,又摸索着朝一侧走去。

    她几乎未在宁安宫待过,但想来宫室的布局都大同小异。果不其然,她很快寻到了楠木衣杆上垂挂的衣裳,只是——

    宗弦拧着眉,半天没分辨出手上这件究竟是什么。

    一侧传来宫女的脚步声,旋即听到她轻呼:“宗姑娘?”

    宗弦转过头去,整个人浸在霜白色的晨光中,单薄得如贴在屏风上的一枚剪纸花。

    “婢子雁字,见过姑娘。姑娘可是要更衣?”

    宗弦点头,雁字福了福身:“姑娘且稍候。”随即退出门外,很快领了数位宫人回来,有条不紊地围上前服侍宗弦盥栉。宗弦不喜这样殷勤的伺候,想说不必,却又意识到自己对当下的处境仍是两眼一抹黑,只得绷紧了脸,随她们忙碌。

    “姑娘可有喜欢的发式?”一名宫女边为她梳发边问。宗弦认出这个声音是那名唤作碧桃的,摇了摇头。碧桃见雁字为宗弦挑的皆是些素淡宽舒的衣裳,便舍了繁复的发髻与首饰,简单地用珍珠簪子盘起长发,再饰以玉珠串成的丝线垂在髻侧。

    待终于妆扮齐全,宗弦总算开了口:“留一人在此即可,其余人都退下罢。”

    雁字与碧桃对视一眼,碧桃点点头,领着小宫女们离开。宗弦站起身,绕开脚边放了铜镜钗环的长案,慢慢往前走去。雁字忙扶住她半边胳膊,小心地顺着她的步伐行走。

    “姑娘当心些,前头是屏风。”

    宗弦却径直往那处走去,直到伸出的手触摸到绦环板上的雕饰,又从左至右完整地抚摸了一遭,尔后拨开雁字的搀扶,自己扶着座屏绕行了两圈,才重新朝雁字伸出手。

    屏风后,东侧立着红木漆纹的木架,原先摆着各色玉器,昨日全被收了起来,仅放着一盆五针松的盆景与几卷书册,架前一张书案,一座莲花底座的铜烛台。宗弦依旧挨个摸索过去,张开五指仔细丈量。而雁字终于看出宗弦是在默记殿内陈设布局,试探着补充:“案上除了香炉并无他物,姑娘仔细着手。”

    宗弦淡淡应了一声,雁字稍放心了些,扶她朝另一侧去。待吟蝉端着朝食入殿,宗弦已放开了雁字的手,自己在各处来回踱步,看得吟蝉胆战心惊,赶紧放下食案要去拦,却被雁字笑着止住了动作。

    饭毕用药,宗弦仍拒了雁字递来的饴饧,只说要到殿外走走。雁字看窗外日头已高,劝道:“姑娘,现下不比晨时凉快,若是出去,恐要过了暑气。况且容大人一会儿就要来为姑娘诊脉,姑娘若实在觉得殿里闷,不如且在廊下坐坐?”

    “……不必了,你们都出去。”

    “是。”

    出了殿门,雁字嘱咐小宫女们守在外面,而后朝正殿行去。陛下昨夜虽在宗姑娘这受了气,可今晨下了朝,却依旧到宁安宫来,只是未去瞧一眼姑娘罢了。也不知宗姑娘是何来历,叫陛下这般忍让……雁字摇摇头,摒除脑中不该有的臆测,加快了脚步。

    “姑娘今晨醒得早,梳洗后随婢子在殿内走动,不过小半时辰就记熟了各处陈设的位置。朝食用了一小碗红枣粥,几勺蛋羹,两片藕片,随后喝了碗药。”

    雁字跪在地上,将宗弦的起居坐卧一五一十地道出。

    苏聿持着朱笔批阅奏疏,听了头也未抬。雁字猜不准他的态度,求助地瞄向梁全礼,见梁全礼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犹豫续道:“方才姑娘想到庭中散步,婢子怕晒坏了姑娘,便劝了两句,姑娘未说什么,也就允了,眼下正在殿内等候容大人前去诊脉。”

    看完一叠奏疏,苏聿朱笔一顿,梁全礼上前整理好端走,又捧来新的一沓。雁字见苏聿忙碌,不敢耽搁,忙补上最后一句:“只是姑娘虽不似昨日那般昏乱,但安静得也叫婢子们有些担心。所有糕点小食,连同预备用药后吃的饴饧,姑娘都一口未碰。”说完匆匆叩首,“婢子告退。”

    回到玉晖殿时,容玖已经到了,正在为宗弦施针,太医令秦奉黎并两位医丞、两位女侍医则在旁观照。雁字瞧周宫长与南枝都在里面待命,就与吟蝉去忙其余琐事了。

    一个时辰后,容玖收起宗弦面上与臂上的金针,与秦奉黎等人交谈,仔细讲解。宗弦满面冷汗,闭上眼侧过脸去平复呼吸。

    待容玖送秦奉黎一行人离开,回到殿内收拾药箱,见宗弦只留了个黑漆漆的后脑朝着他,苦笑了一下:“弦姑娘可是在记恨某?”

    床上传来一声轻笑:“先生多次救我性命,无论我是何身份,是何境况,从未弃病者不顾,我为何要记恨先生?”

    “姑娘被带回宫中,也不完全与某无关。”

    “于先生而言,我不过芸芸众生的寸丝半粟,苏聿却是先生至交,孰亲孰疏不必我说。换个立场,蓝玺与先生,我也定当以蓝玺为先。”

    容玖叹气,依旧端端正正给宗弦赔了个不是:“某总觉姑娘进宫是万全之策,千好万好,唯一的不好,便是姑娘不甘愿。然而最后还是勉强了姑娘,某在此谢罪。”

    宗弦吐出一口气,撑坐起来略略欠身:“先生请起。

    “先生若真觉得歉疚,就替我照拂蓝玺与那些小童一阵子罢。”

    容玖装作头疼:“某这两日都在宫中,还未想好回到药堂,要如何面对前辈……”

    “横竖先生心中有愧,受一遭气,正好安先生的心。”

    容玖莞尔,旋即正色:“弦姑娘,先不说玩笑话。方才某与诸位大人说话,弦姑娘该都听到了?”

    “可是先生要远行,打算暂且将我转交给太医署医治?”

    “苏——陛下已同弦姑娘说过了?”容玖微讶,又欣慰道,“昨日见姑娘那般排斥宫中,某还忧心姑娘记恨陛下,要同他誓不两立。如此看来,姑娘即便无法对陛下那样快卸下心防,能略略说上话,就已然很好。”

    “谁要与他那样谎话连篇之人说话。”宗弦忿忿地转开脸。

    容玖笑道:“他与弦姑娘说什么谎了?除了想救弦姑娘性命,他还能有什么图谋,敢那般拼命,还差点废了右手?”提到这个,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不是某偏心,但弦姑娘那夜下的手,委实重了些……”

    宗弦本就因此事心里有个疙瘩,听到容玖提起,隐隐有些不自在。

    见宗弦神情有所松动,他又道:“弦姑娘费尽苦心孤注一掷,助他回京夺位,难道就是想要一个缺胳膊断腿的皇帝?也就是他好说话,又念着姑娘是病人,才只字不提翻了篇。换作睚眦必报者,光这一遭就够把宁安宫吵翻天了。”

    宗弦低声冷笑:“你真当他不会吵。”

    容玖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字眼:“吵?弦姑娘同陛下斗气了?”

    宗弦:“……”

    “你同弦姑娘斗气了?”

    苏聿:“……”

    “真吵了?”

    宁安宫正殿内,苏聿转头:“梁全礼,给他再盛一碗羹,他没吃饱就合不上嘴。”

    “饱了饱了!”容玖摆手假装不屑,“若不是过了药堂用饭的时辰,回去还要劳烦邹婶子,你当我想蹭你这顿午膳?”他起身拎过药箱,“我这就回去了,明日我再来瞧弦姑娘。”

    “她当真无碍了?”

    容玖来时已将看诊时的情况详细同苏聿说了,一听他又问,奇道:“你离弦姑娘不过几步路远,要想知道她如何,过去看一眼不就成了,何必问我?”

    苏聿顺手掐下缸中一枚莲瓣飞掷向门口,容玖灵巧躲过,丢下一句“看来是真吵了,能将你气着,弦姑娘也是本事啊”,朗笑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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