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聿重新自案牍中抬起头时,周围已点上了灯。窗外寻觅不见日头,但天色依然蓝得清透,如一汪潭水,随风荡开不易察觉的涟漪。

    他步至庭中,隔着檐下摇曳的灯火望向玉晖殿的方向,却被回廊与树影挡了个严实。他长出一口气,心中默念两句“她是长仪,还在病着”,到底走了过去。

    玉晖殿前,宫人们见到苏聿,习惯性要高喊“陛下驾到”,猛地想起昨日才接到口谕,道他到宁安宫各处时皆不必通传,怕惊扰了宗姑娘,便忙将声音咽回去,只伏地叩拜。

    “她今日如何?”

    吟蝉道:“回陛下,姑娘午后小憩了一个时辰,醒来后用药,方才由雁字和南枝扶着,在后头园子里走了一圈。回来后姑娘便说要歇息,让婢子们都出来了。”

    苏聿走向殿门的步伐略一停顿,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决定不进去扰她,只从窗外瞧一眼便回去。不想才绕过廊柱,就见绮寮长窗下似窝着一团。

    他微微屏息,靠近两步。

    那一团枕在窗框上,半张脸藏在两臂之间,露出的另一半神情安谧,像是睡着了。殿里没有灯亮,半暗不暗的暮光顺着檐角倾泻而下,拨动凤鸟铜铃,染深她的发顶,映出白得伶仃的脸,棱棱肩骨上贴着领斗篷,随着呼吸极缓地起伏。

    云后露出一柄牙梳般的月,清辉伴着玉簪花香渐渐盈满有些空阔的庭院。苏聿看了眼被风吹动的袖子,正想推醒她让她莫要睡在风口,抬起的手一顿——

    “……”

    他沉吟片刻,复走近两步,作势要拂起她鬓边碎发——

    斗篷再次微乎其微地缩了一缩。

    苏聿施施然收回手,倒不急着动作了,只替她挡在风口处,垂眼看她仿佛依旧睡得淡定的模样。

    日光完全沉了下去,夜色在顷刻之间浓重起来。碧桃雁字要进殿点灯,被候在远处的梁全礼叫住,只能一并在殿门口等候。

    而宗弦左等右等,不闻宫人进殿的动静,身前的苏聿也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自己又早已错过了“醒”的时机,暗暗懊恼。苏聿听出她呼吸急促了点,猜她已到忍耐的边缘,好笑地叹气,终是决定给她个台阶下。

    刚打算摇醒她,宗弦“啪”地打掉苏聿伸向她肩头的手,蓦地坐直。

    “你在做甚?”

    苏聿气定神闲:“在看你打算什么时候醒。”

    已经预料到自己蹩脚的装睡会被看穿,宗弦并不觉难堪,自顾自撑住窗框要离开。结果手臂被枕麻了,她一下子没扶稳,手一滑,头就直直往窗框磕下去。苏聿当即两手一抄架住她,这才不至于叫她脸上添一道新疤。

    宗弦恼:“松手!”

    苏聿问:“你站得稳?”

    宗弦毫不客气地反抓住他双臂,借力站起,一甩袖子走入殿内。

    碧桃雁字赶紧率宫人们进去伺候。待苏聿绕回殿门进去,室内已一片灯火暖融。碧桃解下宗弦身上的斗篷,改换了身舒适的素衣丝履,正在为她梳发。雁字则盯着其他宫人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或关窗燃香,或安置食案。

    梁全礼来请苏聿示下,问晚膳是否仍摆到正殿。苏聿转念一想,笑道:“不必了,今日孤在玉晖殿用膳。”

    果不其然,宗弦登时抬头,但动作太猛,碧桃不防一下子扯着了她的头发,慌得她连连告罪:“婢子粗笨,可有伤着姑娘?”

    宗弦忍着疼:“无碍。”顺手抓起漆奁中一根玉钗用力掷向苏聿。苏聿随手接住,走近了递给碧桃:“既是她挑的,就用这支罢。”

    碧桃迟疑着接过给宗弦簪好,宗弦伸手就将它拔下丢回案上。苏聿不以为意,转回去看宫人忙碌。

    既是君王要在此用膳,即便苏聿节俭,菜式不丰,却也马虎不得。一时间,殿内又忙碌了几分。宫人搬来楠木长案,犹豫着要放在何处。梁全礼低斥:“怎这般没眼力见,自然是与宗姑娘相对了,否则陛下来玉晖殿做什么。”

    宗弦耳尖,听了更是憋闷,笃定苏聿就是来气她的。然她已在床上躺了多日,着实不想继续窝在床上用膳。横竖她眼盲,眼不见心静……宗弦深吸一口气,任碧桃扶着她到食案后坐了。幸亏殿内宽敞,即便与苏聿相对而坐,她也大可当他不在。

    少顷,宫人们陆续进膳后退出门外,仅有宗弦身边留了雁字一人。但宗弦也不叫她喂,自己拿着羹匙喝粥,仅有要用到箸的时候,才让雁字帮忙夹到碗中。苏聿则照旧不留任何人侍候,独自安静用膳。

    殿内只剩碗勺碰撞之声。

    忽然,苏聿放下乌木箸,轻轻叩了两下食案。雁字抬头,正巧对上苏聿的视线。苏聿不言语,只点了点案上一笥梅子。雁字犹疑了一会儿,悄悄起身行至苏聿跟前,领了那笥梅子回到宗弦身边,夹起一颗放入她碗中。

    “是蜜渍的梅子,已去了核儿,姑娘尝尝?”

    宗弦用匙将它拨至一旁,继续舀寡淡的粥糜吃。雁字无法,为难地朝苏聿摇了摇头。

    须臾饭毕,雁字着人撤下食具,奉上茶汤又退出去。苏聿饮了半盅,方开口:“半点甜食不吃,你是还在与孤置气?”

    “我若铁了心与你作对,就该一粒米都不吃,一滴水也不喝。”宗弦硬邦邦道,“可惜我贪生怕死,饥毙的过程又太过煎熬,光中毒一桩已够我受的,不想再自讨苦吃。”

    “你不一心求死,那是最好。”苏聿搁下茶盅,“那又怎么一点小食也不碰?能送到你这的,都是容玖点过头的。”

    “自然是因为不想吃。”

    上好的明前茶,入口如白水一般。宗弦自嘲一笑——

    “这两日,我已尝不出药汤的味道。”

    到了这种时候,强咽吃食入腹,除了活命的本能,已毫无滋味意趣可言。

    苏聿目光一沉:“何时开始?”

    “从在此处醒来便如此。”

    “为何孤没听容玖提起?”

    “你要他如何提起?”宗弦似笑非笑,“直言我因为被你强行扣留在宫中,毒性发作得厉害,以至于神智大乱,病势加重?”

    苏聿道:“迫你入宫,是孤不对,但与其让你死了,不如让你如今这样精神地记恨着孤。”

    “苏聿,”宗弦拧起眉,“你莫非……是心存愧疚?还是在可怜我?”

    苏聿淡淡反问:“那你于幼时庇护孤,又将孤一路送至这帝位,是可怜孤,还是为了别的?”

    宗弦被噎住,良久。

    “并非可怜你,也并非有所求,我只是为了活下去,别无选择。”

    苏聿轻笑一声,落在宗弦耳中却丝毫听不出笑意:“孤知道你并未说谎,但你也没说实话。既如此,孤亦没有回答你的必要。待什么时候你愿意将所有隐情说清楚,孤自然会给你答案。”

    宗弦哑口无言,许久后:“你当真要救我?”

    苏聿:“是。”

    “别无所求?”

    苏聿好整以暇:“孤倒是希望你的性命能换来些好处,然而你对逃窜的刘党余孽而言并无作用,又无任何势力,若是动了你的性命,反而要惹恼柳家晁家。如此不划算的生意,孤有何可求?”

    宗弦磨牙:“那若有朝一日,我毒清病愈——”

    “到那一日,偌大天下随你自由来去,你过去所为孤不会追究,你想做什么孤亦不干涉。”

    “口说无凭。”

    “那是要以书为契?”

    宗弦道好,起身绕过帐子朝书案直去。苏聿见她走得流畅,无半分踟躇,料想她今日不知在殿内走了多少次。不想刚闪过这个念头,就见她险险要绊到席上铜镇,苏聿登时一把拉住她手臂,总算让她的脚躲过一劫。

    “孤来。”

    他按着她坐到席上,原想取纸张来写,思忖间铺开一卷丝帛,提笔蘸墨,须臾即成。宗弦不便写字,就摁了个指印上去。待墨迹晾干,苏聿将契书叠起放入锦囊中,再交至宗弦手中。

    “如何,这样你可安心了?”

    宗弦攥着锦囊,嘀咕:“焉知你在上头胡乱写了什么?”

    苏聿发现自己已经相当习惯她句句带刺的口锋,十分之心平气和地回道:“那你找个人验核便是。”

    宗弦当真第二日就将契书拿给了蓝玺。

    蓝玺无言以对,眯起眼念了一遍,后将锦囊丢回宗弦怀里:“没诓你,收着罢。”

    见宗弦将锦囊往袖子里塞,她扬眉:“你真打算信他?”

    “否则我能如何?”宗弦倚坐在床上,面无表情,“他命人将宁安宫守得密不透风,就算木鸢在这,也难将我偷天换日地带出去。”她随即想起来,“小童们呢,怎未随你过来?”

    蓝玺扶住额头:“可别说了,原想着带几人来瞧瞧你,结果个个争着来,吵得药堂都要无法做生意,全被老身关起来了。”

    宗弦弯了唇:“他们现在都在守衡堂里?可有给药堂添乱?”

    “不费一丝一粟的,又手脚伶俐抢着干活,能添什么乱。兴许是得知你出事,都比以往更懂事了些。就是那几个中元夜被吓着了的,尤其秋分,眼睁睁看你被苏聿带走,大哭了两场才缓过来。”

    宗弦敛起笑,轻叹一声。

    蓝玺瞥向帘幕外。容玖给宗弦诊过脉,正在外间与苏聿谈话,大概是不欲让宗弦听见,离得颇远。她转回来,同样压低声音:“说来,当夜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满腹不痛快,“连景承都被老身引了过去,为何苏聿偏不上当?”

    宗弦问:“彼时你那边如何?”

    蓝玺将所遇之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通。宗弦听完倒是笑了:“难怪木鸢说是个厉害人物,‘玉面阎罗’这别号,倒的确配得上他。”

    蓝玺在景承手上吃了亏,不想再提他,只问:“如何,你可有什么头绪?”

    宗弦略一沉吟:“你买回来与我的面具,可是魑魅魍魉的式样?”

    “没错,那日黄昏我与大雪走了好几条街,所有摊贩卖的面具都是那些个青脸獠牙、貌如夜叉的伥鬼面具。”

    “果然如此。”宗弦冷笑,“定是苏聿下了密令,命城中所有做面具生意的,在中元夜只许卖妖鬼面具。

    “这类面具向来不讨人喜,商贩们定不会准备太多,且事发突然,他们没时间新做,当夜能卖的面具寥寥可数,会买去戴的人自然更少。这样一来,中元夜会戴面具的,只剩下三种人——”

    宗弦竖起三指。

    “一是买不到喜欢的面具,故戴了往年旧面具之人;二是极少数真心喜爱妖鬼面具之人;至于剩下的——”

    她阖上最后一指。

    “就只会是不得不戴面具的人了。”

    蓝玺气得笑了:“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又是何时察觉此事的?”

    “我何时知晓并不重要,苏聿便是笃定了,不管我有没有察觉,都不得不跳这个陷阱。”

    “可是,”蓝玺道,“即便戴面具的人再少,兼有兵丁搜捕,偌大的献京城,他要正正好找到你又谈何容易。”

    “是啊,谈何容易。”宗弦咬牙,“只能说,连老天也不偏帮我!”

    恰巧苏聿绕过屏风走来,宗弦听出他足音,随手抓着什么就砸什么过去。苏聿十分淡定地一一捞住搁回原位,深感这宁安宫快不够她砸了。

    年轻的君王还未开辟鸿业远图,先感受到了败家破业的忧虑。

章节目录

相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束之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束之并收藏相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