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晖殿。

    宗弦下了床,赤足走到屏风前蹲下。

    “我还记得,”她放轻声音,“我尚在襁褓,被太后接入宫中,半夜在清平阁中醒来,你就立在窗前,说你已等我许久,此生将倾尽全力助我。

    “你呢,你可还记得我是什么模样?”

    玦娘刹那间潸然泪下。

    她怎会不记得,怎敢不记得。

    以母亲的死亡为代价降生的婴孩,那样柔弱幼小,却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晓了无法挣脱的宿命。她抱起婴孩,苦恼了很久要如何开口,最后只想出四个字:“妾是玦娘。”

    当年还康健的皇后抱着刚出生不久的苏聿来向太后请安,她让崔傅母把小公主抱到苏聿身边。小公主看着丑丑的太子殿下,很嫌弃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清平阁院内安了秋千,崔傅母力气小,小公主就缠着她去玩。她把小公主高高地推向云端,绣衣彩裙翩飞,莺啼般的笑声越过满树梨花,如天际清透挥洒的日光。

    她责怪小公主白日里惩罚苏聿过了头,小公主赌气,大半夜拿石块砸破苏聿居住的梢屋窗子,最后丢进去一罐伤药,转头朝她扬起下巴,像气鼓鼓的小狸奴。

    大病未愈的苏聿启程离京,前往南境。她去向长仪禀报时,长仪正懒洋洋地歪在殿里投壶解闷,闻言眼皮抬也不抬,箭矢脱手而出,连中。

    然后。

    她逼着苏弦亲手砍下苏寄的头颅,逼着苏弦斩断了长仪的存在。此后好几年,公主在她面前,再无半分真心的笑模样。

    再然后,她看着苏弦卸了钗环,舍了脂粉,换上沉重冕服与旒冠,在刘荥、太后、信王的期盼与监视下,微笑着看百官跪拜,像个精致又不出差错的偶人。

    大雪纷飞的冬夜,她赶回云台宫,却只见摄政王扬长而去的车舆。她跌跌撞撞地冲进殿里,苏弦披头散发地瘫坐在地上,口中早已空无一物,依旧麻木地继续着咀嚼吞咽的动作。她哭着去抠她的嘴,逼她吐出来,苏弦却伸出干干净净的舌头,放声大笑。

    从那日起,再也无法纵马行猎的苏弦学起了琵琶,指尖勒出了血,结痂,再流血,再结痂,反反复复,磨成了茧子。

    她护送苏弦穿过密道与柳相晁将军会面,回宫后却见她身形狠狠一晃,毒发咯血。她抱住抽搐癫狂的苏弦,才发觉衣衫下的身躯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终于等来宫变那日,她照苏弦的吩咐要到苏聿跟前自投罗网,转回身见苏弦举着火折子站在宫殿中央,仿佛下一刻要点燃的不是望鸾宫,而是身上的衣裳。直到她逃出死牢,辗转去到庭山,看见榻上昏睡的熟悉人影,迟来的恐慌与庆幸才漫上心头。

    陪着宗弦隐姓埋名幽居山中,她看着宗弦被奇毒侵蚀,被剧痛折磨,数次生不如死,又挣扎着死里逃生,哭干过多少眼泪,又生出相依为命的亲近,仿佛慢慢回到数年前,她还被那个天真尚存的小公主依恋着的时光。

    但她再次毁了这一切。

    玦娘闭上眼,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板上。

    宗弦静静地听着她的哽咽与泪落。

    “妾对不住殿下……是妾的错……”

    “不碍事,”宗弦道,“你护过我,我念过你;你害过我,我恨过你。是非对错,已经不重要了。”

    玦娘惶然抬头:“殿下……殿下此话何意?”

    宗弦站起身,嗓音奇异的平静:“我是何意,你心知肚明。抑或说,从你答应苏聿,帮他里应外合诱我下山之时起,你就已经知道会有今日,不是么?”

    她走回床前,解开帐幄放下,瘦弱的身影霎时被吞没,连一丝影子也没留下。

    “玦娘。”

    她低声。

    “我们两不相欠了。”

    在一瞬间,玦娘知道,自己永生永世地失去了心的一角。

    玉玦玉缺。

    原是一语成谶。

    她泪流满面,再度拜下,再起,再拜,每一下都用足力气,直至额头磕出了血。

    帐内寂若死灰。

    夜半更深,月光下枝影寥落。玉晖殿的灯火完全熄了下去,碎碎星辉洒满庭院。

    殿门极轻地响了一声,苏聿独自走入,安静地撩开床幔,坐到宗弦身侧。重新垂落的帐子遮住了所有光线,床内昏黑一片。裹在被子里的宗弦紧紧蜷着身子,弓成一钩弧度尖锐的月。他抚过她面颊,摸到一手涔涔,连缚眼的布条都湿透。

    他默然片刻,解开布条,要取帕子给她擦脸,手却被乍然扣住。她的手极凉,指甲掐着他的指节,力道不大却执拗,好像这雪窖一样的床榻之间,只有这一处可汲取的稀薄温度。

    苏聿当她将自己误认成了周宫长或别的宫女,倾身下去,叫她能闻到衣裳上的水昙香。回应他的是宗弦更固执的抓握,连着袖子也被抱住。苏聿微诧,在漆黑中辨认她的表情,无果,许久之后,方听到极其细微的呜咽。

    她仍抓着他的手,冰块一样的肌肤贴着,却迟迟没有变暖的迹象。连滚烫的泪滴落在手背上,也在转瞬之间凉了下去。苏聿碰了碰她的额头,隐约感觉到有些异样的热度,还要再探,她却别开了头。

    她认出他了?

    苏聿试着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揽得更紧,不由得揉了揉眉心。

    罢了。

    若不是他听说宗弦把玉晖殿的人全赶了出来,多心来看这一眼,她今晚就真孤形只影地哭到天明了。只不过既然打定主意,不给任何人瞧见自己哭成花猫的模样,此时这么抱着他不撒手,又算什么?

    是太过沉重汹涌的悲伤,已经盖过了对他的厌恶?

    她知道是他,所以在假装不知道是他。

    苏聿用眼神无声地询问。

    是这样吗?

    宗弦自然不会回答他,怆痛之余还不忘把眼泪全抹到他的袖子上。苏聿叹气,到底还是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取出帕子,摁上她哭得乱七八糟的脸。可惜没摁对位置,一下子堵住她鼻子。

    “咳咳……”

    宗弦艰难地咳嗽起来,苏聿忙松开手,改为轻拍她屈起的脊背,握到她同样冰凉的发丝。一出神,右手一刺痛,是缓过气的宗弦报复般地咬了他一口,但比起她前几日那下,已算温柔了很多。

    经这一闹,她也哭得累了,手上力气松了松,声音慢慢低下去。苏聿这回有了经验,先用帕子裹住指头,再揩去泪水,复捂了捂她的额头,确认她有没有发热。做完这一切,苏聿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当真接了位小祖宗回来。

    论字排辈,她细究起来倒确实是他名义上的姑姑,大胤的大长公主。但他如果当真把这个封号还给她,她大概能气得拆了宁安宫。

    听宗弦的呼吸,猜她这回是真睡着了,苏聿起身欲走,被绷紧的衣袖拉了回去。定睛一看,袖子被卷进了被中,压在她两臂之下,缠成了麻花。苏聿皱眉,在漆黑一片中试着解开,无果,试着拽出,依旧无果。宗弦半梦半醒间被打搅,不高兴地往里一翻,另半截衣摆也被卷了进去。

    苏聿:“……”

    月沉星稀时,雁字持灯悄悄推开殿门,来看宗弦是否睡得安稳。不曾想拨开床幔,就见熟睡的宗弦身上盖着件绣有五爪金龙的玄色常服,吓得她险些砸了灯,赶紧要去收起衣裳,却同样发现衣裳被宗弦压住了。她怕惊醒宗弦,不敢用力,一时进退两难,最后一咬牙,奔去找周宫长。

    周宫长闻言也唬了一跳,匆匆赶来,临到床幔前又命雁字留在外头,自己屏住呼吸进去。宗弦仍然睡得沉沉,身上的玄色常服确凿无疑是苏聿昨日穿的衣裳。周宫长按了按心口,借着微薄晨光小心察看,见床上除了有些凌乱并无异样,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大口气。

    “宫长?”雁字战战兢兢。

    “无事,”周宫长挑起床幔让她进来,低声吩咐,“我让姑娘手松开些,你当心陛下的衣裳。”

    两人一阵忙活,总算把苏聿的常服取了出来。周宫长让雁字取来铜斗,将被压皱的地方熨烫平整,又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随后,她命雁字留在此处照顾宗弦,自己抱上衣裳去了崇和宫。

    好不容易等到苏聿下朝回来,周宫长瞅准其他宫人忙碌毕退下了,这才捧着衣裳进去。梁全礼见状,讶异笑道:“怪道陛下昨夜回来时外袍不见踪影,原是落在了宗姑娘那。”

    周宫长将常服交到他手上,有点埋怨:“陛下也太不小心了,纵然是被殿下拉扯住了,也不该就那样将外袍留下。”

    苏聿整理好袍带在御案后坐下,接过梁全礼递来的茶盅,漫不经心道:“不过一件旧衣,留给她也无妨,脏了便洗,洗不了便罢。”

    周宫长扶额:“婢子说的并非衣裳的事……”她踌躇着措辞,谨慎开口,“陛下想想,万一昨夜被哪个长舌多嘴的瞧见,陛下衣衫不整地自殿下宫里出来,又或者今早玉晖殿的宫人们一拥而入,叫众人瞧见殿下抱着陛下的衣裳睡……”后头的话周宫长有些不好开口,含糊,“殿下的身份在旁人眼里,本就不明不白,易招人误会,陛下这般行事,不就更……”

    苏聿方反应过来,被一口茶呛到,边咳边把茶盅放远了些。

    “孤将她安置在宫中养病,她明面是客,但暗里身份你已清楚。莫说一件君王常服,她要什么,该用什么,何等钟鼓馔玉,她都受得起。宫中上下无论有何风声猜测,都给孤收住了,不得有半分轻慢不敬之语传入她耳中。”

    他指节叩着书案,垂下眼来。

    “周宜,孤将宁安宫连同整个后宫交给你打理,你可明白?”

    周宫长俯首称是:“婢子明白。”

    只是……哪朝的大长公主,是住在君王寝宫内的。

    周宫长忍住笑意,退出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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