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淑低着头,有些心不在焉。

    公主瞧着她,对她的心思感同身受。她好些日子没约决淑了,这次说要亲自去城主府和决淑同乘一辆马车,丫鬟们还有些惊讶。前些日子她私下里跟决淑生过一阵气——是为决淑的前未婚夫,沐清毓。

    陛下对血统极为看重,如今皇脉单薄,她作为唯一一位皇脉公主,自然是风头无两。可她这样一位正统皇脉,却只能下嫁。

    沐桑国王室有一条沿袭的规矩,王脉子女互不通婚。即有王室血统的人,无论是嫡系旁支,亲缘离得再远,也不可互相婚嫁。为的是尽可能开枝散叶,留下尽可能多的王脉成员,这也是先前沐桑国王脉鼎盛的原因。可惜被后来的沐桑王几乎屠尽了,她大哥二哥就是死在那时的内战里。

    如今王脉变皇脉,皇脉稀疏,陛下继承沐桑正统,还是沿袭当初的规矩,她要嫁只能下嫁宗室子弟,像是决淑这种身份的家族。

    皇室与宗室,差之一字,在平头百姓眼里那都是高高在上毫无分别的,但在他们这些贵族眼里,说不上天差地别,可也说想去甚远。

    皇室乃是有皇脉血统的人,且只有这唯一一种可能,决定了他们天选的独特与尊贵。宗室,则是被国君册封的大功之臣,要么文成要么武就。宗室拥有仅次于皇室的尊崇与荣耀,是皇脉之外的人能达到的最高成就,一向是众多臣子毕生追求的殊荣。

    而且皇脉无论男女婚姻都首选宗室子女,即等同于,成了宗室,后代便有荣登皇室的可能。

    登基大典清轩获封宗室,他虽是布衣出身,但在新晋宗室里权势最盛,早在获封之前,就有人说和公主和其子决良。

    对此公主当然极度不满,决良是决淑同父异母的弟弟,年岁比她还小,品行不端,她是决计看不上的。

    市井交口相传“名艳动天下”的花魁落嫣,公主是瞧不她的身份的,可区区落嫣都能配一个英气逼人的夫君,她堂堂公主,岂能配决良那种东西?

    后来决良不明不白死了,公主才安下这份心来。

    她与决淑是闺中好友,她自然免不了过府宽慰几句。从她口中得知,她的未婚夫竟是那位“清艳动天下”的“青帝”。

    青帝,她也是知道的。传闻他出尘若仙,貌比当年“孔雀公子”,引满城贵女折腰。公主听这传闻只觉好笑,她尚未首肯,怎配说“满城贵女”?满城贵女哪个能有她贵?依她的尊贵,即便是好奇,又哪里有自己屈尊去见的道理?因此即便是传说最盛,她心生好奇的时候,也绝不肯像其他贵女般庸俗,想过去见这位人物。反正这人,自会千方百计露脸在自己面前。

    听说他是落嫣未婚夫后,公主终是遣下人随意买来几张他的画像,说是只有七分形似而神不似。然而就是这七分形似,将公主看迷了。她并非未见过姿容出众的男子,却被一张薄薄的画纸勾得心神荡漾。私下底甚至向家中长辈试探,能否容她豢养一位“外宠”?

    难怪决淑会愿意招赘一个布衣。可是即便长辈许了,他也终究是决淑的人,公主尚需考量,为一个布衣外宠,让自己家族与决淑相争是否划算?

    可是后来,传出他竟是流落民间的皇脉。公主心头顿时升起一口恶气,自己出身再怎么尊贵,后半生终究是要看夫家的。自己嫁一个宗室,决淑却能嫁皇脉,即便她是公主,下半辈子竟也比不过了?!

    更可恨的是,贵女们私下里恭维决淑,说什么别看皇女尊贵……但是将来的福气不一定比得过您的。

    听到下人们传来的这种闲话,公主咽不下的恶气越积越深,几次三番在宴会上故意挑决淑的刺,给她难堪,没想到反而让决淑温顺知礼的贤名越传越盛,公主好些日子不见也不准别人提起她给心里添堵。

    笑话,清轩初任锦都城主时,是谁上赶着跟自己结交啊?就是清轩本人对自己父亲何等客气,当初用决良攀这门亲事,他们一家是何等殷勤。如今一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贱户,竟想爬到自己头上!

    公主越是生气,心里的念头越是清晰,要是那位未婚夫真是皇脉,她可能真的比不过决淑了……那样一位男子,那样俊的男子……

    然而,很快好消息传来,决淑被人给退婚了。还听说这位神仙一般的人物越过城主直接找她皇兄退婚了——清风看不上决淑。

    公主心情豁然开朗,对决淑的芥蒂顷刻瓦解,她十分真诚而好心地邀决淑游玩,贴心出言宽慰,两人很快重归于好。这次也是同乘一顶轿子而来。

    今日向来姗姗来迟的公主出门极早,表面要看晨花,心底迫不及待想要见见这位画像令她倾心的“青帝”,也好在相貌上压养尊处优的贵女们一头,给他个惊艳,以免没见过真美人,反倒被贵女们迷去了眼。

    公主心中几番思量,又过了一刻钟,还不见人来。

    下人再报,说大人正陪着怀中的女子摘藤萝花。见公主面色不豫,忙道:“奴才这就去请!”

    片刻后,通往宴席的汀步上走来一对人。

    那一身白衣的便是沐清毓了,他怀中抱着一个女子,伏在他身前,柔若层层叠叠的云烟。下了汀步,女子脚下沾地,还是被一步一步抱在怀里,看得出来体弱,需得人扶着,白衣拢着纱衣,亲密无间。

    贵女公子们纷纷侧目,终于有人半惊讶半讥讽道:“他就这样一辈子带着这么个废人吗?”

    立马有人笑着应和:“可不是废人么。”

    公主高贵无比,开口道:“对山野贱民议论纷纷,岂不是失了身份?”

    众人纷纷称是。

    决淑低着头,紧抿着唇,神色掩饰得恰好,看得出七分忍耐三分伤神,分外惹人心疼。

    沐清毓抱着一个人,步子却极稳,好像从对岸飘过来一般,向筵席众人颔首示意,坐在为他准备的位子上。

    他怀中可真是绝色尤物,宴上众人登时理解了这位大人留下她的意图。贵公子们早有耳闻,本以为能看见一片艳景,却不想那女子衣衫齐整,华衣美裳虽是轻柔,却穿得比在座的贵女千金们都要好,霜雪一般的广袖上绣着的兰花,看手艺不输登基大典。

    众眼神里有啧啧称奇,有放浪不屑,这样一个娼妓一般的女子,竟值得他此般费心思?

    公主不屑于含羞带怯,她直愣愣地盯着清风,清风回礼,眉目如山如水,把她整个心魂都荡了去,忽然道:“哪里有七分,分明只有一分。”

    话是对清风说的,众人不明所以,清风也没应话,他正调整姿势让怀里的染儿躺得舒适些。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话清风不应,公主顿觉被拂了面子。平日她说什么贵公子们都会争先抢后应和,她正待清风问什么七分什么一分,她准备了绝妙的回答,他却不理会自己。

    公主轻哼一声,心有怒意,一低头,见他怀中的女子扬起脸来,这一眼几乎惊得她忘了为何生气,那女子柔顺乌发垂在胸前脑后,一侧云鬓上缀着清润玉钗,冰雕玉琢的一张小脸占尽造物主偏爱,粉黛不施,娇美如初春时节白雪覆盖下初绽的梅花。

    她伸手抱住沐清毓的颈,轻纱滑下露出的骨节分明的长指与细腕,细嫩雪白,让人看了欢喜,看了怜爱。

    难怪,难怪都传沐清毓被迷去了心智,果然是个妖孽,长着一张神仙脸的妖孽。

    公主拿眼角斜斜一扫,果然身边恭维她的公子们眼神都黏在了那女子身上。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精致,原趾高气昂想压她一头,此刻顿时失了兴趣,放下幂?上的轻纱掩去面容,朦朦胧胧,倒添几分神秘的美。

    她告诉自己不能失了身份,又拿公主身份与罪女比了又比,方才重拾自信。目光有意无意落在沐清毓身上,他正伸手端一杯递来的茶,贴在瓷碗上的手指纤长有力,腕骨漂亮,雪白的长袖正沿倾斜的角度轻轻垂下,这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显得形制格外好,一举一动若清风拂面,自然而优美,姿态天然一股气质,是这里故作高雅的公子哥们都不能及的。

    惠德公主蓦地升起一个念头:谁说皇脉和皇脉不能成婚的?!她和他才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有贵公子恨不得眼睛黏在染儿身上,先恭维了沐清毓几句,才好奇地偷瞄到:“早闻大人养着一位貌美的痴傻女子,今日一见……在下词穷,果然是个言语形容不出的美人,她真是那位艳杀天下的……”

    说痴傻说得好听了,传闻沐清毓养着一个疯子,是荒域杀人不眨眼、喝血如同喝水的女魔头,今日见了这般柔美娇弱的女子……她恐怕连杀鸡都不敢看。看来传言过于离谱,只有美貌是真。

    贵女们也在打量,她有些痴傻,却并不疯,安安静静的,倚在沐清毓怀里,仿若一捧雪。此时,细嫩雪白的手指正抓着一捧雪白藤萝,眼睛清澈如水。

    原想看她发疯出丑,如今是看不到了。

    沐清毓衣袖垂席,清染见他端着茶碗,便去拽他袖子,都以为水要泼她一身,那只手却极稳,慢慢倾下来,贴到唇边,喂染儿喝了一小口,液面微微晃了一下,一部分液体消失在她弧度优美的薄唇里。

    一旁的贵公子咽了口唾沫,无端觉得口渴,艳慕道:“大人真是好福气,有这样一位美妾相伴,要是再娶一位贤德的妻子,岂非齐人之美,羡煞旁人啊。”

    话有恭维之意,却是真心。

    清风闻言放下杯子,正待说话,一道声音响起:“美妾?她是罪女,沐桑族人不得与奴籍贱民通婚,她哪里高攀得上妾的名分?”

    沐清毓掀了掀眼帘,目光澄澈而深情,“自然不是妾,她是我今生唯一的爱人,我此生不会有别人。”

    这一抬眼把公主看痴了,怎会有这样的人,一举一动往人心里戳,难怪说他是站在心尖尖上的人。

    而他眸中的深情无人看懂,也没有人把他这句话当真。直到多年后,才有人在累累血色下恍然回忆起,他那时竟真的是,认真的。

    筵席他一人占尽美人目光,一位大胆的贵公子道:“大人看上了谁?不妨早日言明,免得我们哥几个喜欢上哪位千金徒增伤心。若是跟你比,我们哪里比得过呢?”

    沐清毓含笑道:“李公子多虑,我不会成为你的情敌。公子不妨清清耳朵,面容有亏,至少也需耳明目聪。否则便是无我,公子恐怕也难得佳人心仪。”

    李公子睁大眼睛,他自然听出话中的奚落,可见他知道自己的姓,竟有些受宠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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