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树自李爱蓝开始真正筹备婚事后,有大半个月没有到马厩去了。

    陈太太非常关照,接连两次和李爱蓝去了香港做衣服,第一次做了个喜欢的帽子回来。第二次去,是因为那帽纱的锁边不好,又拿去改,加了金丝线。后面要去第三次再去取时,李文树已病倒了,他结婚这些年来第一次生病,发了高烧。

    于是他让梅娣传话给李爱蓝,说道:“不要为一顶帽子浪费那么多时间,已叫船去取了。”

    李爱蓝知道自己将与博尔结婚后,或者是说,从天津回来后,她似乎不再那么容易将手边的东西轻而易举地摔去。她听到这话,只是点了头,梅娣转身要离开时,她放下手里的书,问道:“她要回来没有?”

    “谁?”

    “李太太。”

    梅娣转过身,离去了,只是回了话道:“你应该写信问问,小姐。”

    即便订了婚,李爱蓝也很少见到博尔。她常拒绝他的邀约。上一次他和她见面,竟是第一次问她道:“你在天津读的是什么书?”

    他学了很久的中文,但总是只将她的名字背得烂熟。而关于一些语法上面的应用,常常开罪人,与他同租一栋楼房的万红便能体会。一次,他见到万红穿了一件梅红旗袍,觉得非常漂亮,当下要问她,开了口,却只是道:“这身卖不卖?”

    万红听不懂,怒面而去。而李爱蓝懂了,只是笑一笑,她觉得他的愚钝有时候是有趣的。像太精明的男人,令人看得出来心思的男人,才是真正的无趣不是吗。

    “律例。”

    博尔道:“我有一个姑姑有律所。”

    李爱蓝道:“我又不会和你回法国去。”

    博尔道:“我不会回去,为了你。我买了一栋房子,我要买的,但是李太太要赠我们,我正在想要用什么东西回她的礼。”

    李爱蓝正是这时才知道玉生送的“新婚礼”,但她仍没有专门写信去谢她的礼,或是和博尔一起去购置黄金或证券去回她的礼。至多,她想着,等到她回来时,和她道谢便是了。李爱蓝总以为银行的地产和李文树还没有去英国之前一样多,甚至会更多一些,那是谁的是最不重要的,总不会有人会缺一栋房子来住。

    接连两天,李文树的高烧退了又反复,在这期间,他收到他太太玉生打来的电话。他接起来,茫然地接收到“渔女”“瘸腿”“宁波”这一些暗语,他几乎以为有人仿了她的声,直至听见她说道:“劳烦你了。”他确信是她,只有她这样客气。

    “你为我怀了孕,还劳烦什么。”

    他烧糊涂,什么话都说出来。从前他不会让她失语。

    的确,她怔一怔,像是回了话,又像连道别都没有,就挂掉了电话。之后他很快地回了她那一段天文,当然他是不赞同此人的做法的,觉得可笑,为什么要同一个与自己差距巨大的人结成婚姻呢。但他无心干涉他。

    李爱蓝的婚事需在八月底完成。李文树见到玉生信面上“九月末”的答复,还没有来得及又写回信去告知她,只因这一切都是匆匆的。宴客与聘娶都略去了不少。博尔是入教堂的,李爱蓝之后便也要走向那一条路。所幸在这方面李爱蓝并不芥蒂,她在教会学校读了许多年,宗教于她而言就像可以随时更换的新衣。

    除去南京路的别居外,李文树又将几个还未关闭的证券所,和几个交易行一同写在李爱蓝的嫁妆单子上。物件与银钱如流水般铺满纸张,也不要紧,那总归是她的。

    李文树真正退了烧后,在七月将过去前,抽出空来去了一趟马厩。如今那里只有阿贝丽和两个清扫的佣人,阿贝丽不常来,那天却在那里。

    她看见他,问他道:“你敢来见我了吗?”

    李文树微笑道:“我从不畏惧见任何人。”

    她在喂波斯吃草。他便接过她的草,亲自来喂,波斯看见他,也是一般这样慢慢地吃,并不抬起眼来望他,也不吃得快一些,或者再慢一些。

    “它也生病了。”

    阿贝丽注道:“不是心火旺盛,不是思虑过多,也不是淋了雨,它只是老了。”

    “你的中文快要比我的好。”

    李文树一笑,注道:“但波斯这样的马可以活五十年以上。”

    阿贝丽道“不一定,马和人一样,会奔跑,会坠落,会受伤——受伤就会减少寿命。”

    李文树看看她,不说话。他忽然觉得她不太像一个洋女人,她是把头发留长了一些么。只是几天没有见到她,她似乎变得柔和了,也白了一些。她没有戴那双马革手套,她的手,变纤细了,她忽然伸出那双被他注视着的手,将落在他脖颈的草屑拂去。

    他仍然沉默着,面无神色地,看着她。

    “所以你和波斯一样,睡得不好。”

    她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婉转,动听了。

    但他不愿再听,过了一会儿,他回了她的话道:“阿贝丽,那就请你为波斯开一些安眠的药——但我自己已开了药了。”

    之后,他扔掉了干草,离开了。

    又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或者只是几日,李文树再没有去马厩。一直到李爱蓝在八月初非常匆忙地,在公使馆提供的教堂中结完婚后,安华姑妈才送来了玉生的来信。博尔的假期变动非常之快,一切进程都由着他的时间变动着。所以安华姑妈在这场匆忙的婚事之中,竟将玉生寄来几天的信件耽搁起了。之后她忽然记得,立即拆开一半来看,只觉这字体非常生疏,那的确是单云代笔的。

    信件起草写道:“夏季多发小疾——”

    安华姑妈重封了信件,即刻拿给了李文树。

    李文树接着读了,见到之后写道:“但也不是什么恼人的病,只是心焦易疲,身重懒怠,单云小姐说,对于有身孕的人,却还是要多休养的。我之前与你说,要等到九月末,也许不用到那时候了,我爸爸的身体似乎正渐渐好起来,这一两月来他梦魇减少,食欲有增。你我分别多时,文树,我也许不能这样,你我分别太久。”

    过了深夜了,他半卧着,在那张她已离去两个多月的床头。他忽然去望她与他的婚像,原是要今时今日,她那张面容在她曾说过“四不像”的婚像上才渐渐清晰起来,从前只是朦朦的一片,仿佛同谁结婚,都是没有分别。

    他觉得似乎不必再读,即便还有一大段单云写的小字,他摘掉了镜面,松了背脊,正要睡去——由单云代笔的她的笨拙的口述信,此刻,就是他安眠的药物。

    但放下信时,无意地,他瞥见信件末处。

    “文蓝。”

    他把信重拿起来,但落了手,掉了。他看见它掉在地面上,没有再去捡。

    大约是在李爱蓝结婚不过十天,八月初,安华姑妈听说博尔准备离开上海。她并不是从博尔口中得知这件事的,她如今会到万红的绸店中做丝巾,那天她看见万红店里的帮手急急从店里出来,险些与她相撞。

    他连连低头,道歉。

    安华姑妈便道:“没有什么事。我来取我的丝巾,你做好了吗?”

    他年岁小,心思一慌乱声音便颤颤地,道:“好了,太太,太太。劳烦您到里面去拿,我现在得找人一块来帮忙这几件裁坏的衬衣领子补好,后天,后天博尔先生就要走了,他说他等不及了。”

    安华姑妈又唤住他,道:“博尔要去哪?”

    他低着脸,最后回了话道:“不知道,总之是要离开这儿。”

    安华姑妈不再问他的话,放他去了。

    之后,她并不是立即去问博尔。她只是先去取了丝巾,离开了万红的柜面前,她转身出门,在大街面上,又走上了一层圈圈转转的长梯。自李爱蓝住进这栋房子后,一切都按着她的喜好来,走道是冗长的,门锁是繁重的,起了锁,接着,李爱蓝那两个新请的佣人都穿了一件法国壁画上的喇叭花衬裙走出来接人。她执意地,一定要她哥哥李文树找到两个白皮女人,为的是配她厅面上两樽花苞状的铜金唱片机。她认为白与金才是极美。

    所以,安华姑妈看见如今她和博尔所居住的这栋房子,成了她的另一个卧房。洋服与花边帽如藤枝一样挂在厅面任何一处空旷的地方,从古董店里淘来的各式小玩意有条不紊的堆砌在博尔的书架上,有那么一只瓷片雕的羊头,险些撞到他那本曾借给玉生读过的法文小说。

    “给姑妈倒茶——索提纳维那卡西。”

    “你说什么。”

    安华姑妈还没听见她下一句回话,几个雕龙画凤的茶碗就被端上来了。龙凤与百花,牡丹图还有卷草纹,像水油一样死死地融在她这片透不出一点儿空气的厅面。

    “那位卡西,请你把窗子打开。”

    “姑妈,是索提纳维那卡西。”

    安华姑妈不拿起茶碗,也不看她,只是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睁开。

    然后,安华姑妈慢慢地,问她道:“结婚也许是入狱,但你结了婚,难道是出狱——你是不是太过放肆了?”

    “钱是花不完的。”

    安华姑妈又问道:“你准备要带到什么地方去花呢?”

    李爱蓝将睡袍系紧了,说道:“就这,或是天津。休了婚假,我仍要回去读书。”

    安华姑妈听她这回话,面色渐渐回春,说道:“原来博尔是要和你一块去天津。”

    李爱蓝道:“我读书去,关他什么事?”

    安华姑妈道:“难道不是同你一起吗?”

    李爱蓝这时才站起来,她那件睡袍,真是太重了,绸面的系带像杨柳倒垂般一下下拂过她赤着的双脚,她觉得痒,又将双腿缩回那张软到要把人的腰背拆分瓦解的牛皮沙发里。她想了想,一会儿冷笑,一会儿摇头,最后她终于说道:“姑妈,我只是和他结了婚,又不是和他那头乱糟糟的棕发,色调丑陋的领带结了盟,难道它们跟着他到哪,我也要跟着去吗?”

    安华姑妈道:“你的话和你的房子一样乱——我不能再管你了。”

    说完,安华姑妈几乎是逃一样离开了那里。

    隔日的早上,又或者可以说凌晨,李爱蓝自己驶着那辆汽车冲在了公馆门外。她用车鸣声叫醒了梅娣,梅娣去开门时,见到她的面色比凌晨的天空还要阴沉。那天早间下了雨,她把窗子打开,听着细雨声睡去,一直睡到雨停,已经是傍晚时分。

    博尔等了她一天。

    但她见到他,只是问他道:“我不是说离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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