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树就坐在离博尔不远的椅面上。

    他正将报面拆开来看,第一眼便看见李成笙订了婚的新闻,他看到一半,放下来。他觉得上海的报纸总有许多处值得一观,但此刻面前的景象不是远比新闻精彩吗。他的妹妹李爱蓝正对着自己刚结婚不过十天的洋人丈夫说道:“我不是说离婚了吗。”

    真是威风凛凛。他想,这应不是李爱蓝第一次说这句话,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没有答应你,亲爱的妻子。”

    李文树觉得博尔再将脸低一些,眉毛再锁紧一些,就更像一个败将了。大家都在婚姻里打战,只有他在无休止地投降。

    于是她步步紧逼,又问道:“我需要你的同意吗?就像你要离开上海,甚至是想回到你的国家去,你也需要我的同意吗?”

    “我不是的。”

    李文树仍注视着博尔,就像他从前在英国时,看的蹩脚喜剧电影。他实在好奇在婚姻里完全占下风的男人是以什么样的神态,苏鸿生不必说,他伪装得毫无纰漏。而蒋少成完全是将婚姻本质抽离掉再来论高低的,他让了她一步,后面就要十步百步讨回来,只是谁也不能看出来他的计算,这的确是一种极端的无耻。

    “我不是的。”

    李文树听见博尔艰难地复了一遍,然后终于说道:“最快过两天,这里的炮声就要响起——我已经和你说过的。”

    “那就把我炸死。”

    李文树在这个时候起了身,踱起步来。他想,如果这对男女是电影演员,那实在没有让人观看的欲望,样貌上过得去,但都是一些滥戏码。

    “那你就留下。”

    博尔听见李文树的回话。接着,他又看见他把西服口袋中的烟草拿出来点了,又示意着,似乎是让梅娣接过来,但博尔是不抽烟的。

    李爱蓝忽地泄气,低语道:“什么。”

    李文树道:“那么你就留下,等着,被炸死。”

    李爱蓝紧握着沙发旁,那一只她留下来的小耳咖啡壶。咖啡烧得滚滚的,从壶口升起一圈圈口烟往她指尖上刺,她不松开,只觉得恼,但并不知在恼什么。

    “逃生的机会就留给要生的人。”

    李文树微笑道:“你带着梅娣走,博尔。”

    梅娣道:“先生,我哪也不去。”

    李文树道:“那等一会儿,有送草料的人来,他话少,也非常诚实,请博尔带他走吧。”

    李爱蓝道:“您在说什么。”

    “我是问你在说什么。”

    李爱蓝道:“离婚。”

    “疯女人。”

    博尔是第一次听见李文树的骂声。那听起来,几乎是理所当然的,是一束优雅的怒火,只因他在注视着李爱蓝时,仍然是微笑着的。

    接着,李文树注道:“如果你愿意留下,就留在上海任何一个我见不到你的地方,我不想见到一个愚笨至极的妹妹,在我面前被炸死。”

    李爱蓝开始悔恨自己说了“炸死”这两个字。

    她回过眼,忽地发觉博尔的棕发竟没那么杂乱了,眉目也开始舒展起来。原来如何不再恼怒一个人,就是把对他的恼怒转到别人身上去。此刻她恨李文树。

    “你是什么兄长。”

    李爱蓝恨的牙关咬紧也好,总也不敢去剜李文树一眼。她只是看向博尔,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博尔紧跟着她,之后,又叫索提纳维那卡西来收拾走了李爱蓝逃荒一样搬来的所有物件。安华姑妈在公馆里忽然看见她,却仍不记得她的名字,只是对她一笑,然后问道:“你们太太呢?”

    她用英文回了话道:“离开了。”

    博尔跟着使馆动了身,带了李爱蓝,还有她那重如山体的许多家当。不久后李爱蓝又回到了上海,在路上,她的行箱重到必要时需要扔一两样下才能保证安全,她一路走,一路丢了许多东西,包括博尔的银钱。他与她结婚后,将所有薪水都交付给她了,甚至常常超过,一直等到她准备返回天津读书,而无法时,她才忽然停下了赏赐所有人的动作。她不再出门,所以便也不用看见车夫或伙计就给整张的银钱。她重又开始给人赏钱,是向博尔请来的公使馆的妇女医生,她的手正要挥出去,博尔制止了她。

    “你怀孕了,太太。”

    然后,她仿佛听见一声轰鸣。但这全部,都是后面的事了。

    李文树在李爱蓝离开之后,立刻写信给了还在南京的他的太太。他告诉玉生,不要在此刻回来,信件在两天后刚刚抵达南京,也就是那一天,上海的炮火已经响起来,烧起来了。

    他正站在银行的窗子前,那时,听见无数声尖叫汇成的第一声呐喊。

    “救我!”

    从最高处望向最低处,一个女人被炸掉了半边脸。那是他的幻觉,还是那被炸掉的半边脸,正仰起来,可怖地,注视着他。

    在他耳朵中,尖鸣声一直延续到隔天的中午。他在公馆接到这两天来的第一通来电,是长芳打来的。

    梅娣呼唤他道:“先生——陈太太。”

    安华姑妈看见他去接,接起来,没有说话。仿佛是电话那边的人阻止了他的发言。

    只说了两句话,李文树把电话挂断了。然后,他出了门。任何一辆汽车都不能再开了,很快,他决定把波斯牵出去,他让梅娣取来一顶马术帽,在战火纷飞的夏日里也穿那件厚重的皮革马甲,如果有一双不那么锐利的眼睛匆匆扫过,只会以为他是闲暇游城的洋人。

    一路顺利地,他用波斯带走了那个困在防炸所的费徳医生。直至见到陈太太时,费徳的双手仍然止不住颤抖,他说他看见两个小孩被炸死了,就在和平饭店的门外,一个还睁着眼睛,他想去扶起他,就看见一发子弹将他的眼睛永远闭上了。

    “别说这个了。”

    陈太太拉着他,流着泪道:“进去看看我的孩子。我们在那里吃饭的时候,他被炮声吓到了,不知道有什么被炸起的碗盘划了耳朵,有一些渗血,他一直在哭,一直在哭。”

    李文树看着这片偌大的花园,几乎连一片叶子都没有受到损伤。他觉得陈太太仍和做长芳小姐时一样爱言过其实,她在电话里面痛哭着说,没有一个医生愿意来,如果再没有,她的孩子就要死掉了。

    他在为他还没有出世的孩子积福吗?就当是那样。他离开后不久,陈太太便打电话到公馆来说已没有什么事了,是安华姑妈接的电话,那时李文树还在游城。他将波斯牵回马厩的时候已是天黑,他没有见到阿贝丽。一直到四五天后,他从苏鸿生的姨太太口中,听说阿贝丽被炸伤了。

    “她怎么知道?”

    苏鸿生非常得意,道:“你不知道,她是上海的百事通。”

    “伤势如何。”

    苏鸿生从马背上懒懒地爬下来,说道:“外面在开炮,我们是赛马,是不是不好——但是炮弹总不敢扔到我家里来。你说谁?阿贝丽?还是,余史振他老婆呀?如果你问后者,她至多被硝烟弄花了脸,但已经要寻死觅活了。如果是前者,她还在美佬医院里住着,就是黄浦那一家,最不便宜。”

    的确,李文树见到阿贝丽的时候,她已经为了输血和消炎的药物,花掉了她所能支配的所有现钱了。他为她付清了一大笔欠款,才能到病房里见到她,她和几个被误炸的美国女人住在一起,她躺在那张窄小的床面上,像他第一次见到她一样,痛苦且弱小地,睁着眼。

    “怎么样。”

    她说不出话来。

    “回去吧。”

    她摇摇头。

    “我结了婚,这几年来,我只有一位太太。”

    因为跟腱的溃烂,她时常因为疼痛而不自主流下泪水。更值得流泪的是,她也许从此不能赛马,但所幸可以活下来。

    “我永远不会离婚,也永远不会再结一次婚。”

    他同她说英文,仿佛已是一百年前的事了。那时他无所谓她是多么低贱的马师,他可以纯粹地爱她柔软的有力量的肌肤,和在英国的天空下,看起来非常漂亮的相貌。那是因为一切都不会建立在婚姻的假想之上,所以男人与女人的交合,只是一场无边的愉悦。他认为他实在不能算亏欠了她,他给她的薪水,足可以请一百个马师。当然他也从不感到不值得。

    “你愿意——我会送你回去。”

    阿贝丽仍然没有回话。李文树也没有等,离开了。

    他认为爱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本质上是没有分别的。因为他拥有选择的权力,他会选一个样貌出色,家庭匹配的女人,当然林玉生最好。而她竟也选择了他,即便在爱情上面是不契合的,但爱情本就是虚无至极的东西。从此以后只与一个人亲吻,上床,生育,他认为,那已经是比爱情更为高尚的做法。

    他在这样的想法中一遍遍看玉生的来信,在被她抚摸过的信纸上面,他仿佛可以嗅见她头发的气味。数年前他听过另一个男人说:“一个男人最想念太太的时候,就是在太太怀孕的期间。”他想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感到与她的分别会是这样漫长。

    那段日子迫于战火,李文树接连关闭了银行和所有证券所的大门,但薪水仍要发的。如今银钱高于生命,也远低于生命,也仍有许多人穿过残碎的电车,只为来取现钱,乘坐最后一艘偷渡的私船,一程程渡到西洋彼岸。

    在上海从前发生的每一次变故之中,唯有蒋少成的汽车永远可以光明正大地开。他是首当其冲的,取走了在李氏银行中存放的所有现钱,李文树接了他的电话,让人为他打开大门,请进,最后也送走了他。

    之后,蒋少成很快清空了自己用于外贸流动的最大的一艘轮渡,他和妻子秦凤,还有在上海雇用的数百个佣人,一同上了船。这艘船拥有通行证,也许可以一路平安到美国去。当然他几乎是恳求着,期盼过无数次孙曼琳会同他一起进入那艘船。孙曼琳认定他是疯子,最后一次见到他,她对他说道:“如果你再不走,我一定炸了你的船。”

    而苏鸿生却懊恼不已自己当初没有在大洋贸易买下一艘船,他平安无事的坐在家中,却每时每刻都感觉到天快要塌下来了。他忧心忡忡地赛马,看报,企图在报面上找出一点点和缓的迹象。而苏姨太太每一次跳舞回来,几乎都会窥见他正同自己的大太太宝荷说道:“我找人送你回老家,要不要?”

    宝荷却只是望着他掉泪。之后,便是连回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李文树让梅娣一次次拒了苏鸿生,或是任何人的会面,他感到这场战火让自己回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无比的时光,尽管这份宁静是建立于他人的生死之上。

    很快,李文树在这份宁静中,终于收到了玉生从南京寄来的最后一封来信。上面没有他不愿见到的任何一个字了,那几乎就是他活着这些年来收过的最好的一封信。

    “如果炮火不停,我们就不再相见吗。”

    “我会用最平安的方法,去到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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