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树仿佛从未见过玉生。

    他见到她,竟是见到她面无血色地,千丝万缕从肩头上散开,那旗袍是本就红色的,或是染上了血和泪呢。他紧抱住她,见到她的双眼呆滞地睁着,才终于松了心间的大石,避过五脏六腑,不至于砸个粉碎。之后,他脱了外衣擦净了她的衣装,将她从车身中抱了出来,他见到她的肚子已微微隆起了,但似乎还轻了一些。

    炮火短暂地停了一段时间,玉生就在这片短暂的平静中睡了过去。李文树为她换了衣物,才去问过单云,单云说出的一切对他来说竟然胆战心惊。他想,如果那血泪是全部从她身上流出来的,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会处于何种境地。

    天在不久后便暗了,不是被硝烟侵袭过的黑暗,是真正入了深夜。

    梅娣已经有三日没有开过饭厅,自安华姑妈去宝山礼佛后,李文树也不常用晚饭了。如果轮到清扫的佣人不在的日子,公馆就会在炮火的轰炸下显得非常肃静,仿佛一切都回到李文树在英国时。一个家里如果没有女主人,那真像是抽去了家的魂魄。所以梅娣知道玉生回来,自然是非常欣喜的,但真正见到她,还有她身旁另一个陌生的已经死去的女人时,她险些将手里的修藤刀刺向指尖。

    李文树吩咐她道:“梅娣,去烧一炉香来。”

    梅娣走得很快。这几天她少不了烧香,那是艾条与檀香的糅合,艾条是前阵子天气阴湿,安华姑妈送来的,而檀香尖子,是李文树常年点的。这几天来,他忽然发现这种气味可以让他很快睡去。今夜梅娣再点时,他却忽地明白,那香不用点了,那是她的气味,她的衣服,她的身体,都沾染了她在南京的家的气味。

    他将她的手握住,和过去几年一样冷,今夜好似更冷。

    试着唤一唤她,仍没有醒,他便将那条李爱蓝婚后送来的貂毛毯子拿来,给她叠上了,叠在她微微隆起的腹上。那是她为他孕育的另一个生命,但他从中看不出来什么迹象,他只是觉得那好像压住了她,才使得她变得这样沉重。他这时便想,孩子,要一个至多了,何必要两个三个?又想起苏鸿生说的什么“多子多福”,更是笑话。早些年他和宝荷生的几个女儿,如今都放在了老家的祖屋养着,在家里头读书,抬头什么也望不见,难道这就叫有福?他如果真不爱一个人,总不该一遍遍地让人受罪,心上的罪,身上的罪。

    这两天来,他已经没有去见阿贝丽。波斯少了人照顾喂养,他自己去养着。银行与证券行已关闭过十日了,他变成世上最悠闲的人中的其中一个。他看见李氏证券行倒是天长地久地开着,仿佛墙壁与门框都是钢筋铁骨般的坚硬。李成笙自结了婚后,李文树见过一次他的太太,那位明明曾被他拒之门外的唐骊慧小姐。也就是那时李文树才记起来,他似乎见过她,亲吻过她,或者做过更多的事。李文树第一次为过往的事生出悔恨,是因除了阿贝丽,长芳之外,他竟还与这样的女人交往过吗。但他总不能憎恶她,他明白自己能同她厮混过,自然,各方面他是比她更为低劣的。

    为了她写来的“文蓝”,他将从英国带回的行箱重拿出来翻阅了一遍。没有寻到任何有关于李文蓝的踪迹,原是他去英国之前,她便离开了,他只恨过她,今时今日也是。梅娣点完香走后,李文树将书桌面上未收起的书与相片整理起,正要低下身去灭掉香炉,忽地,他听见幔帐响了,是她的手拨了拨,拨出一缕缝来,声传出来,唤着他。

    “文树。”

    他立即回她的声,道:“玉生。”

    过去几年,似乎很少这样唤彼此的名字。几乎可说寥寥数次。

    “她呢。”

    “好好的,请人埋掉了。”

    她仿佛在流泪,哭出声来了。他在幔帐外面听,是颤抖的低鸣。

    “怎么了。”

    她没有回话。

    他顺着那缕缝,伸出双手,搜寻到她半坐起的身子。他便再次紧拥住她,抚过她的眉,她的双眼,然后,任由她的泪水不止不休地流着。他在想,这是第一次见她流泪吗。似乎是,他实在不爱泪水的味道,酸得发臭。只是她的泪水,他什么也闻不到,只是触觉上的感知,像他点过的香火,香尖上烧尽了,掉下一点点灰,灼在他指尖上,灼出一个个无形的,却无比痛的伤口来。

    过了一会儿,她问他道:“梅娣呢?姑妈呢?”

    他回了话,道:“平安的。”

    她又道:“你呢。”

    他笑道:“正活生生的抱着你的,就是我。”

    他仍然紧拥着她。数月就如数年,甚至更长。一直等到她再次睡去,他没有将双手将她的肩上抽离,即便是曾紧紧贴合过的时刻,都没有比此刻离她更近。

    隔过几日,苏姨太太才得知了玉生回到上海的消息。她静悄悄地,只同了苏美玲一块来到公馆做客,她见到玉生,不知为什么,几乎要红了双眼。玉生与她笑了一笑,她便说道:“见到你太好了,李太太,多么亲切!”

    “想起我们上一回在蒋太太的家中开茶会,就像是上一世的事呀。”

    苏美玲只是故作无奈地,嗤笑一声道:“你不知道,自外头开了炮,她这些日子来在家里读的书,也许比她这一辈子读的还要多。”

    苏姨太太道:“我从前说话非常粗俗么。”

    苏美玲道:“总不像今日文雅。”

    玉生这时才望见苏美玲新修剪了一个极短极短的,几乎是男子的发型。说到这里,苏美玲才淡淡然地说起来,那是由于她那天坐的汽车着了火,与她蓄了两年的长发一同离开她的,还有她背后那一片光滑的肌肤。一说到这里,苏姨太太又要叹气了,苏美玲只是道,留下命来,已是万个不幸人之中的幸运儿。

    苏美玲见玉生静静地坐着,便道:“李太太,入了深月,心情还是要松弛一点。自蒋太太夫妻离开后,我只在路面上见过一次老朋友——是你的朋友,孙曼琳小姐。她如今在教会医院帮忙,倒不是医生,我与她聊过几句。”

    苏姨太太像是太久没有说话,又插入了话头,道:“我倒是见过两次呀,一次是唐骊慧,她如今成了新婚太太,样子倒是年轻了的。还有一次是戌富,我见到一个孩子拿石子扔她,骂她是该死的日本人,我护下了那个孩子,戌富便痛骂我,哎哟,你们不知道,她那中文真是搞怪啦,要骂我什么来着呀,说半天,只骂了句“臭彪子”,我只当她骂她带着的那只丑狗呢,我不理会她。”

    苏美玲一阵发笑。玉生也发出这几天来,最真切的一段笑声。

    苏姨太太与苏美玲走后不久,玉生便接到了孙曼琳的来电。她的电话,是从苏美玲所说的,曾在那里见过她的教会医院中打来。

    她打过来,第一句话,竟是问她道:“你哪位?”

    玉生茫然道:“曼琳小姐,这是你打来的,对吗。”

    孙曼琳立即笑道:“当然是——这是我们的暗语。我是在问你,你如今是玉生小姐呢,还是李太太,还是李某人的母亲呢?”

    玉生道:“没有这样快。”

    孙曼琳道:“你怀了孕,又回去南京,又回到这里,其中的时间,好像一百年了呀。”

    很快,她注道:“在那一百年中,我没有见到你,也没有写信给你——你恨我吗?”

    玉生道:“为了不让我恨你,请立刻来见我。”

    孙曼琳道:“这通电话就是我的拜贴。”

    玉生正要回她的话,电话却忽然被切断了。她立即请梅娣去唤来李文树。但银行终于被批准开门,李文树那天已出了门去。她心内不安,时常在馆门外徘徊,等着他。

    约莫六点钟过,梅娣再要去劝说时,李文树的车子回来了。他这些日子出门常叫英美的汽车公司的汽车夫,总要比他自己的车子更安全。

    下了车,他见到她面色难看。他不知自己皱了眉头,问她道:“什么事?太太。”

    玉生道:“你去看一看电话。”

    “什么。”

    玉生道:“孙曼琳打来的电话,断掉了——会不会有什么事?”

    李文树松了眉头,微笑道:“不会有什么事,她在美国人的教会医院,最安全。我最近打电话时,也常有这样的情况,如果你仍然很担心,我让罗夫开车去问一问,好吗。”

    接着,他又雇用了那个汽车夫去虹口,真切地问了孙曼琳的情况回来,收到的回复的确如他所说,是通讯受到了某些卑鄙外力的妨碍。

    然后,他又告诉她,道:“很安全,不要担心。”

    “你今日去了哪里?”

    “银行。”

    她又问道:“明日去不去?”

    他笑一笑,重回了话道:“不要担心。我不愿你总是担心。”

    玉生听他这样说,便再没有问话了。自回了上海后,她还没有向爸爸爱乔报过平安,那天夜晚,她爸爸林世平的信却先到来了,是梅娣送到房外来。李文树为她拆开来,为她念了,里面长篇大论,只是为了问她一句是否平安?李文树将信件重折好后,要为她写回信。

    她下了床榻,披上睡袍,道:“我自己写就是了。”

    “那次为什么要请单云代笔呢。”

    她不回他的话。

    于是他自己回了自己的话,道:“那次的情意太深厚,所以重得你落不了笔。”

    她回过脸,望了他一会儿。

    只是见他在笑,她无计可施。只好又回过身去拿笔,她的手刚落在笔架上,便碰到了其中一根,掉落下来的她的笔,正落在面上的另一封信件。那不是她的信,那似乎也不是什么信,只是一张写了字的纸。

    “阿贝丽。”

    她只看懂了那上面一句最显目的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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