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是——不会有别的可能。玉生,是玉生,她在收拾行装,在你早上离开之后,她就已经在这样做了。我刚才见到她,她和我说,姑妈,请为她穿上吧。玉生递给我的,是她那块一次也没有穿过的新披肩,她让我穿在孩子的身上,然后,她告诉我,她不会让任何人陪着她离开这里,包括她的孩子。”

    安华姑妈已经无法忍耐住自己的泪水,这几日来她暗暗流了不少泪了。但今日终于能借着这一个由头出了声来,她挽住李文树的手,她许久不曾感到原来一个男人的手臂是如此宽厚,具有力量,她第一次因惊慌无助而汗毛竖立的手臂,终于在此刻暂且被李文树深刻的掌纹所抚平。

    李文树没有回话。他握了握安华姑妈的双手,接着,他独自走向家里此刻唯一没有开电灯的地方,他与她同床共枕,但她曾说过“只是一场同床异梦”的卧房。他敲了门,又推了推,始终没有得到回应。最后他终于重踏入这片天地,望见了玉生。她仍然坐在她的五斗柜前,只是周遭的事物与早晨相比,好似经过一场浩劫,却只有她的物件被洗去了。最为显眼的,是那些她整齐放过的字帖,一张也没有留下。

    他要去拉开电灯,但最终仍不愿意太过光明,才好掩去他慌乱的神色。太过发颤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也许也会平稳一些。

    “你要到哪去?”

    她不回话。他接着问道:“在北平——你有相识的人吗?”

    他走到她的面前。这场雪仿佛再也不会停了,外头地面上的雪折来的光,穿过窗幔,正照见她,让他看清她的脸,循序渐进地,他先看清了她的耳垂,她戴了几年的珍珠坠已不见了,再是她的眉头,双眼,和鼻尖,没有一点儿褶皱,也没有痛苦的神态了。她比任何时刻都平静。但这样的平静,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一句句,又问道:“什么时候回来?哪一天?”

    这时,她终于回了话,只是道:“我不知道。”

    说完,她起了身。他以为她要走了,离开这里,无论是船或者车子,还是即刻消失在他面前,他说过的,要遂她的愿。

    但玉生只是停了停,接着,去拉开那个五斗柜,她将自己那只婚戒放进去了。她望了他一眼,似乎是告知了他什么,在他还不愿领悟之前,他见到她贴身穿着那身睡袍,坐回了床沿上。她和往日一样,或者是说和几年前,他刚与她结成婚姻那时。她总是茫然地,抗拒着,却又无声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于是他赤着脚,来到她的身边。地板原来这样冷。他想,地暖开了没有?这几天总是开着的,入了冬,每一天都是要开着的。他忽然想到她刚来到这里,问过他道:“为什么你的身体,总是这样暖和?”他只是笑一笑,回了她的话道:“因为我拥着你。”当时面目并非真诚,如今才成了真。如今,他觉得自己真要无时无刻拥住她的肩头,才不至于重跌回冰冷又惨白的旧天地中去。这时,他抬了眼来望,忽然发觉,那一面巨大的曾包裹着他与她的红幔帐,已不知什么时候卸去了。

    玉生没有挣开李文树的手。

    她任由他的脸,缩在她的颈间,她说道:“睡吧。”

    这么些日子,她似乎终于记起双眼是需要时间来紧闭的。但她闭了一会儿,又猛地睁开来,还没有入睡就做起梦来了。她在他的怀抱中激烈地打了一个冷颤,但再没有流泪,只是挣开了他,立即,她缩到床榻最里面的地方。仿佛墙上面会生出洞来,穿过洞穴,她会抵达大火中的太平南路,或是汹涌的玄武湖。

    “玉生!”

    他呼唤着她,更像是呼喊。直至他的双手,再次紧紧掐住她的腰身。她自生育后竟更瘦了,上面没有一点儿肉。他感到自己的手心里正握着一块棱角分明的宝石,咯得他疼痛无比,但也珍贵无比,因此绝不肯轻易地松了去。他无声了一会儿,连呼吸都要埋进她的千丝万缕里,最后似乎是需要勇敢地,比几年前决定离开英国回到上海来更需要勇气。

    李文树终于发了声,问她道:“你会不会同我离婚?”

    落完这句话后,他的手心更加用力地紧握,他的胸膛也更近地,几乎要贴合,直至融进她一整片背脊,他的臂膀,下沉到恨不能揉平她动荡不安的心。

    他没有听见她的回话。

    久久地,似乎已经过去了几万个夜晚。她仍然没有回话,又仿佛,已回了他的话了。

    李文树越过玉生的肩头,忽然,他想去吻一吻她,不是冷冰冰的颊面,是双唇。即便是做了夫妻这些年,他也很少亲吻她的嘴唇,那仿佛是比身上任何一寸肌肤都要宝贵的地方,他感到她没有抗拒,她的手反而轻轻握着他的臂膀,这让他感到多年来没有感受到的快乐,是真切无比的,即便他的脸上此刻没有一丝笑容。他想,这一个夜晚永远也不要逝去。就好像天亮之后他会立即死掉。此刻于他而言,再也见不到她就和到另一个世界没有分别了。

    玉生乘车的那一天,李文树将开来的车子停在车站前,随她到入车的地方。他在站台前为她戴上了他带来的那顶白花的帽子,她不愿戴。这时候开始她不愿意身上任何地方出现一丝白,周遭的人也不许,于是他将白的领结长的外衣全部摒弃,他穿了一件很少穿的蓝哔叽西服来送她,配着的头上的黑府绸圆帽,他脱下来送她,为她重戴了上去。

    李文树道:“路上风大,遮一遮风。”

    他望着她穿那件宝蓝短绒旗袍,从前没有见她穿过深的颜色,是新做的,或者是做了几年,今时今日才合时宜拿出来穿了。如今才想起她二十二岁,竟这样年轻。但她将那顶黑帽戴上去,任它遮住她鲜活的脸,他又觉得她好似成了家中挂着的某一幅画像,从此只是死寂沉沉。

    李文树在玉生离他而去的当晚,立即做了梦。梦是人内心世界的映射,真实不假,他从未陷入那样长那样荒诞的梦境。他梦见玉生下了车后,又乘上船,船身带领她一直一直飘向平静的海面,而他只是停驻在岸前,仿佛是等待着,又或者只是做无意义的漫长无比的停留。海浪声起伏有时地侵入他的双耳,翻来覆去,他睁了眼又睡去,那几夜一直如此,等到他彻底离开岸边的那一天,已经数不清过去了几个没有与她同枕的夜晚。

    那一天,李文树终于收到玉生的来信——来信人却是姓邱。

    安华姑妈为他读了,他无心去想谁姓邱,于是他正全神注视着她与他的孩子。他很少呼唤她,看着她时,只是笑一笑,然后将眉头抬高一下,她见到他时也是会笑的。他想起,她见到她母亲玉生时却很安静,实际上,她只和玉生见过寥寥几面罢。

    读到一半时,安华姑妈注道:“玉生的信件。”

    李文树将眉眼低垂,紧接着,他的双眼彻底离开了孩子,飞快地,他接过了信。那不是她的字,但确是她的口吻,有那么一句道:“上海的天气如何?孩子听见太激烈的风声,还会惊醒吗。”信里面,没有署名,没有落款,但他知道是她。他读着这封信,一直到读完,即便她一次也没有提及过他的名字,但他后来又读过许多遍。

    春过之后,李爱蓝和博尔忽然回到了上海。她回到公馆,带了许多从英国带来的服饰和瓷杯,她一点儿不曾改变,很快将这些东西慷慨地送给了公馆和另一个家里所有的佣人。最后她只是留下一对青瓷红底的茶杯,难得地,她要亲自送给玉生时,那时,安华姑妈才告诉她这几月来发生的一切,她险些将茶杯摔落。最后即便捧住了,仍磕碎了杯托,她的手,仿佛被那么一片无形的细小的碎瓷扎得生疼,她“嘶”了一声,然后愣了好一会神。

    直至李文树唤她道:“爱蓝。”

    那时她回过眼,望见自己的兄长李文树。她见到他没有消瘦,却有了比变天换日更大的一场变化,他的面容仍是平滑的漂亮的金黄色,显然没有受到炮火的一点侵害,但嘴角平放着,没有笑容,背脊仍挺直无比,但双眼垂落了,长久望向寂静的大地。

    李爱蓝离开公馆后,随着博尔去过了赛马场,赛马场于前两日已暂停开放了。在那里,她又听见有人说明,马场的暂停是与银行的投资产生了冲突,金山银行已经决定春过之后不再往马场投入资金了。李爱蓝非常恐慌,她在法国时以为天上永远晴空万里,而自己竟到今天才知道上海的天要塌啦——李文树不再赛马了,也不再组马会了。她很快,又去到了马厩,然而,那里如今已经没有驯马师了,只有两个清扫的工人。波斯依然养得非常干净,但它的马鞍卸掉了,只是有人在为它缓慢地梳理鬃毛。

    接着,李爱蓝又去见了陈太太,才知她如今精神状态不佳。出来时路过蒋家的楼宇,那里却早已人去楼空了,从憧憧楼影转回眼来,却见到苏姨太太的车子与她迎面驶来。

    李爱蓝的双手抚上车帘,正要去仔细地瞧她。

    忽然,博尔为她雇佣的汽车夫开了口,说道:“太太,您稍等。”

    车子继续向前行驶。

    李爱蓝听见车夫细细地注道:“这里不方便停车说话。今天是苏家乔迁的日子,我们过一会儿,经过虹口,还会那里碰见他们的车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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