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的房子不错呀——就是小。”

    同他眼前这位姨太太说话时,苏鸿生的声音忽然变得这样轻,注道:“所以也就不需要那么多佣人,反而吵,我们就摘掉几个吧,赔些钱。当然,素姐儿要留着。”

    苏姨太太道:“素姐儿还用你说么。”

    过去总是她附和着他的,今时今日也有他看她脸色的一天了。前几天苏天霖的手摇琴请人来搬给砸碎了,她就发了好大的脾气。她恼他,请的什么人?空有力气,但粗鲁至极。苏鸿生说这都是大洋的工人,只是外贸行不开了,再请他们过来,工钱给得少,办事不尽力,难免的事。

    苏姨太太出了门,便怒骂道:“琴房里还有一台大家伙,再给我砸碎了,一分钱不给!”

    他们终于讪讪地挽上袖口,做了一个半蹲的姿态,而后才开始尽心搬运她那些笨重又繁琐的镜柜,外面是镜子,里头一层层实木架子做了装胭脂首饰的盒子。花面是浮雕的,那几年发了疯一个个买下来,花了不少钱,她想,当初真是蠢,倒不如买黄金,至少能轻松换来现钱。如今除了她,谁又会喜欢这样老气的百花样式呢。

    想到这里,她忽然就想到了李太太。她并不熟知李太太的爱好,但确信的一点是,李太太总是一个良善好说话的人,并且有大把钱,她如果暂时拉下面子来说一说,就当让李太太先租了罢,到时再赎身,又有什么。很快,她愉悦地拿起电话,将电话拨到了李公馆去,良久才有人来听,是安华姑妈的声。

    她太认得她的声了。她畏惧着她,怔一怔,方道:“您好。”

    安华姑妈却认得她的声。

    “红莲。”

    苏姨太太还未回话,安华姑妈便接着道出了玉生已离开上海的消息,她告知苏姨太太的,也和告知别的任何一个人的说辞没有出入。她说玉生是去了北平一个姑姑家中住一段时日,如果有人再接下问下去,无论问什么,她都只是说那个姑姑姓邱。然而从没有人会接着问下去,除了马太太,她不知为什么,常惦念着玉生。

    见这个好主意告吹,苏姨太太并不气馁,她将电话又拨到苏美玲家里面。苏美玲的家如今常常大门紧闭,她要找到她,只有不停地拨电话。这几天来苏美玲还是第一次接起来呢,听见是她的声,苏美玲立即道起歉意来,道:“我这几天出外了。”

    苏姨太太道:“这样混乱的日子,去了哪里?”

    苏美玲道:“随着怀毓写字去了——到宁波去。今日才回来。”

    还未等到苏姨太太回话,她便又道:“去到虹口呀,没有什么不好的。我做少女时在那里住的快活日子如今还记得,虽然小,但非常僻静,光线也很好,太阳总是暖洋洋的。”

    苏姨太太对她难得冷了声,道:“真奇怪,你们兄妹——我也从没有说过不好。”

    说到这里,觉得再说下去一切都只是索然无趣了,她便和苏美玲匆匆道了别后,挂断了电话。一回眼见到苏天霖,他又在玩他那辆许多小人的列车,她觉得那只列车如今真像他们一家,开着开着,要从苏州河开到虹口去了。那真是一辆落魄的列车。

    这趟列车前进的旅程上,又是苏天霖一路欢声笑语。苏姨太太仰着脸,眯着眼,一句句懒懒地回他,直至忽然见到李爱蓝的脸从近在咫尺的另一面车帘中闪过去了,苏姨太太方无措地飞快地低下眉眼来,她不愿意在这趟旅程上见到谁,即便是李爱蓝。她忽然想到朱太太的离去,她开始庆幸如今再没有“蒋氏茶话会”了,否则她可以编排的程度绝不逊色于朱太太。

    在虹口住下的第一晚,苏天霖感到非常惊喜,甚至一夜未眠。后来苏姨太太发现,那是由于新的卧房里清扫得不干净,也没有地暖的缘故。于是她找到苏鸿生,说将苏州河的地暖一同搬过来,苏鸿生只是无奈地,反问她道:“那是地暖,还是你妆台上一只暖手炉子呀?”

    即便这样说了,苏鸿生仍是去见了李文树。他去银行中见他的面,才知道他近来极少上班,他登门三次才终于见到他。起初还以为李文树故意躲着,后面见他来了,也并不避讳他开口便要取钱。

    李文树面上淡淡地,只问他一句道:“你用多少?”

    苏鸿生立即回了话道:“加上我那些钱,还需要再向你借一些。”

    很快,他等不及他回话,又注道:“最少要一半吧。”

    李文树道:“这没有什么。”

    苏鸿生就在几天内拿到了所有的现钱。现下全上海,不,可以说全中国的银行,没有这样快的了,他庆幸着自己信赖着李文树,即便他去了英国这么些年,苏鸿生在那些年里也从不放弃与他保持联络。他借他的那些钱,还不足外面一半的利呢。苏鸿生拿到这些钱,先为家里装了地暖,然后再还了几件他儿子的新马术服,如今洋人做衣服跟拿着针线当枪刃来洗劫一样,一件马术服翻去年十倍的价钱不止。

    他取来衣服,回到家中,同他那位姨太太说道:“我觉得,先停了他的马术吧。”

    苏姨太太语气非常激昂,道:“这是怎么说!”

    苏鸿生道:“马术是闲时的消遣,如今学业沉重,我们生活上也有无数杂事。总之,还是要省下些时间。”

    说到底,一个低年级的学生,能有什么沉重的学业?再说生活上的事,他那个小脑袋又懂得什么,与他何来干系。苏姨太太想到这里,才想到他脑袋上那几顶还未换新的皮革帽子,今年没有做新的,的确没必要让孩子去丢了面了。她想了想,最后应了苏鸿生的声。

    见苏鸿生正要出门去,她忽然说道:“来年广东那边的情况好转一些,收成也许上得来。你怎么不和李——和他再借一些?”

    苏鸿生反问她道:“我怎么开口?已借了不少了。”

    苏姨太太注视着他。然后,她低低声道:“你借的那些,于他而言算什么。”

    苏鸿生听了,而后,只是茫然地望她。

    这时,苏姨太太方注道:“他借了许多人钱,不止你,更多的都有。记得姓陈的么?不是陈太太那位。是另一位,之前称为“轮渡王”的那位,炮弹烧了他好几条大船,在你去见李文树前两天,他就已去跟李借了比你多数十倍的钱了。”

    苏鸿生道:“他借了?”

    苏姨太太道:“想是当然的。”

    苏鸿生听到这里,几乎片刻不缓,他开了车就出了门去了。他的汽车公司遥遥无期地进入休业状态,叫汽车的贵太太小姐们少了许多,就和苏美玲一样,她们总觉得躲在家里就是最安全的。如果要给钱给别人手下的汽车夫赚,苏鸿生情愿自己开车。他很快将汽车停靠,银行那扇金光熠熠,仿若真金铸就的大门前又来人下来迎他,只是和前几天又不同,换了另一个男子来招待。

    那男子说道:“我姓冯。您好,随我来吧。”

    苏鸿生道:“你认得我。”

    当下要将帽子脱下递给他了,又想起来,自己没有车夫了。按他的姨太太说的,人要是没有钱,那么所谓上等人的礼仪就都是连下等人都看不起的臭毛病。他虽然还不至于如此地步,但他觉得这顶帽子拿着真沉,索性后来也不戴了。

    冯家先一面领他进门,乘了电梯,一面道:“先生,您是来取钱的。”

    苏鸿生直白道:“你要将“取”换一换字眼。”

    冯家先道:“这没有什么——”

    见到苏鸿生忽然瞪圆眼望了他一眼,而他还未发觉自己什么时候从李文树身上“偷”了这句话来,并且此后再也摒弃不掉了。

    冯家先镇静地笑笑,接着道:“您随我来吧,到里面来。李先生交代过了,他今日没有办法在这里,但您今天是一定会来的,只是我不知道,你准备的够不够?还要请您看过。”

    苏鸿生觉得那天真是新奇。他见到了一个与李文树有五分相似,或者是说,与从前的李成笙有十分相似的人了。他睿智,敏锐地接待,又送走了苏鸿生。苏鸿生还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时候,回到家里去,他那位姨太太便道:“再过几天就是春节。”

    很快,她就做起打算来了,细细道:“拿着这些钱,取一部分寄回广东去,先补了那边的税和人工,家里几个佣人的工钱,当然,最要紧的是大太太的药费滋补费。再取一部分,把你那个汽车公司先遣散了罢,地皮和车子留着无法脱手,但那些车夫的赔偿总是要给的,只是过节的花费不小,如果不够——你记不记得?我几年前在蒋太太的善心茶会上买来的那颗翡翠珠子呀!就是朱太太那颗,她那时手中都是好货,如今急急脱手出去,若有识货的,回八成的本想是不难。”

    苏鸿生在这时才断了她的话头,道:“不要费心,这些钱花到明年去也够了。再说今年蒋、陈两家都不必走动,花费会少一些。”

    苏姨太太听了,心里好歹宽慰许多。

    不久后,她仍去芳园吩咐新春的点心,走在路面正要回到车中时,又听见了迎面走来三两人成群,谈笑起金山银行疯狂放贷的消息。

    那时,她开始疑心李文树终于是疯了——在失去自己的太太玉生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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