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昌平过来,如果是坐李文树常开的那一种车子,实际不远,但如果在风雪天,坐驴车或者乘马,甚至是步行,那就是要走上一两天也算是快的。玉生在她到来之前,仍搜寻着自己身上或行箱中任何可以捐赠的东西,最后除了那个婚戒,她取下了李文树送过她两次的那对珍珠坠子,送到了救助会去。那个仿佛时刻都冷着一张脸的女人见到后,仍没有什么笑容,她只是重问了玉生一遍道:“太太,您想好——真要捐这个?”

    玉生只道:“是。”

    之后,玉生在两日漫长的等待中,最后终于在雪停时分,似乎是听到了马或者驴的叫声。但她推开门,没有马也没有驴,她的面前,只有一位站得挺直的女人。

    玉生见过她。并且,她从没有一刻忘记过她。

    “文蓝。”

    她记得她说道:“我没有姓。”

    但她似乎已经不记得玉生。

    文蓝躲开她的肩头,进了门来,而后,她只是望了玉生一眼。很快,她回过眼,去找真正的病人,那便是邱姑姑。

    玉生听见她问道:“能不能看见我?”

    邱姑姑道:“先生,看得见。”

    她冷冷地说道:“那就不算糟。”

    玉生离开了。她坐在屋子外面,一遍遍烧水,她把炭炉打开,学着邱姑姑的样子往里面一块接一块添炭。北平的冬天又干又冷,李公馆的地暖却是湿润的,仿佛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蒸笼,将人的皮肤蒸薄了,再从笼子里出来,就像去到一片钢铁天地。

    等到文蓝出来,玉生已将茶水煮好了,是邱姑姑常喝的那一种银针,穿粗麻布吃糠咽菜对邱姑姑来说是最容易的事,但她藏起来的那些茶叶,她始终像嫁妆,像遗物一样珍惜着。

    “没有什么。”

    文蓝只是看着那茶色在她眼前升起,散去,但对她,像甘露,像溪流一样平常。

    接着,文蓝注道:“这样的病,往后是数着日子在过,不用吃药了,过去几年怎样过得,仍然那样去过吧。你看——活着,至少还有一杯热茶喝。”

    玉生见她拿起来,喝了。然后,她在她的注视下与她对坐,她忽地,问她道:“你刚生育过吗?”

    玉生道:“是的,太太。”

    文蓝道:“我不是谁的太太——生育后的人倒难得像你瘦这样多。”

    玉生道:“只是,您怎么知道呢。”

    文蓝不立即回话,只是回以长久的凝视。玉生觉得她是多么像李文树,又或者,是李文树有意地在模仿着她么,但这种说法又是可笑的,她与他同根生,无论是命运或是样貌,性情还是眼色,都是注定要相似的。

    而后,文蓝没有回她这话,只是道:“生育后即便吹冷风,也不要流热泪。泪水是维持生命源泉流向的,你把泪水都流干了,那还用什么来维持呢。”

    玉生笑了笑,道:“上一次见您,您还不和我说这样多话。”

    文蓝道:“从来是人多话少,而又人少话多的。你那个为你报身份的“女随从”呢。”

    原来从旁人的口里听到爱乔,简直像爱乔的另一种新生。玉生在此刻这片炭火里再想起爱乔,不是最后一次见到的爱乔。是过去数十年,爱乔最爱在雪里头烧碎棉,她点着火,火光燃起又灭去的一瞬,爱乔的面目就在这一声“女随从”中又在玉生的眼前浮现。玉生见到她的眉毛和眼睛,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

    玉生伸出手去,却只是被文蓝握住了。

    文蓝道:“你捐了这样多的东西,怎么不拿一些药回来?”

    玉生还未回话,她又道:“有一种是补气的,战场上少用,总能匀出一些来。”

    玉生道:“您费心了,手脚发冷是生来就带的,不用吃药。”

    文蓝道:“颊面凹陷,眼下红云,也是生来就带的吗?既然我们还能睁着双眼,手脚健全地站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就不要自虐,这对死去的人来说,实际是不公正的。”

    玉生听了她这话,好一会没有言语。见她要走了,玉生站起来送她,她只是将另一件褶皱的,旧的外衣披上去,戴了防风的帽子,便走了。外面没有驴,也没有马,玉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昌平来到了这里。

    几天后玉生再见到她,细雪不止,她远远走来。

    那时,文蓝解了她的惑,道:“我是坐着那个车子来。”

    她指向远处两个驼腰的车夫,他们弯着背脊,像驴一样拉着,驮着车上一排排的人,近有十几人,或者更多,文蓝说道她就挤在这片死人中来到这里。昌平的救助会每天都会有人治不好死去,凑满一车,那些人就离开昌平,走到更远的地方,炮火暂时还烧不到的地方——埋起来。

    文蓝脱了帽,露出头上短且整洁的头发来,过去两次见到她,玉生不知道,她竟长了半个头顶的白发。无论周围多么嘈杂,她还是要先伸出手来抚平发丝,才和人说话,这一个动作在玉生眼中仿佛又见到了李文树。

    文蓝问她道:“那位姑姑怎么样?”

    说着话,她将手里的药瓶子递到她手中。这药玉生吃了后,没有大的变化,只是睡眠深了一些,夜里不常醒来。

    玉生回她的话道:“不再发汗了,进食也逐渐正常。我要谢谢您。”

    文蓝忽地转了话头,问道:“你从哪儿来?”

    玉生只是反问她道:“您为什么这样问?”

    文蓝道:“我需要会说法文的女人。我在你家中,见到两本法文的诗集,你是留过学的学生,或者——你会说法文吗?”

    玉生道:“我只是消磨时间,那两本诗集是一位朋友送的。”

    文蓝道:“不用精通,你连诗集都看得懂,基本的交流也许没有大问题。如果你愿意,愿意帮我个忙吗?也许比捐东西,更要付出多一些。”

    玉生笑了笑,道:“什么是我能做的。”

    文蓝停住了步,往旁挪了挪脚,为几个落队的士兵,其中有一个是残腿的,还有一个只长了半张脸。她看着他们,一直等到他们全部从面前走过。

    而后,她向玉生说道:“救助会加入了一个法国人,他刚来到中国,连一个中国音都听不懂,而且他只会说法文,也听不懂英文。这几天,前线送来了一大批重伤兵,可我们每天都在交流上浪费掉救助的时间。”

    文蓝见玉生没有立即回话,便继续凝视着她,注道:“你上次去的是昌平的救助会,我们在顺义还有一个救助会,坐刚才你见到的车子去——你去不去?”

    玉生仍不回话,只是回了她的凝视,与她对视着。这又仿佛是回了她的话了。

    那一天近傍晚,玉生才跟着文蓝,乘着那车,或者是说,坐在那湿润的鲜血地,黏着还未风干的肉屑上,摇曳着,仿佛将骨头一点点摇碎了又拼起来,就这样一路到了顺义。玉生下了车的一瞬,像是回到初次去上海的那一天,但再找不到一个空瓶来注满,于是她没有呕吐,只是随着文蓝,平静地走入了深夜里。

    很快,玉生见到那位法国人。他正焦头烂额,坐在一个伤了腿,几乎只是往腰身下挂着残肢的士兵面前,他大喊着,用博尔最常脱口而出的那一句法文,玉生听见他说道:“这真是太难了!”从前,博尔坐在光明无比的李公馆厅面,通常,他是面对爱蓝才会说出这句话。

    玉生开始和他交流,庆幸着,他一定是喜欢读长诗集的,他的语法和用词都像是在写诗。他要那个士兵挖空腿上烂掉的肉,但又要跟他说麻药已经用完了,他是这样说的:“我们已经失去了让苦痛酣睡的药物,但我相信,中国人都是不酣睡的勇者。”

    玉生向文蓝转达他的意思之后,文蓝很快找来了最后一点止血药,她向玉生说道:“这是河北的第四师送来的人,是英雄,才十六岁。”

    玉生怔了怔,道:“这都是第四师的伤兵吗?”

    文蓝道:“是,师长都在这里了。”

    玉生想起最后运送那批棉服的秦骏的面孔,然后,她才真正望见那个士兵身上几乎染成红色的粗布棉服。过去这些日子,即便同李文树说过“同床异梦”,读过那张“李太太捐赠棉服”的手报后,她也再没有想起过秦骏。此刻,听见他在这里了,看见一条条血流成的河,一具具身体铺成的路,她忽然非常想见秦骏一面。

    文蓝道:“他在最里面的地上。”

    这里,没有帘布,也没有担床了。扭曲的手脚做了瓦砖,冰冷的胸膛成了活着的人的围墙,由内而外地包裹着,短暂无比的寂静夜晚。

    玉生寻找秦骏。终于她看见在残破的窗面下,呼啸而过的山风点亮了那么一张更破碎不堪的面目,结块的血液像经过旱灾的大地,再分裂开的只是一块块土黄色的皮肤。他的眉眼在接连而来的雷雨中,像百年古树一样陷落在最残破的两块皮肤上,他只是闭了眼——又或者已经死去了。

    那不是秦骏。玉生很快又想,只因他如此痛苦,才正是他。

    身后,文蓝到来了。

    是她救了秦骏,又在此刻忽地挽住了玉生颤抖不止的手,她平静地说道:“这里都是上过药,还有一条命活着的人。”

章节目录

一场婚姻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小小飞象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小小飞象并收藏一场婚姻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