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某一年的春节前夕,玉生和孙曼琳一同回过一次上海。

    她们住在孙曼琳哥哥在愚园的家中,在那里玉生收到了李爱蓝的新年贺信。她在信中简短地写道自己如今在使馆旁的一家律所做一些简单的文书工作,收入不高,但可以补贴家用,她将“家用”两个字写得非常小,如果她觉得一件事是耻辱的,她往往会选择把它藏起来。但玉生至少有那么一点爱她,所以她欺骗了她,她在回信中写道:“你的哥哥已经回来了,我们准备在愚园老家过春节,这儿的春天会平静一些。”

    回信托了孙曼琳的一位朋友寄出。他似乎长得并不像兰西,因为他是爱尔兰人。他在中国生活了数十年,更和兰西不同的是,他早早就拥有了兰西一直没有得到过的,比如财富和社会地位,他雇用了几百名中国女人做他贸易行的员工。孙曼琳和他在一次祷告中结识。

    他正在疯狂追求孙曼琳,即便孙曼琳明确说明,自己并不会与他结婚。他说自己已经四十五岁了,结不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孙曼琳更直白地说道:“但我根本都不会吻你。”

    前几年,孙曼琳还会偶尔接收到蒋少成的信件,她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寄来的,也不知道信里面写了什么,因为她从来不看,直接烧毁。那些年里,她对蒋少成的憎恨绝大部分是来自他的太太,对一个女人的敬佩,滋生出来的——对一个男人的恨。

    安华姑妈非常喜欢孙曼琳,甚至有一天她说道:“如果早年我没有丧偶,婚姻幸福,我会不会有一个和你一样的女儿?”

    孙曼琳回答她道:“当然会。”

    然后她们坐在窗台前,继续喝茶,茶叶是最普遍不过的青茶,一元钱一斤。从窗台右侧向远处眺望,安华姑妈可以望见从前她哥哥在愚园的老宅,那是他刚发家的时候买的,真像他当时崇尚的所有事物一样,是那么华丽,不真实。因没有挂上李文树的名,所以它没有和公馆一样被没收,只是上了锁,没有了佣人和茶具,所有精细非常的珐琅瓶,琉璃樽,都在某一天消失了。如果要回去,那儿只是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了。

    春天过去后,玉生突然向安华姑妈说道:“姑妈,我该找大姐回来。”

    直至那个时候,安华姑妈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文蓝的脸,但只一瞬,她记起来,她最后一次见到她,当时她正向她父亲说:“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回来。”当时她的脸,还是多么年轻、美丽的呀,并且,那份美丽带有一种残忍,是不容侵犯的。于是她扔下一切,另起阵地,并坚守它数十年,也许不止,要更长久一些,但她已经记不得她离开多久了。

    李金山逝世前,仍记着她,和留给她的愚园的老宅,他说那是永远属于他女儿李文蓝的。他在这里生下了她,此后以金铸碗,以银为水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愚园老宅里瓦片碎了,掉下来,天长地久磨成了灰,那灰也是金色的灰。

    但那年春去夏来,秋已过,隔年,玉生才终于在武汉见到了文蓝。

    文蓝的头发全白了,正因如此安华姑妈才立即认出了她来,她母亲死去的那一年四十八岁,她偷偷去望过一眼,满头花白。

    文蓝问道:“我回去做什么?”

    安华姑妈只是道:“这些年来,你过得好不好?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见到你,只想承认我是错的,你当年真是字字珠玑,你说何必在婚姻上做长久的打算?世事最是无常,门当户对佳偶天成又怎么样,难道必然白头吗。你走后第二年,我丈夫就死了。”

    文蓝怔了怔,道:“姑妈,你知道我离开后,再没有回过上海。”

    安华姑妈道:“所以如今你应该回去了,愚园的灯暗了,等着你——”

    文蓝再没有回话。

    她看着玉生,只是长久地消磨。玉生并没有劝她,也没有和她说什么话,武汉那天下了雪,玉生只是问她冷不冷?又说,现在没有那样好的暖手炉子了,好几个都留在了公馆里,不是被砸碎了,就是被扔掉了,铜皮铁器,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之后一段时间,文蓝屡屡要她们离开上海,见到李沅,文蓝喜欢她的聪慧和美丽,但并不能成为使得她们留下,或令她自己离开这儿的理由。她在一所卫生站上班,因早早和李公馆断了联系,她的背景算得上干净,因此分到了不错的岗位,她在乎的当然不是这些,只是她早已经找好了长租的房子,而且往里面添置了满墙的藏书。

    玉生要走的那天,文蓝去送她,一直送到火车站前。文蓝正要和她们再见,忽然一行人过来,有男有女,走得急,又近,用力撞过玉生的肩头,回过脸,笑了笑,并没有道歉。

    文蓝道:“你们倒没有话说。”

    其中一个女人,站出来,道:“和资本家的太太,有什么话说?”

    转而,她望向玉生,道:“真是巧,李太太,在青岛见到你,就像昨天的事呐,你们这些人,和我们这些人,同条路走,目的倒不同。你们是慢悠悠的,我们是有事做的,走得当然会快一点。”

    玉生记得她,文化馆里面那几个人。

    文蓝听了,脸色非常不悦,似乎要和她理论一番。玉生却立即为他们让了路,文蓝要送她们上站台,一路送,一路问。

    直至玉生道:“这没什么,这样的事,这几年来常常发生。”

    文蓝忽然道:“你的车票是要去哪儿?”

    玉生道:“回上海。”

    政府的文书下来了,玉生必须代替她丈夫李文树回去签字。更重要的是,李沅要回去读书,上海私立女校的学费高昂,但因为是外国人开的,没有人会在上课的时候,对着李沅的背影窃窃私语。

    轰鸣声驶来了。文蓝没有和她们说再见。

    过了一些时间,大概是玉生到上海的两个月之后,她们已经在曾经租给万红的店面完全安住下来,那是个普通的阴天的早晨,玉生再次见到文蓝。她坐在不远处成衣店留在门前的长椅上,有一个女人走过去,她问她道:“你好,请问这儿怎么到愚园去?”

    玉生相信她,这些年来,她一次也没有来过上海。

    直至她望见玉生,道:“你在这里,真巧。这是注定的。”

    玉生道:“您怎么来的呢?”

    文蓝道:“车、船、飞机,现在只要想去,少有到不了的地方。”

    玉生道:“请跟我走吧,您的房间收拾好了,我不知道您什么时候——会不会来,只是有一天想到了您,就收拾了一间干净的,阳光好的屋子出来。”

    文蓝笑了。

    又一个春天到来之前,或者是比那更早的日子,文蓝搬回了愚园老宅。她在中山路那边的一间小医院找了一份工作,她像在武汉一样上班下班,在空闲的时候,她常常询问玉生要不要和她一块回到愚园来?玉生那时候已经将楼下租给了一家卖馄饨的夫妻,他们是南京人,也是少有的愿意租这间店面,并不将眼角斜飞来睥睨这儿的人。曾经金缕粉衣的层架,如今放上油盐酱醋的罐子,生意最好的时候,玉生是被玻璃罐子的摩擦声吵醒的。

    玉生像平常一样早醒,她下了楼。从楼梯间的另一扇门出去前,不知为什么只有那一天她掀开门帘,往香气弥漫的门帘另一边望进去,在角落处,万红留下来那张牛皮沙发椅子,此刻油亮发光,或者是沾满了油污的原因,但在那上面,坐了一个穿着一身无比干净的,面料上等的西服的中年男人。

    玉生记得,只不过是要思索片刻,记起来——他是李成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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