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临近年关,气温骤降,雪越下越大,稀稀拉拉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临溪中心小学却隐隐流淌着即将放假的喜悦气氛。

    同桌十分信赖地挤着林清幼取暖,她不好意思叫人家起来,只好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寒假作业上。这么厚一本,得什么时候才能写得完?

    小镇学校不足以为每个教室配备空调,放眼望去教室里都是冷得瑟瑟发抖的孩子,让林清幼忍不住想到一个个埋在地里,只露出绿苗的胡萝卜。

    学校通知提前放寒假,班主任顶着厚厚的帽子,忍着哆嗦叮嘱学生今年天气不好,注意安全云云。

    早上寒冷伴随着意识的清醒卷席而来,寒意仿佛时刻盯着林清幼似的,只要她一动,便悄无声息钻进被窝。

    她不知道这种气温是不是家乡冬天的常态,挣扎着起床要去上学,见陈锦坐在灶脚下剥蒜才想起,自己又惯性起早了。

    陈锦看见穿着单薄的她,从矮凳子上跳起来,一边把手里剥好的蒜放进灶上的碗里一边连连抱怨:“穿好衣服再出来,今天很冷。”说着抓住她的胳膊往房间拽。

    “妈,卫生间,我要去卫生间。”林清幼站在地上,着急地跺跺脚。“那也把衣服穿好,把我给你买的那件红色的毛衣穿上。”

    她想起红色毛衣是准备大年初一穿的新衣,此刻妈妈正拿在手里往她脑袋上套,“妈,不是初一穿的吗?”

    陈锦双手撑开毛衣领子往林清幼头上套,听她一问叹口气道:“今年太冷了,留不到过年。”

    林清幼恍惚明白,这个冬季真的不一样了。

    暴雪一下便是整个月,断断续续下到了年底。林清幼几乎每天都能从新闻里听到“暴雪”“凝冻”等陌生的字眼,如今实实在在对这个虚无的概念有了切身体会。

    感冒与无聊,伴随她度过难捱的腊月。

    林清幼坐在小卖部里写寒假作业,厚厚一沓有一半都是母亲通过人脉收集来的习题。小卖部为了营业弄得格外暖和,以至于她每次都喜欢挤在这小小的屋子里。

    有人在门外低头动作,她从柜台向外探去,发现他在蹭鞋底的雪,这是她从临溪人身上发现的第一个共同的小习惯。

    随即一个穿着厚重棉服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拨下外套的帽子,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那眼睛被同样粗黑的眉毛压着,显得深邃而低沉。

    他的下半张脸带着口罩,只能透过眉眼窥探到他眼里的不耐烦,就像一只随时会爆炸的气球。

    林清幼马上站起来往柜台外跑去,一边跑一边稳住那个男人:“你等一下,我叫大人来。”

    林建辉就坐在廊檐下看书,见女儿着急忙慌地跑过来,他马上回应:“你阿公在后院的菜园子里。”

    他从来不关心陈家小卖部的生意,甚至可以说是避之不及,仿佛对他而言是负累。

    林清幼把老陈带到小卖部,听他们用方言交流着,她在旁边收拾自己的作业本,生怕被人看到自己在作业本后面的乱涂乱画。

    不想那人隔着柜台只随意一瞥,似无意地说:“你家孩子多大了?”

    老陈在记事纸上记录着他嘱咐的东西,闻言瞄了一眼林清幼:“读四年级,应该跟你外甥差不多大。”

    那人没多说,没一会儿便抬脚走进纷纷的大雪里。

    吃过晚饭没一会儿,老陈列出一些食品放在小卖部的台阶上,他想叫女婿来帮忙,但又有所顾忌,正巧遇见林清幼从院子经过小门走到小卖部里来,便让她帮忙提一瓶大容量的饮料跟着出门。

    爷孙俩从隔壁巷子踩着雪路自远而近走来,路过停在巷子口的一辆小轿车,看不清车牌号。

    林清幼走远,又回头瞟了两眼,那辆车就像一只钢铁猛兽,黑色的铁壳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雪花,使得它看起来更加冷硬。

    走进路家院子,林清幼一眼便撞见那坐在门口凳子上的孩子。

    是那个雪白的男生。

    林清幼对他的印象,居然只剩下“雪白”两个字。

    客厅的光从他背后投来,模糊了他的五官,但林清幼还是一眼便认出他来,她往上颠了颠饮料瓶,呼吸急促起来,心里莫名涌出一股结交的冲动。

    雪花飞扬,一点点落入地面,悄无声息。

    他的脸蛋被冻得通红,短短的头发上粘着些细小的雪籽。

    下午那个男人从屋里出来,望了一眼坐着的孩子没说话,径直接过林清幼抱着的饮料瓶,两人互相谦让着走进旁边的厨房,只剩两手空空的林清幼待在原地。

    她盯着对面的男生一动不动,半晌后忽又抬脚朝他走去。

    “谢谢。”她偷偷观察着对方的态度,试探地蹲在他旁边,见他没有生气才暗自松口气。

    路森的心思都在屋子里那对已经离异的夫妻身上,曾经浓情蜜意的神仙眷侣,如今对坐一方,像谈生意一样来回拉扯着自己的归宿。

    他早已接受父母离异的事实,也安然接受自己被弃如敝履的人生,但是却没想过,有一天还是要面对被挑选的痛苦。

    坐在寒冷的室外想躲避现实,但屋子里谈判的声音还是一点不落全部被他接收。每一句话就像一双无形的手,将他扯进满是漩涡的泥潭,弄污他,摧毁他,仿佛最后的结果才是能把他拉出泥潭的手。

    只是不知道拉出泥潭的手,会不会再次把他推入另一个泥潭。

    当他正陷入自我拉扯时,被身边突然出现的人打断。

    男生撇过脑袋,乜了一眼便站起来,一边无所谓地回道:“你已经说过了。”

    林清幼也跟着站起来,捕捉到他眼里的淡漠,也终于看清他的五官。

    他的上半张脸让林清幼不由得想起那个男人,一样漆黑的眼珠和浓密的眉毛,好像打翻的墨,但不见半点光亮,瞳孔纯黑如漆,叫人不由人陷入其中。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片细小的阴影,掩住了情绪。

    见他把凳子往自己这边挪过来,她顺从地坐下,嘴里轻轻地嘟囔:“我以为你没听见。”

    两人并肩坐在一条长凳上,林清幼凑过去瞧他铺在膝盖上的书,发现那是一本旅游图集,每一张图片的角落都有注释。

    图片有些眼熟,她顺着底下的一行小字读下来,然后被一个陌生字卡住:“这是什么字?”

    他闻言瞥了眼她,视线又移回书本上:“he(壑),大概是山谷的意思。”

    林清幼轻轻感慨了句:“真厉害啊。这是什么地方?”她忽又转了话头,被照片中的一角吸引了目光。

    “宓洲,南方的城市。”他随口回答,林清幼却像被点燃了似的,嗓音瞬间拔高:“我知道!我就是从那儿回来的!”

    会宁是宓洲下辖的的城市之一。

    “这是我最想去的地方。”他的眼睛终于闪出些光亮,隐约闪烁着,就像夏夜的繁星。他偶然从朋友那里看到这本摄影集,从此便对照片里的地方心向往之。

    冬季的白天与黑夜的边界总是那么模糊,淅淅沥沥的雨雪似乎没有尽头。

    林清幼望着眼前纷纷扬扬的雪,似乎没听出来他言语间的艳羡,她搓了搓脸,淡淡地挪回视线:“宓洲离这里不远,你长大就能去了。”

    他顺着林清幼的动作上下打量了一番,略带失落的意味道:“长大还有好久。”

    “怕什么,宓洲还在那里,又不会跑。”林清幼捧着脸,又跺了跺脚。她往厨房探去,发现那两个大人正坐在厨房抽烟,隔着雪幕听不清闲扯的内容。

    老陈发现外孙女探究的视线,他忽地一笑,又夸起了路森:“你那外甥我每次见他都在看书,也不出去玩,带起来多安心,不用担心他出去乱跑。”

    路柏听着,低头无奈地笑了笑,刚想说些心里话,被正屋里突然爆发的吵闹打断了对话。于是马上站起来跑出厨房,在跑到孩子面前时,路柏显而易见地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路森比他们更早得知屋子里的动静,但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面上淡淡的。

    两个大人相视无语,老陈随即叮嘱林清幼:“你带他出去玩玩,别闷坏了。”说罢便跟着路柏一起进屋子,想帮忙控制局面。

    林清幼大概猜到这家发生了不便示人的尴尬事,她临危受命,拉着他想通过廊檐躲避漫天的雪。但他却像被钉在原地,任凭她怎么使劲也无济于事。

    “你!”林清幼脾气再好也禁不住他这么固执,刚想发火却见他猛地站起来,“你饿不饿?”她话到嘴边突然转了个弯,说着窥视他的表情。

    路森这才僵硬地抬起头,苍白的脸色无力地显露出他此时的恐慌与无助。

    林清幼几乎是拉扯着僵硬的路森穿过巷子,路过一丛丛的林荫和寂静的寒夜。

    路森的手一直没有回温,握着他的手就像握着一块冰似的,冷到骨子里。

    室内与室外仿佛两个世界,两个孩子挤在小卖部的柜台里,林清幼举着雪糕望着大口咽雪糕的路森发愣,她是为了迎合才不得已吃雪糕,刚啃了一口就冻得受不了。

    “你家的雪糕怎么这么凉?”他含糊地嗫嚅道,两行眼泪忽的淌下来,滑过冰冷的脸颊,泪痕像一道凌厉的刀痕,刺痛着他的皮肤。

    林清幼的心也跟着揪起来,她抢掉雪糕,声线透出隐隐的颤抖,“少吃点,会拉肚子的。”

    路森加快了吞咽的速度,嘴巴被冻得毫无知觉,他扬起脸,脸上的泪痕已经斑驳变干,很难做出表情:“能不能带我去打雪仗?”

    寂静的雪夜里,黑暗的巷口,吹过鸟都不愿驻足的阵阵刺骨朔风。

    两个人在巷子里砸雪球,林清幼身上穿了两件毛衣,随便跑动了两步就已经气力不续,但是见路森一副气势正盛的状态,不能不打起精神继续陪他发泄。

    路森怒气冲上头,不知怎的想到家门口的那辆车,他抟了个坚实的雪球跑到巷子口,鼓起勇气奋力一扔,那团雪球重重地砸在汽车前面的车窗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惊落一地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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