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晁,听见了没,多久?”

    晁云天躲在被削了一半的桌案后面瑟瑟发抖,啊出的一声都有些飘然。

    “什…么什么,多久?”

    “城主刚刚说多久来接我?”

    “城主?什么!你说谁是城主?”晁云天站在原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说谁是城主?”

    “就刚刚,那个……玩弄你感情的中年女人。”

    “那不是于欢于掌事么?”

    月隐强颜欢笑,抹去飞溅到脸上的口水:“城主说这样便宜行事,况且此前城主易容已来过几次,说你晁掌柜天天过的神仙日子。”

    “我的天老爷!”晁云天刚说完,便翻眼倒地不起。

    月隐看着昏倒的同和斋掌柜,长舒一口气,马不停蹄地调动灵气躲进了浮梦城的兰台。

    门外,几道气息略过,刚迈进兰台的月隐只觉得脖子一凉,皱眉往外探,除了正常往来的行人,没有什么特别的。

    “冲叔,前些时候外借的那本《灵泉宝镜》可还回来了?”

    中年男人看着来人,手指舔过舌尖,撵开眼前书页一张张翻找着,恍然笑道:

    “哦,还回来是还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小崔将书塞到哪个边角了,我先前见这册上有记录,想着你会回来拿,便想单拎出来放在明眼处,可转身去书架上寻又寻不到了。”

    “没关系,我再去找一找,若是那本《道元真君箓》近日有消息,也麻烦冲叔您知会一声,我即刻来取。”

    “好嘞。”

    月隐提裙上楼,只觉得胸口的印记越发冰凉,她转身去看,只望见兰台的冲叔一个劲儿的朝着她笑,愣搅得她心口发麻。

    “在哪儿呢?”

    那本《灵泉宝镜》是她在另一本书里看到,书里说宝镜作为法物,多用于明道解阵与围困人身或神识的。

    她后来找人打听过阵法的事儿,不过没敢直接开口,而是拐弯抹角地问了通元城的事儿。

    那人说,通元城的奴印与通元城的禁制有着很大的联系,约相当于子母之阵,刻在人身的烙印为子阵,那通元城的禁制便为众子之母。

    她想着极乐下在她身上的烙印大概与通元城的奴印是一个道理。既然下在她身上的禁制解不掉,那是不是能通过削弱浮梦城的禁制来完成逃离。

    “在哪儿呢?”

    月隐一边咕哝着,一边将收纳宝灵神器的书架又翻了一遍。

    “没有啊!”

    她略有些焦躁的看着那满架子的书,心中一骇,她在这兰台逗留也有半年,看的书不多,却也有百八十册,涉及文史六艺大百科,从未有过一本书是脱离了自身类目分区。

    而七天前她才来过,问了那两本书的情况,均是外借未归,而兰台里的书,向来是三天一检。已然七天,早已过了两检,按照常理应该过了两人之手,就算小崔放错了,或者胡乱塞到哪个角落,冲叔也不会……

    月隐皱着眉顾看四周,书架上的书大部分都是蒙蒙无光,若是被人翻动或者归检的书,应该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月隐在兰台三层用神识探找了两周,仍是一无所获。

    “不好!”她立刻侧身到窗户边,开了个窗缝四下探看,果然在西面的巷子里看到了几个鬼祟身影。

    他们在解阵。

    月隐眉心一拧,飞奔到南面的窗户边,一跃逃走了。

    那西边小巷子里的三人,刚将阵法解开,一人胸口的小兽便化作小犬,直向热闹的大街跑去。

    “不好!跑了!”

    三人连忙紧随其后,向大街的方向追去。

    刚到摘星楼的月隐,歇都没歇,一连爬过七层楼,一口气进了第八层的大殿,这才敢停,气喘吁吁地坐在大殿的角落里。

    兰台和摘星楼的位置在浮梦城的两边,从兰台跑过来,她可是丝毫没保留,掏光了身体内的灵气开踏雪飞鸿步,外加启用了一个防御阵法,这才安然抵达楼中。

    月隐瘫坐在黑色的角落里,掐着指头算了半天,愣是一点没算出来。很不情愿地想到之前的事,她有极大的把握,今日兰台下的那三个黑衣人是连山氏的。

    如今她不过练气六层,若论一对一正面单挑,一个筑基已然是极限,但是连山氏派三个人来,难道里面就一个筑基?三个人还不敢正面围堵她?难道连山嫡系的血脉就这么不值钱么?

    倒还不如她这个莲花峰弟子,月隐嗤笑了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难道姜澍真的没死?

    女人拧眉托腮,认定了一个事实。

    姜澍一定没死!

    那为什么非要找我呢?就算有什么临死前的最后一眼或者魂灯有什么记录凶手的功能,那也不该是我?

    月隐想及此,颇有些愧疚。

    转念再想。

    抓我,这都变成了这个样子怎么还能认得?

    看着手上的人皮面具,月隐的一张脸苦成了麻瓜。

    一连串的歧想,也没个答案出来,急得一声声的叹,连着大殿的回声,快叹出花来。

    “谁在唱曲儿!”

    一道女声厉喝,月隐登时捂住了嘴,不敢出声,看着门口走来的少女,两人同时叫出了声。

    “是你!”

    “是我,怎么了,你这个蔫巴鱼头。”齐悦甩了甩她的小鱼包,两只手抱在胸前,趾高气昂地看着她。

    月隐自也不输,模仿起她的样子来:“是我,怎么了,你这个滑头鱼精。”

    齐悦见她那样子,气得直咬牙:“鱼头鱼头!”

    “鱼精鱼精!”

    齐悦咬着牙,月隐看着那越来越近的脸,突然泄了气,退了半步,大拇指轮转几番,惊道:

    “我见你天庭发黑,怕是有血光之灾!”

    “胡说!”

    “我看你也在胡说,我现在的样子分明与初见你时不同,你如何认得出来?”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那丫头抿了抿嘴,又咬了咬唇,纠结几番,仍是没说出口。

    “好了好了,不难为你,你刚才在楼下可看见几个鬼鬼祟祟的黑衣人?”

    “有啊,怎么了?”那丫头一想,不大对劲,转口说道:“穿黑衣服人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哪个?”

    随后提高声音,四处张望着喊道:

    “你莫不是在敲打师祖!”

    月隐一脸黑线,这小丫头心眼也太多了:“你师祖不在楼内。”

    “师祖不在?你怎么知道?”

    “她亲口同我说的,一会儿该回来了。”月隐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转身岔开话题:“那只鱼枚呢?”

    “鱼枚?什么鱼枚我不知道。”

    “有没有能敛去气息的法子?”

    齐悦有些恼:“你这个人说话怎么老是没头没尾的?”

    “你且说有还是没有?”月隐见那齐悦双唇起起合合,似是想开口,却又按捺住,心中窃笑,装作无所谓道:“罢了,你哪里能知道,还是等极乐城主回来罢。”

    说着又转了个身,向门外走去。

    六日后  巳时

    摘星楼内楼外,来往不绝。

    她今日的那一身明朗,可是酝酿了近一个月,不仅用的是自己本来的面目,还穿戴上了极乐赠给她的衣裙鱼钗。只有通身气息敛去,修为被压在了练气一层。

    素来简单的月隐,有些不大适应这样的自己,但想想一会儿见的人,还是下定决心,今个儿就要做个一无是处的花瓶架子。

    风行湖面,水成纹,琥珀色的鱼钗闪着光点。水中的女子与深绿的湖水有些不大相衬。

    窄袖衫襦,鞠衣黄,彤色抹胸,玉肌隐现。重莲绫,荷叶裙,披帛半挂,髻发高盘。

    月隐望着水中倒影,思绪翩飞,盘算了月余的事情,此刻操行起来,心中却打着鼓。

    那一点点胆怯与担心,在走出摘星楼的那一刻,消散无影。明朗朗的太阳底下只有明朗朗的美人,她的脸上带着笑,环佩叮咛,步步轻盈,朝着城东边去。

    浮梦城  邀月楼

    邀月楼的一二层热热闹闹挤着许多散人闲户,一桌三人到十人不等,邀月楼的外观看着唬人地气派,可楼中物价却足够接地气。一张桌子,一盘花生米,一壶浊酒,便够围桌的那几人乐呵一天。

    话说,几个月前,月隐与陶千树就是在这里认识的。

    哦,陶千树是谁?大概是一个对阵法颇有些研究的散修。其实月隐也不了解他,只是一起吃过几次酒,觉得这人真挚诚恳,聊起天来也诙谐风趣,倒是很特别。

    上次喝完酒,他们约好,三月后在这邀月楼小聚一番,今天正是应约之日。

    邀月楼的小二罗泊见着楼前来了个赏心悦目的美人,就近放下手中酒盏前来招呼。

    “仙子,仙子芳名?”

    月隐看着颇有些不专业的萝卜小二,洽然笑笑:“云翳,大树可来了?”

    萝卜小二皱着眉头,转着圈,仔细打量了一番:“你是云翳,莫不是骗我?”

    因得月隐此前靠着一壶浊酒,在此地坐得三个日月,所以邀月楼中的人对她颇为熟悉。

    看着萝卜不解的目光,月隐大大方方转了一圈,反问:“不像么?再说,云翳很有名么?”

    萝卜看着眼前美人,愣愣地摇了摇头,抓了几下脑袋,这才被动接受这张新面孔:“三层,东南角临窗的桌子。”

    “三层?”

    邀月楼的三层与一二两层稍作分别,需要一千二百灵石做席位费,除了视野与楼层的禁制,与楼中的一二层没甚差别。

    月隐笑笑:“那今天我可要喝个够,四壶松醪白,两份云山鸡脚,再来两盘花生,先且如此。”说完便向楼上走去。

    她每走一步,便有新的目光压在身上,直到了第三层才好了许多。

    三楼 东南角

    一素衣男子,面容清秀,倚桌端坐,正笑着和身边人谈着些什么,见周边灵气流向陡变,这才像楼梯处看去。

    只见面落梅花的美人,步步迢迢,拾阶而上。目光相触时,朗朗一笑,明媚温柔,与记忆里的某个少女恍然重合。

    他怔了一瞬。

    瞥过头去浅浅抿了口酒。

    一旁友人倒是面色疏冷依然,浅问:“是她吗?”

    陶千树应声,却不再向那个方向看去。

    月隐上前,施然落座。

    “哪里得了闲钱,今个儿来这儿吃酒?”

    陶千树看着桌对面从容的陌生女子,愣声问道:“云翳?”

    “嗯哼,是吧。之前那个胆小贪杯的云翳跑掉了,让我这个姐姐来替她赴约。”月隐嘻嘻笑,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陶千树见她这模样,忍不住唇角荡漾,轻啜了口酒,摇头笑道:“好,好,好——想来你这个姐姐一样贪杯,只是胆大过人了。”

    月隐笑了笑很是满意。

    “酒我已经点好了,云山鸡脚也管够,今个儿你放心吃,也喝个尽兴,不必顾及我的荷包。”

    月隐眯眼笑道:“苟富贵,勿相忘?”

    “自然是不敢忘的,你看我这不是来邀你吃好酒了么?”

    萝卜端着一托酒肉餐食上来,摇摇晃晃走到几人跟前:“六壶酒,三盘爪子,两盘花生。”萝卜小二心里略气,叉着腰看着月隐,问道:“方才我在楼下忘了,他早就把菜点好,只等你来吃,你之前点的那些还要么?”

    月隐看着桌面上的六壶酒,尴尬笑笑:“不要了。”

    “你还想吃些什么尽管点便是。”

    “我想要的都在眼前了,你还要叫我想什么?”

    月隐尝了口鸡爪,勾眼去看对座男子,却发现他嘴角的笑停在了一瞬,这才发觉方才那话另有他意。

    经不住低头红了脸:“我的意思是我们点的一样,不用浪费了。”

    大树了然,抿唇笑笑,夹起一粒花生含在嘴里,反问道:“不然还有什么?”

    萝卜见着一桌气氛有些……诡异?抿了抿嘴转身,却瞧见一批又一批的人上了三层,看得人头疼,灰溜溜地下了楼。

    “这是……”陶千树话没说完,便被人打断了。

    “他是我兄长。”

    “兄长?”

    陶千树见着月隐那有些吃惊的眼神,只好顺口道:“嗯,叫他水同或者阿同都可以。”

    “大树,阿同?那为什么不叫阿树,大同?”月隐眨巴着眼睛。

    “叫他阿树就算了,叫我大同,不行。”那男子冷着脸,单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啊?”

    “因为美美与共,天下大同,阿同因为小时候长得太过好看,所以家中兄弟姊妹们给他取了个小名,叫——”

    陶千树忍住笑意,瞥了眼冷脸的男人:

    “叫美美。所以他不大能听得这几个字任意组合。”

    女人的笑混进男人的笑声里,只剩下一旁冷脸的男人,一个人一口一口喝着闷酒。

    “诺,看看这个。”男人递过一个储物袋。

    “这是什么?”

    “先前提到过,我想着你该是需要,所以会问,谁知我办事路上什么没见着,第一眼碰到了这个,便想着来带给你。”

    月隐接过储物袋,用神识略一探,便见着了一柄双鱼手镜。

    “许是时间太久了,这人影都照不见了,还上了绿锈,你别嫌弃才好。”

    月隐握着储物袋,低眉看酒,心中五味杂陈,猛然看向大树的那一眼,极其复杂,盈盈泛泪。

    男人被这样的眼神惊到了,看着对坐的女子,轻声问道:“怎么了,怕照出来的人影太丑了么?”

    月隐用笑掩去眼中残泪,倾身向前:“是啊,那我……丑么?”

    没来头的一问,将桌上的陶千树和水同都问得一愣。

    白衣男人含笑,也将身子前倾了半寸,认真道:“很美,以前很美,现在也很美。”

    这只是平复眼泪的无心一问,月隐原以为回答的人便是随便一个美字,便可够她心意了,谁知他这样认真,这下倒让她手足无措。

    两人对视,愣在墙角,说不出的气氛,搞得一边的水同杯里的酒都不香了。

    忽然,男人的吼声穿过禁制。

    “我就要东南的桌子!”

    萝卜在下,拦着强行冲楼的五人,奈何修为差距,那人释放出的威压太过凌厉,他人还没跟到第二层,就被威压压迫得喘不过气,慌从楼上滚了下去。

    几人气势汹汹地上楼,又气势汹汹地走到他们的桌边,一掌拍翻了桌上的酒壶:

    “滚!”

    桌上男女相视一眼,月隐抢先开了口:

    “可以,怎么不可以?只要你帮我们把今个儿餐食酒水的钱全包了,还有三层楼一千二百灵石的席位费也给了,我即刻动身,不扰几位雅兴。”

    月隐语气平静,余光扫过几人,想看这几人如何发难。

    可她不知道这来势汹汹的五人,可不是寻常的茬儿,在新一轮的魔封榜上,可是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钱江五害!他们怎么来了?”席边看客的风凉话吹到月隐耳边,她便猜得这几人来得蹊跷,想着近来发生的事,不免往连山氏身上想。

    “大家都为这邀月楼的酒来,何必伤了和气。我们这酒也吃不得几刻,不若几位安心等上两天,酒喝完了,这张桌子自然是几位的。”

    陶千树坐在席中,神态自若,甚至举杯与他二人喝了一杯,这才转头看向那魔修,问道:“怎么样?”

    “怎么样?”那开口说话的莽汉,肚皮上的黑色印记气到发颤,碗口粗的手臂一把掀开桌上酒盏,蓝瓷酒器跌落,零零碎碎铺了一地:

    “就是这样!”莽汉指着地上的碎瓷片硬气道。

    男人侧身,瞬间挡在月隐身前:

    “好道理。”陶千树冷笑,正面对上莽汉那张油腻发黑的大脸:“不管是哪里的前辈,邀月楼中,先来后到,就是规矩。”

    被挡住了视线,月隐自然也是蹭地站起来,看着阴沉沉的五人站在跟前:

    “想来您几位初来乍到,不懂这楼中规矩,也算合乎情理。那今天便付了学费,好好学上这一堂课。”

    一旁面容阴沉的男人踱到陶千树身侧,去够看男人身后腰肢细细的女子:“牙尖嘴利的小美人,这么说话,可是要遭不少苦楚哦。”

    蹬时,地上的一块碎瓷片飞嵌入男人的嘴,温热的血从那人唇角滚落。

    “你——”话只出了一个字。

    更快的是那几人的拳头,毫无余力的往月隐三人身上落,好好的邀月楼三层,乱作一团。

    旁边有眼色的看客,早跑得没了影子,连带着招呼一二层的酒客们逃开,邀月楼四层以下,只剩下月隐他们几人。

    “啧啧啧,难办喽,这五个可是个顶个的难缠。”

    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进楼炫了盘免费花生米,又顺道提溜着一壶酒出了楼,站在邀月楼下,仰头看着楼上快裂开的禁制。

    “不就一个位子么,有命重要么?”

    “唉,这还不好说。”邋遢男人对嘴灌了壶酒,慢悠悠开口:“我见她那头上鱼钗晦气,要是你们一会儿上去收拾残局,拾到这鱼钗可以转手卖我,我低价收。”

    萝卜不知楼上如何,站在楼下,急得直跺脚:“唉呦呦,我的爷姥姥呦。”

    他的讯符早已到了摘星楼,只是楼内金丹期的管事最近都在外公干,那张鸡毛符此刻正悬楼前,无人问津。

    “没事,一会儿我帮你收尸。”男人将顺来的那盘花生米一把倒进嘴,才拍了拍罗泊的肩膀,囫囵安慰道:

    “我只要那钗。”

    “啊?帮我收尸?我的老天爷爷爷姥姥哟!”

    邋遢男人笑着站在路边,看看那萝卜小二瘫坐在楼下,哭得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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