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月儿圆。

    莲花峰上,魏绪闻坐在荷举院中的石凳上,曲明光坐在院外的水边。

    黄色的,团团的,一只月亮挂在天上,映在水中。少年坐在湖边,手中的瓷瓶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撞着,响着。明光低头去看被草绳勒地发冷的手指,心里有些空,两指蜷曲,草绳滚动,酱油色的瓶肚子又撞到一起,发出瓷盏相碰的清脆声音。

    “嘿!”

    明光猛然转头,去看那只拍在肩上的手。凤辰的脸笑嘻嘻凑到跟前,在少年身边坐下。

    “你小子,也没瞧着你这样记挂过我。”

    凤辰的轻笑掩不住少年脸上失落的神色,明光随手抓了个石头,去砸那水面的影子,月亮影子,嘴里嘟嘟囔囔,话里没个前后:“我师姐,是很好的人,就是总爱喝点儿,喝完这点猫尿,心里那些小算盘打得通天响,响到人耳朵眼子里,藏也藏不住。”

    明光笑着,面上通红,眼睛盯着水中黄色的波影:“我知道阿娘容我来此处为何?”少年人忽然歪头看向一边,面色郑重:“她性子清净,只心游离在世俗权欲外,老舅,凤家不适合她。”

    凤辰低头,倏尔一笑,也顺手从手边摸了个指节大的石头,掷入水中:

    “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况且太极也不是只有凤家。”

    “是啊,太极也不是只有你凤家!”

    十五的月亮很圆,秋露芒锋,夜风带着水汽,钻入脖梗,有些冷了,凤辰与少年回头,看向来人。

    兰芷目光不屑,看向水边坐着的两个呆瓜,瞪着四只呆眼,向着大开的院门走去。除了那石桌边发呆的魏绪闻什么也没找着,她目光狠狠剐过桌边的那位魏师兄,一句话也不愿多说,转身就走,却差点撞倒一堵红墙。

    真是要了命了!

    兰芷暗叫。那猴境里的诡术和简家的烟花真是要她半条命,什么硬货刚货猛货她都能接招保命,这神识类术法真是短板。

    这样起了一念,脑袋便如同针扎似的疼,女人锵锵锤了两下脑袋,非但没好转,反倒将自己锤得摇摇欲坠,凤辰眼疾手快,一下接住了。

    他好像很擅长接人。凤辰心里这么一想,脸上不由得浮出尴尬的笑,兰芷一睁眼,看见男人得意的下巴,一拳出得又狠又准,好像这拳下去,疼痛就转移了一样。

    女人的身体没有“噗通”落地,倒是凤辰那鼻孔里哧溜流下两行血泪,兰芷见状,一下从男人怀里弹起,生怕沾到晦气的血。

    凤辰歪着下巴去接那鼻间咕涌出的热流,看到血的那一瞬间,气得那歪下巴都归了位,一边捂着鼻子,一边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眼里的委屈得活像受了气的小媳妇儿。

    “郁兰芷!”明光一声喊,再歪头去看凤辰这吃瘪的委屈样子,和气安抚道:“没事儿,我帮你骂过她了。”

    “骂?”凤辰扭头去看自家外甥那幸灾乐祸的笑,直接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抱怨:“喊个名字,那也叫骂?”

    “那你自己来。”明光摊摊手。

    凤辰一边擦着鼻血,一边盯着那远去的疯婆子,再开口骂的心思忽地按捺下来。他堂堂引星真人,坐在旁人家的门槛上,大骂门中小辈,那不是妥妥的悍妇么!不对,是悍夫!一朝风流散尽,落下这么个难听的名头,那可不中。

    凤辰想着,化作一道红光散去,莲花峰荷举院就只剩下一位三师兄和一位小师弟,大眼瞪小眼了。

    连山水榭,灯火通明。

    这是姜澍死后,院子第一次热闹起来。男人身披轻裘衣,歪倚桌边,坐在大堂正中的主席上,座下八位宾客席,各有两人侍奉在侧。

    “哈哈哈,外面真是什么都敢传阿,也不怕被少主你割了舌头。”男人的笑同话一样爽利。

    “什么舌头不舌头的,少主这样的天之骄子会在乎蝼蚁们的心思和看法么!”女人娇娇媚媚,掩笑开口,眼角瞥过身侧的秀净小厮,嘴里像要吐出毒丝来。

    姜澍轻笑,抿下口酒,面对座下此起彼伏的恭维话,懒得开口附和。

    “那是谁?”座下白衣人低眉斟酒,面对对座的空席,顺口一提。

    姜澍看向左席第一位的男人,心中警觉,端看这人一袭白衣,不似魔修,行事做派也正气的得很。不附和抬举他这个少主,反倒对空席感兴趣。

    这一问,座下静音,有人捧着一颗赤胆忠心上前解围,谁知“傅春温”这三个晦气字刚开口,就被座上这位少主给截了话。

    “冯培远。”

    那能吐毒丝的女人,原也是合欢宗修,一听冯培远这个名字满身刺挠难受,若不是才归从连山姜家,她真想拍桌子跑路。

    傅春温听了这名字嘴边一笑,姜澍瞧他这笑似乎听到了“得配”二字,自也对这个白衣男人来了兴趣。

    忽地,院廊中脚步声交错入耳,一步急躁,一步缓柔,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木叶沙沙,秋风入门,满堂烛火尽,逗留在园中的月光也轻巧入了屋内。原先那开口爽利的男人,借着月色,瞧见了座上那人虚浮的目光,只停留在门口,便咽下了嘴边的话。

    冯培远满脸堆笑,鬼魅身影,荡到姜澍身侧,一句“成了”还没出口,就被捂住了嘴。

    众人抬眼看向门外,一个身披重纱,发沾鹤羽的女人侧身立在门边,小山眉下,目色如波,看向堂内的眼神,怯怯温柔。

    “芸娘。”

    女子听言,含笑入堂,径直走到正中的主席,整衣跽坐在侧。见杯酒见底,便端壶满上,将斟满的酒杯,递到姜澍跟前,柔声点了句:

    “小主。”

    女人声音轻飘柔软地如她发间的茸毛,一掸而过,叫人心间发颤。这一句在姜澍心底徘徊了多年的“小主”,终于重见了天日。

    霎时间,满堂俱明,烛火盖过了满月的光。

    “喂我。”

    咦——冯培远在席下打了个冷颤,不知是被凉风吹到了,还是被姜澍的这句喂我肉麻到了,起了一身发痒的鸡皮疙瘩。

    看着女人葱白的指节,冯培远端起壶嘴就往肚子里灌,他可不需要人喂。那带着香气的酒下了这位少主的肚子,他的心里也被这美酒慰籍得舒服了许多。

    轮回法,轮回法!他冯培远也要像合欢宗的创宗祖师一样,名扬天下,百代流传。

    “哈哈哈,哈哈哈!”

    猖狂地笑意响彻大堂,这个喝两口就倒的冯培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警惕地看着这位新晋的姜家门客,满堂寂然。

    月隐转眼去看这笑的源头,去看这个笑得天地无惧的少年。“噗嗤”一下,也呵然出声,姜澍见她眉眼舒展轻松,积攒多年的郁气好像也在此夜散尽,一把将人搂到身侧,展颜含笑。

    堂下人见状也不再藏着忍着,哄堂而起的笑声惊起了树间酣眠的白鸟。

    白鸟惊飞,尽数散尽,可还有一只白毛雀藏在树间,叉着脚,乱走了两步,又瑟索在枝丫上。

    完蛋了完蛋了!

    雪珮蹲点蹲到今个儿,没蹲来机会,好像还蹲出个无可救药。

    这什么情况,演戏么?不对啊,不对不对!这不像啊,不是演戏?这喂酒什么意思!看对眼了?我理解错了?不是前阵子还刀剑相向么?怎么睡醒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那毛绒绒的白团子,只有女子的一个拳头大,蹲在树杈间,左思右想,右想左思,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最后得出个月隐被人蛊惑的结论。

    心里一边骂着自家的黑毛老头迟迟不来,一边想着刻不容缓。

    要是这时候给那家伙糟蹋了,凭着她家祖传的脾气,哪天醒了还能留自个儿这条命,趁早得噶。

    雪珮越想越不行,就算这时候拼了她这条鸟命,她也要将这小丫头带走。

    可她只是只雪雀鸟,又不如红毛牛叉哄哄地带着凤凰血脉,没有灵技,也不会喷火,这可怎么好?

    睁着眼睛的白团子在树杈上急得乱跳,忽然远处的一声轰鸣震彻天地,心急如焚的雪雀鸟被远处冲荡的气流撞飞在地。

    “不好!”

    原本嘻嘻饮酒的姜澍被这混乱的气流一下子震清醒,他虽是个白眼狼,但大河无水小河干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此时姑婆和家里的叔伯兄弟大多去了别云山,族内生变,他若在这刻再装个事不关己,真要被姜懿那老婆子高高挂起了。

    姜澍眯眼笑道,扫过堂下众人:

    “机会这东西,稍纵即逝。”

    雪珮刚扑棱着站起来,飞回树上,便见天外流光一道一道远去,再看向那堂内,除了乱走的下人,喝醉的男人,就剩下那门前满目忧心的白衣女人了。

    哦豁,天助我也!

    那白色团子振翅蹿出树丛,一瞬涨大数十倍,姜黄色的鸟爪两米长,抓起那门前女子,一飞冲天!

    月隐看着被鸟爪固锁的腰,和被瞬间拉远人,树,院子,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白鸟抓着月隐闯入云层。

    你别怕你别怕,你还记得你叫什么?

    一个很温暖的声音进入她的神识,那涌动的识海之下,暗封的冰层松动,开裂。

    我是谁?芸娘?

    不!疼痛带来的直觉否定了这个名字,识海之中,水下冰层的裂隙越开越大,水顺着裂隙流入冰层裂缝中,旧的记忆,新的记忆混杂在一起,碎片,记忆的片段被一种不合理的方式拼接在了一起。

    芸娘!

    阿月!

    熟悉的,陌生的面孔交错出现在眼前,假的真的,真的假的,反反复复,重重叠叠,断裂的碎片胡乱组合,她的脑袋疼得快要裂开。

    芸娘,芸娘,芸娘不会离开阿澍。

    阿月,阿爷带你去买桂花蜜!

    “阿澍!”

    “阿爷!”

    雪珮双翅振动,不敢停下一刻,听得小丫头嘴边的胡话,满心焦灼。

    “什么阿澍阿爷,乱七八糟的,你叫林月隐,记起来了么,林,月,隐!”

    雪珮刻意将那三个字加重,然后念经似的在她身边重复林月隐三个字,好像这样就能把她那走失的魂魄给喊回来。

    林,月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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