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乔州,草长莺飞时节,春夏之交。

    无数文人墨客魂牵梦萦的江南三洲,乔州不算其中最富庶的,梓郡更是以安宁著称。水流悄声从遥远的北方奔腾大河而来,只剩下淙淙细流,宛然穿城而过。

    好风好日,斜照而来,赭色篱笆缀上粉紫的木槿,些许飘零在桥下。

    拎着木桶浣洗衣裳的老妇人缓缓行走,瞥见熟悉的身影,快步走上前去,惊喜道:“云娘子,今日可有空闲帮我读信?”

    着莲青色袄裙的姑娘回眸,她生就一张美人面,柳叶眉弯,杏仁似的双眸浅笑盈盈。

    云娘子两月前来的梓郡,本是夫亡后来寻亲的,可惜那门亲人已不在人间,索性定居此地。她为人最是和善,又识文断字,街坊邻居常寻她读写家书。

    本朝对寡居的妇人并无苛求,可云娘子情深意重,为了亡夫断发起誓今生不再二嫁。是来了梓郡安顿后,因无暇日日打理,终是又长到肩上。

    赵大娘子想到此处,又更热情了些:“娘子果然是长发更好看些,何必困于往日光景呢?”

    “赵媪谬赞了。若眼下无事,将信带到我住处来便可。”

    云娘子说话向来和本州人不同,语调扬起,带着不急不缓的安稳感。赵大娘子急忙应下,见云娘子也要归家,索性快走几步跟在她身侧。

    “我也是托一句年纪长些,厚颜说几句。云娘子生得好,还是再寻个出路的好。”赵大娘子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继续道:“那位公子总会有些顾忌!”

    云娘子倾耳低眉在听,眼眸间生出浅淡的厌恶,不过一瞬消失殆尽,又是清澈如水的浅笑。

    赵大娘子说的是初来梓郡的一桩事。

    梓郡郡守有两子,次子名为刘集,出了名的贪图女色,强夺他□□女之事常有。郡守常常痛斥其荒唐之举,奈何没什么成效,刘二公子依旧每日晃荡在街巷里,行猎艳之事。

    绣棠从京城一路南下,初落脚梓郡便遇上这位声名在外的二公子。

    锦袍松垮,玉带难系,眼下敷粉也挡不住青黑之色,没出五七孝期就上门来寻艳。京城很难见到这样纯粹的纨绔子弟,连臭名昭著的安平侯世子赵敬都会稍微装出个人样,不敢在外头多做欺男霸女的事。

    刘集语气轻浮,几乎双眼要黏过来,故作风流地摇了摇扇子:“小娘子既是新寡,想必是你夫君命数不好,承不住你的命格!”

    侍从立刻奉承着跟上:“那是!我们公子龙章凤姿,自然不会嫌弃云娘子的命格!”

    赵大娘子仍记得当时的场景,她与几位街坊不敢出声。云娘子那时虽出了孝期,还是一身素衣,愈发显得身姿纤弱,眉目如雪。

    这样的人物,要遭了刘二公子毒手,不知落到什么下场。

    云娘子却不甚在意,径直走回新置办的院中,擦肩时好似开口说了什么。赵大娘子没听见,那刘二公子却是面色突变,悻悻作罢,直接离开了。

    赵大娘子也不好多问,只是觉着江山易改本性难易,话里带上担忧:“那位公子不知怎的改了性子,也保不准哪日又生出坏心思来!”

    “若他再有心思,何必连累旁人?”,绣棠淡淡道,垂眸望向桥下流水,似有怀念之意:“赵媪,亡夫已去,再嫁抵不过一地心灰。”

    赵大娘子只好作罢,听完书信后又送了些瓜果做谢礼。

    邻里往来,安详和美,不过短短几月,绣棠有时恍然在梦中。京城的波诡云谲仿佛已是隔世,来往的商队偶尔会捎来一些京城的讯息,他人闲谈口中,打过交道的几个姓名也淡去了。

    三月,靖侯病重。

    四月,皇帝立储,以大皇子为太子。

    同是四月,贤妃封后,安皇后废为贵妃。

    绣棠许久不曾听见那人的姓名,靖侯世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局中,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没有访客上门,绣棠再次端详起他赠予的那把短刀。乌木手柄颜色幽深,刀面银亮如镜,曾经持刀的人有一双修长清癯的手,一招一式地教过她。

    “刀刃朝上,出手时握刀灵活,收势握紧。”

    他的手与冷铁极为相称,举刀上刺,横劈,下砍,刀面反射的细碎日光落在持刀人眉间,琥珀色的双眼含笑,唤她的姓名。

    绣棠年幼时曾随母亲辗转多地,世道如今依旧不清明。独自从京城到梓郡,这一路并不安稳,未雨绸缪与鱼死网破同头并进,短刀也沾过盗匪的血。

    到了梓郡后,当地民风淳朴,绣棠改名换姓成了云娘子,刀还系在腰间,只是鲜少出鞘。

    正有些出神,院外传来响亮的叩门声。

    不是常来的邻里,更像是男子。

    绣棠收好短刀,又是云娘子的姿态,隔着门问询来人身份。

    叩门人声音更大了些:“在下先前多有冒犯,是来给娘子赔罪的,绝无它意!”

    是刘集,绣棠微微蹙眉,这人寻她能有什么好事。

    刘集一改先前态度,好似言语调戏的那人不是他一样,又是赌咒又是发誓,进门后也保持着三步距离,让手下将所谓的歉礼放下,又带笑开口:“云娘子莫怪,近来京城多事,我去给父亲帮些忙,才等到如今上门赔罪。”

    人是不会在短时间内改了本性的。

    绣棠见的人太多,一眼便看出刘集藏在眼底的情绪,不止是□□,还多了些别的,掺杂出更让她厌烦的东西。

    刘集还在等她开口,已有些不耐烦了,目光下意识落在她的腰间。莲青色裙幅及地,褶皱间隐约能瞥见玉佩内敛的光华,刘集随即流露出忌惮的神色。

    陆宜临行前赠予的玉佩不是凡品,绣棠也是今日才知,在特定光照下,繁茂的花叶纹理会显出一个古篆体的“陆”字。

    绣棠神色不变,语气平淡:“刘二公子,既是京城多事之秋,便无须把心思花在旁的身上,不是吗?”

    刘集被这句话堵得不知说什么,也不敢耍平日里的脾气。他是个纨绔,不是傻子,那日心急,真信了这位云娘子说的过往,直到她冷冷一句话“匿丧不举,流二千里”。

    刘集当即酒醒了大半,父亲在谋求乔州知州的关口,未向朝中居丧丁忧,捅出去就是流放两千里。熟悉诰律的寒门子弟本就不多,至于清楚这一条律法的女子,更不可能是寻常人家。

    想起云娘子的京城口音,他不敢与父亲说明,急忙想了方法补救,看见这块玉佩更是确定他的猜想没错。溱州陆氏,世家之首,虽在溱州盘桓,陆家下一任家主却是在京城的。

    抢美人的心思不敢再有,刘集却忽然有了一个想法。父亲看重长兄,长兄二十岁已入府,好好当着梓郡通判,父亲什么都是偏着给,若是他能名正言顺地娶了这位陆家人,功名美人皆在,以后还有什么可愁的!

    想到此处,刘集压住心头那点怒气,近似谄媚地低头笑了笑:“云娘子说得是。毕竟是京城风云变换,离梓郡远得很呐……”

    他环视小院一□□院清简,院中只有一架紫藤花,没有时下世家喜爱的怪石假山,连忙补上一句:“娘子这院子朴素,合该添些布置的,也让刘某尽些地主之宜。”

    云娘子有一双过于模糊的眼眸,刘集与她隔得这样近,却看不见她眼底。她似乎在笑,眉眼弯起来,又似乎很漠然,嘴角平直落下。

    “我自亡夫走后,不愿用彩绘物件,有劳刘公子了。”

    至少没有直接拒绝,刘集眼底流露出欣喜之色,连忙作别,赶着置办装饰院子的物件。

    绣棠将人送至院外,刚想关紧木门时,担着扁担的货郎叫卖着经过。货郎每旬都会来这条巷子里叫卖饴糖,孩童们把货郎团团围住,争抢着第一个尝上甜蜜的滋味。

    “云娘子,多余的饴糖放在门边了,娘子记得拿回去。”

    赵大娘子喜爱说些街坊的各色消息,货郎也听见过许多次云娘子的身世,无亲无故飘零,总归是惹人怜的。货郎总会留下一些饴糖赠给云娘子,云娘子也会替他读从军去的儿子写来的家书。

    绣棠依旧温声道谢,拿着饴糖闭门坐在紫藤花下。

    她童年渴求的甜已在手中了,可为何再也不会那样开怀大笑了?

    没什么波澜的日复一日,所有人庸常又重复,用同样怜悯或贪恋的目光看向活在故事中的云娘子。绣棠分明不是云娘子,没有情真意切的早亡夫君;也不是陆家女儿,没有势力深厚的依仗。

    她是落雁楼的绣棠,困在深宫的采女绣棠,靖侯世子的侍女绣棠。

    院中起了微风,紫藤花零落,绣棠又不合时宜地想起戚云崖。

    在许多个夜里,靖侯府中有太多靖侯的耳目,他和她靠在一起呼吸交缠,共享仇恨和痛苦,像丛生的紫藤,像交欢的毒蛇。他用手抚上她的后颈,低沉的吐息在耳畔沉落,说着每一场隐秘的谋杀。

    戚云崖想必十分痛恨她。

    这样最好,两不相见,也不相忘。

    绣棠想着,轻声笑出来。视线蓦然瞥见铜镜中的人,笑容极为陌生,又隐约透露出熟悉的味道。

    离开京城前夜,戚云崖曾经这样看着她。

    院外孩童的欢笑声炸开,唱着乔州特有的歌谣。好天气,好花事,绣棠窝在躺椅里,学着翻墨屈膝蜷缩成一团,只是有些冷。

    她留不住的有许多,比如一只年迈的猫。它舔舐着前爪,深绿的瞳孔发散得有些苍白。绣棠一伸手,它缓慢起身,踢翻侍从准备的食碗,再缓慢地走到她脚下,任由她将自己抱起。

    青色裙裾上印下梅花形的爪印,绣棠闻到迟暮的味道。魂灵艰难地占据最后的躯体,像一场不心甘情愿的道别。

    她不想看见冷硬的躯体,嗤笑她无能为力的拖延。

    所以她逃走了。

    快入暑的热气带来浓重的倦意,春雨又淅沥而下,雾蒙蒙地笼过亭台楼阁。

    绣棠在路的尽头望见剑尖的冷光,柔软得像五瓣杏花,吻过她的脖颈。潮湿的水汽将发丝淹没,她压下上扬的嘴角,蓦地闭上双眼。

    “你不该在梦里。”

    这才是戚云崖从未发现的、最大的秘密。

章节目录

刺棠红(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涯镜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涯镜并收藏刺棠红(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