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督府。

    黑漆红瓦的高墙大院后,是一片显赫非常的宅邸,古树参天,雕梁画栋,汉白玉制成的立地撑柱上雕刻了张牙舞爪的虎豹,底下回清池潺潺,数条名贵的各色锦鲤遨游其中。

    虽还未入夜,却早已经点起了诸个精妙绝伦的灯笼,每隔五步便有一盏,上头化着栩栩如生的图画,便是水榭上的阁楼也亮堂堂的,不得不让人感叹提督府的富贵。

    今日提督举办庆功宴,正院里人来人往,言笑晏晏,穿着鲜妍的侍女穿梭其中,斟茶倒水,极有规矩。

    赵文轩和霍筠栀来得稍晚一点儿,因着是否要携带瑾娘的事情。

    由于战事,民生萧条,茶馆生意也不咸不淡,瑾娘并未请奶娘,而是由霍筠栀亲自哺育教导,前两日婆婆张芸收到娘家来信回去了,眼下家中只有腿脚不便的公公。

    两人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把瑾娘带来。

    霍筠栀怕时间太久,还带了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瑾娘的尿布和擦脸擦手的手帕。

    赵文轩甫一到提督府,见人人光鲜亮丽,就隐隐有几分后悔带了瑾娘来,目光略略在霍筠栀臂膀上挎着的小包袱停留,心里颇为难堪,心中打定回去就请个人带瑾娘。

    除了那些没有功名的普通士兵,在这庆功宴上,赵文轩算是最不起眼的武官了。

    不少人他都不认识,更多的是别人不认识他。

    见他来打招呼,有的态度淡淡,更多的是不理不睬,和相熟的武官一同喝酒畅聊。

    赵文轩有些不知所措,以往的那些个文青宴上,便是不相识的文人,也会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随后以诗会友,喝茶作赋,大家很快就处成一片了。

    可和这些武官,总不能在庆功宴上切磋武艺吧。

    男女眷分席而坐,霍筠栀怀里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婴儿,坐在一旁的几个妇人喜欢得紧,不停地逗弄着,很快就融了进去。

    她目光轻轻扫过屏风外一角坐着的赵文轩,见他孤零零地坐在最后面,心中涌起几分无奈。

    赵文轩是碰壁过后再也不会主动贴上去的性子。

    温和,但也有文人的清高。

    席位渐渐坐满了,倏然,人群中某处突然躁动了起来,夫人们听到自家夫君的召唤,纷纷起身前去。

    霍筠栀静静地听着路过妇人的言语,知晓是提督出来了。

    有几个问候结束的妇人低声交谈着这位提督:“这位怎么……”

    “嘘——”另一个妇人明显经受过提点,紧张地让她闭嘴,神情惶恐不安。

    几人禁声而过,又谈论起最新的有趣事。

    看来这位提督有些不能提出的事情呀,霍筠栀刮着瑾娘的下巴想到。

    在阶级严明的权贵家宅,哪怕是问候也要按着身份的大小。

    赵文轩无疑排在最后,他紧张地数着人头,面前的茶水喝完一杯又一杯,连侍女都有几分诧异。

    眼看着差不多了,连忙伸手叫妻子过来。

    排队时,赵文轩低声抱怨:“干嘛不把瑾娘给别人抱一会儿?这样显得不尊敬。”

    霍筠栀看他一眼:“你要我把女儿给根本不熟悉的人抱?”

    “你们刚才不是聊过天吗?”赵文轩嘟囔道,“而且这里的人都是有身份的,怕什么。”

    霍筠栀没吭声,只更加用力地抱紧了瑾娘。

    她确实怕,民不聊生的时候,拐子最多。

    赵文轩的亲妹妹赵文叶就被拐子拐走了,那个怯生生的,总是在后厨忙碌的小姑娘,在一次出门买东西后,再也没有回来。

    有人说看到她被一个蓝色衣衫的男子带走了。

    也许此生都见不到了。

    她没有办法想象丢失自己的女儿,哪怕一丁点的可能性。

    再抬眼时,霍筠栀看清了这位众星拱月的提督大人,一股寒意从头弥漫到脚,一瞬间身边觥筹交错的声音都消失了,只余下自己紧密而剧烈的心跳声。

    那位正与人交谈的提督大人,矜贵而俊美,黑漆色绣金丝腾蛇的长袍遮住了整个身子,修长的右手持着一樽金螭耳蟒杯,似笑非笑地望着来人,这样大的场合,却只坐在圈椅上。

    “筠栀?”

    赵文轩往前走了几步,扭头见霍筠栀仍旧呆怔在原地,出声道。

    霍筠栀总算回过神来,冷汗涔涔而下,她万万没想到,再一次见到齐遂的时候,竟然是这样的场景。

    她脚生根一样立在原地,只想拔腿而逃。

    赵文轩顿时面露不悦,亏筠栀还是帝京城来的,怎么见了大人物还如此胆怯。

    他走过去一把拉住霍筠栀往前走去,站定到离提督大人一丈远的地方时,恭敬地作揖:“提督大人,鄙人把总赵文轩,十分感念提督大人的提携……”

    兴许是文人多愁善感的内核在作祟,赵文轩说着说着,竟然吟诵起诗作来,说着百姓们的生活是怎样的痛楚,提督大人是怎样的勇猛智慧。

    齐遂最是不耐这些酸臭文人的诗,若是往日早就提脚走了。

    但眼下,他面色寻常,依旧是似笑非笑的诡谲性子,捏着酒杯的手背却已经用力到发白,隐晦地眯眼打量着不远处那位垂头而立的娇软女子和她怀里的婴孩。

    “筠栀,过来和提督大人打招呼。”

    赵文轩总算说完了那堆感念的话,拉着霍筠栀过来行礼,他很够明显地感受到妻子僵硬的躯体,但却不明白其中的深意。

    提督大人年少有为,爽朗大方,筠栀连面色肃然的通判姨夫都不怕,怎么如此抗拒他呢?

    齐遂看着被丈夫压着点头哈腰的霍筠栀,有一瞬间想要抽刀砍断那只碍眼的手,却又在触及霍筠栀不情不愿的神色后,讥讽地探出鲜红舌尖轻呵一声。

    这般抵触他,是羞愧,还是胆怯?

    亦或是,发现当年那个大难临头的竹马竟然又挣扎着站起来了的后悔?

    但无论是什么情绪,都无法抵抗齐遂心里重新熊熊燃起的恨意。

    他放在心尖尖的小青梅,趁他家蒙难之时,毫不犹豫地转头另嫁郎君,夫唱妇随,郎情妾意,甚至还有了个小孩子。

    眼前的目光犹如实质,仿佛要将她捅穿。

    霍筠栀问安时抬了一眼,也就是这么一眼,齐遂高坐明堂上,冲她露出了森森白齿。

    她几乎无法抵抗地踉跄后退了一步,怀里的瑾娘似乎察觉到娘亲的不安,从包被里探出小手想要摸上娘亲的脸蛋。

    “提督大人,贱内生性胆怯,请您见谅。”赵文轩对于妻子的表现也是十分不满,但眼前之人不可轻慢,忙替霍筠栀找补道。

    齐遂挑了挑眉,把酒杯一扬,立即就有训练有素的侍女接了去。

    “无妨。”他淡淡道,又在心里冷哼。

    生性胆怯?

    从前扇他巴掌的时候可不是这幅模样,小表情又娇又俏,使的手劲一点儿都不小。他每次都需用冰块冷敷,静等巴掌印消退了,才敢同母亲见面。

    谁能有她胆子大。

    霍筠栀抱着瑾娘归座时,相邻的几位太太调侃她是否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过于害怕。

    霍筠栀没什么反应,反倒是赵文轩羞躁得面红耳赤。

    齐遂见完宾客后,说了几句官方话,便开始起宴,一列穿着清凉的貌美女子从堂外婀娜扭进正厅,很快曲起乐响,歌舞升平,香风远送,银钗金链哗啦作响,舞女们窈窕雪白的身子不停旋转着。

    武官将士们看得眼神发直,坐在一边的夫人太太们略带不满,但也都知晓这种场景是免不了歌舞的。

    另有清秀婢女小厮端着珍馐佳肴从两旁走进,蜜炙黄雀、獐巴鹿脯、迢庆银鱼、紫乡羊四软……另有上等的葡萄酒、皇都春、琼华露、当归酒,八方风物,四时荟萃,酒池肉林,醉生梦死。

    霍筠栀没什么胃口,只略略用了两口,便借口带瑾娘喂奶溜了出去。

    外头的空气新鲜了不少,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中复杂缭乱,怎么都没想到浙江新调来的这位陆路提督,竟然是齐遂。

    他今年也不过二十岁,竟然已经坐上了这样骇人的高位,回想起方才那森冷的笑容,霍筠栀犹如沉溺。

    他会报复她吗?

    瑾娘“啊啊啊”地叫唤起来,小脑袋往娘亲怀里不住地供着,她只有饿了的时候才会哭闹几分。

    霍筠栀心中的烦躁很快被母性的温柔所取代,扫了眼四周,发现了不远处有一个极小的亭子,临水伫立,需要沿着出水道走进去,且四周草木葳蕤,从外头看是发现不了里面有人的。

    霍筠栀在水中亭坐下,轻解罗裳,瑾娘很快眼睛一亮,自觉地捧起白白软软的粮仓吮吸起来。

    小小的、鲜艳的舌头不住地伸缩着,瑾娘喝一会儿,还会仰头和娘亲呵呵地笑,还没有长出牙齿的小嘴只有粉乎乎的牙垫,一笑就会流口水。

    “小调皮,快喝吧。”

    霍筠栀爱怜地用手帕擦去瑾娘下巴上淌下来的口水。

    瑾娘见自家娘亲说话,更加兴奋地挥舞着手脚,发出了一声“阿奇!”

    母女俩言笑晏晏,亲密非常,待到霍筠栀抬起头,察觉有什么动静的时候,一辆做工精妙的降香黄檀素舆已经渐渐逼近。

    这亭子本就狭窄,被素舆堵住几乎无路可退,更别提齐遂身后还站着两个神色肃然冷酷的侍卫了。

    霍筠栀面色苍白,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庆功宴的主角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小亭子里,又是为何坐上了素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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