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直捏了把汗:“李望的确是我手下的人,不知大人可否告知李望究竟吞了多少?”

    窗外的第一缕熹微落在桌面上,滚烫的茶水泛着光晕。纪文远垂眸看着茶面,似乎并不关心此事,淡声道:“他连同那些税监私吞的银子都快赶上辛州两年的税银了。”

    胡直提壶的手臂一震,纪文远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

    他抬臂挡下胡直要为他沏茶的动作,胡直收回强撑着的笑容坐回去。“刑部堂审的时候,李望一言不发就认罪。龚清岳渟渊一众都诧异不已,想着你们司礼监已经打过招呼了。”

    胡直放下茶壶,苦笑:“李望虽然是我手下的人,可他吞了这么多我全然不知。直到事发前,我还在中州监察宣玉殿的修缮。周怀恩把我传召回来,李望已经在刑部大牢里了。至于他在刑部大堂的举动我一概不知。”

    “李望见过我,只要我在场,他就明白你已经知晓此事。”纪文远慢慢悠悠问道:“是谁想利用李望来拉你下水?”

    “无非是司礼监那几人,我在宫中多年,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死了,我却苟且偷生的活了下来。骂我卖主求荣,奸险小人,太后从不见我,皇帝也不在意。”胡直越说脊梁越直,他将热茶饮尽。“我在宫里像□□一样,不咬人,不伤人,可他们还是会唾弃我。”

    “太子死了,我比谁都难过。”他站起身比划着,“我看着太子殿下长大,我陪了殿下十几年,可突然有一天他死在我面前,嘴里还念叨着我们。”

    太子的血溅他满身,那样鲜活的一个人,忽然就死了。

    年轻的太子殿下自刎于落龙坡前,尸身最终陨落于涯下。

    纪文远忽然开口:“周怀恩想拉利用李望一事拉你下水。而我去的时候,李望知道自己只是你与周怀恩相斗的棋子,乱了阵脚。”

    “别忘了内阁。”胡直提醒。“内阁的重头戏还在后面。”

    “你说的是查抄的家产?”

    纪文远的目光投向窗外,西街的道上市集开张,车水马龙涌过,马车上的嬉笑声淹没在宫廷的鸣声下,会极门缓缓打开,三大殿依次出现在阳光下。

    户部部堂,岳渟渊看着查抄名册,即便看过多次,依旧觉得不可思议。孔怀重见他眉头紧锁,不禁笑道:“又不是没见过。”

    岳渟渊把名册一摊,拧着眉道:“老师,学生当真是头一回见,这些税监吞的银子几乎抵得上整个厥西一年的税,这些还只是查出来的,那些没查出来的,不知包藏多少?”

    他站起身将名册举至孔阁老面前,道:“老师您看,大瀛东南西北四域一年的军饷支出是二百五十万两,光李望等税监吞的银子就有二百万。今年胡族八部多次侵犯,户部多批了十万两,连同之前拖欠的七十万两,一共八十万两银子。可他们私吞的银子就足够支撑北境两三年的军饷了。”

    “四域中东临最富,南疆次之,剩下西川和北境这对难兄难弟。西川还好点,北境那穷凶极恶之地,早些年的北境军多是兵痞与流放之人组成,后人称他们为‘戴罪之军’,殷家劳苦功高。咱们户部能不拖欠北境的军饷就尽量不要拖欠。”孔怀重道。

    岳渟渊合上名册,万幸道:“这次给北境批了八十万两银子,若不是其他三域无战事,这二百万两恐怕很快就花之殆尽。”

    孔怀中嘴里默念着,不知在想什么。

    “四域,四域。”

    “文庭,李望一案的那个知府和知县叫什么?”孔阁老骤然想起,他问岳渟渊。

    岳渟渊答:“赵孟明和姜复古。”

    “什么身份?”

    “此二人均是南疆出身,赵孟明出身平民之家,姜复古姜大人,出自越州,是姜氏的旁支。二人同为天统十六年的进士,一同做官,一同拜在游阁老门下。”

    “越州姜氏?”孔阁老唏嘘一声,“好啊,越州姜氏,再富贵不过的氏族了,像游阁老的学生。”

    他朝岳渟渊招手,示意他靠近听。

    “游崇山在阁时,刚正不阿,是非对错看的清明。他的学生也如他一般。”

    ***

    纪文远坐了一会,觉得无趣。问:“怎么想的,约这个地?”

    “城里的公子都来这儿。”胡直茫然回答。

    “你看我像公子吗?。”纪文远抖着自己的粗布衣衫,道:“我可不是公子。”

    胡直笑嘻嘻的答:“我说的可不止出身。纪大人除了出身比他们差哪了?”

    纪文远也笑回:“出身这个事是一辈子也无法改变的,来路还长,说不定纪家自我这一代起就兴起了。”

    “你们还年轻,大把的岁月握在手里,不搏一搏如何知道前路?像我们老骨头一把,无子无孙,一辈子都献给了这皇宫,挨了那一刀,我们就不是个独立的人了,这辈子都要依附于别人而活。皇上也好,太后也罢,我们到底是奴才。”

    旭日当空,胡直苍老的脸深深的沉了下来,他的背脊不再笔直,似有万均之力压在他肩头,纪文远放茶盏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

    临走前,他在门前停留,转身道:“忘记告诉你件事,周邱昨夜在街上杀了一个锦衣卫,现在已经被徐茂扣在北镇抚司里了。”

    胡直立刻想起周邱是谁。

    他是禁军统领周策的独子,而周策是周怀恩同乡和亲信。

    “杀的谁?”

    纪文远想了想,回答:“锦衣卫百户沈愈。”

    北镇抚司的衙门炸了锅,沈愈的尸体被其余锦衣卫连夜拖回了北镇抚司,如今就摆在衙门前,连同一并带回的还有周邱。昨夜锦衣卫奉命缉查城内,沈愈同几个缇骑挂了腰牌在城内巡查。

    本应负责巡查调度的禁军副统领沈晋被外派出京,这个把月里。京城中禁军的巡查力度都消减不少,因此锦衣卫奉命协助巡查。此前一直相安无事,结果昨夜负责带队的沈愈在西街让人捅了。

    最棘手的是,沈愈当夜命丧西街。

    杀他的是禁军统领的儿子。

    徐茂一早就赶回了衙门,沈愈的尸体横躺在门前,锦衣卫们将他抬回来时,人已经死了。据说血洒了一路,道边的狗都冲他们吠两声。

    沈愈的尸体上盖着一块白布,天气微热,血腥味顺着缝隙弥漫。

    徐茂到时,众人早早围成一团,他到后,众人才散开给他让出一条路。他在沈愈的尸体前蹲下,掀开他面庞上的白布。

    “先抬下去。”徐茂吩咐,起身脸色严峻道:“昨夜同沈愈一起巡查的人过来。”

    锦衣卫们一哄而散。

    纪景青从户部回来时,才得知这事儿,南镇抚司有条不紊地锻造兵器,刚好李望的案子判下来,户部手里有银子,他马不停蹄去户部要帐。

    岳渟渊精打细算这笔银子,除去北境的军饷和皇长子的生辰宴,还剩余不少。纪景青一去,南镇抚司锻造兵器的这笔帐犹如釜底抽薪般,将本就剩余的银子险些吃尽。

    二百万两银子,如流水般转瞬即逝。

    疲惫感如洪水般袭来,岳渟渊眉头紧拧,每一笔钱他都清楚怎么花的,但这二百万两为什么这么快就没了?

    若不是太后叫停了修缮宫殿,这些钱怕是够呛。

    他看着账册上的字,大瀛一年的税收是三千八百万两,比起前年少了四百万两。四域两州的军饷基本保持在三百万两左右,前些日子东南的奉京上奏要求修建战船,组建水师,被孔阁老驳了回去。

    那时北境还在同胡族打仗,奉京一带安逸至极。满堂都在时刻关注北境战况,就连东临都做足了准备。北境一旦战败,东临立刻北上出兵。

    好在北境殷家从不让人失望,他们死守北方长城,决不让胡族踏进长城半步。

    纪文远回来时,岳渟渊取下了官帽摆在桌上。

    “听闻胡族败绩欲显,咱们的这笔银子总算没浪费。”纪文远解开官袍外的绯红大衣。

    “从去年年关打到开春,这仗越拖越对北境不利。”

    “冬日已过,胡族大势将去,此战必胜。”

    岳渟渊叹息,坚定答道:“愿此战必胜。”

    沈愈的死很快传遍宫廷上下,徐茂去慈宁宫探望徐太后时,她才得知此事。

    沈愈在锦衣卫的官职不上不下,周邱在诏狱里一口咬定是误杀,是被奸人诱导才失手杀了沈愈。这件事看似不大,可难就难在周邱没有证人,全凭他一面之词。但他又是禁军统领周策的儿子,难以直接了事。

    禁军统领周策得知此事后,顾不得找周怀恩,先带着人去了北镇抚司门前。

    偏偏徐茂不在北镇抚司,锦衣卫们没有徐茂的命令谁也不敢擅自放人进去。周策在衙门前吃了瘪,得知徐茂去慈宁宫看望太后,心知太后怕是已经知晓此事,他随手带人离开了北镇抚司,朝司礼监前去。

    演武场内人声喧哗,排山倒海的呼声自台上传来。周怀恩立在顺天帝身后,场内骑射的人马英姿飒爽,顺天帝兴致高昂,重赏了几个拔得头筹的禁军侍卫。

    顺天帝嬴承恒喜好骑射,虽然他从未踏出京城半步。但对嬴氏先祖横刀立马,四方侯爵镇守边关,颇有向往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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