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夕阳跃下西山，天色骤然阴沉下来，冷风贴着地面扫过，空中开始淅淅沥沥地飘起雨来。
城郊小路上，一辆马车踏着林花稳稳驶过。驾车的紫衣男子侧身椅靠在车厢上，旁边放着一只提梁灯笼手炉，有袅袅烟气从炉盖上镂刻的缠枝纹中飘出，却不因风晃动，而是笔直升至半空再渐渐漫开，丝丝缕缕将紫衣男子笼罩其中。
缰绳松垮垮地搭在胳膊上，他一手握着一块乌黑的木料，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柄小巧的刻刀，在上面细细雕琢，看其轮廓，像是个未成形的人相。
空中滚过几个闷雷，雨点又密几分，男子指尖微顿，四周烟气似被惊动，轻晃两下便随风四散了。
他坐起身来，撩高斗笠向远处看了一眼，回头对车厢里面道：“阿元，今夜怕是有大雨，前面山上应该有个姑子庙，先去借宿一宿吧！”
须臾，一只手从马车帘门的缝隙里伸出来，越过沈檀的肩膀去接空中飘散的雨丝。十指尖尖，骨节纤细，肌肤莹白如玉，一看便知是一位妙龄的少女。
袍袖宽大，随着动作滑落，不同于外袍的粗糙，里衣是上好的浣花锦缎，像是个富贵人家娇养的小姐。露出的一截白皙腕上绕着一圈细链，末端挂着个小巧的银质香球，镌刻镂空，上面满是流云百福，碰撞间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雨滴落在手心里，又顺着手臂流入袍袖中。
紫衣男子见状，额角的青筋抽了抽：“你就别出来折腾了，我可不想伺候两个祖宗。”说着把眼前滑落的袍袖拉上来，在腕上绕两圈，利落地打了个结，将探出的胳膊原路塞了回去。
门帘又拱两下，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似是刚刚睡醒，少女脸上还挂着几分娇憨懵懂，趴在帘上反应许久，才道：“姑子庙？呵，人家正经的修士还不知愿不愿收留我们这些个卖香的偏门小道。”
元夕被残留的烟气呛到，登时掩住鼻子，嫌弃道：“又用我的香炉燃香饼子！”
沈檀知道她是嫌孟金香炭加流云香的味道难闻，便咧嘴一笑，挥袖替她驱散残烟，讨好道：“好阿元，你且在马车里忍耐一会儿，再有片刻就燃完了。”
元夕看不惯他这副样子，骂道：“真是偏门里的偏门！”
这两道香皆是出自元夕之手，流云香烟气丝滑如绸，聚而不呛，孟金炭身似银霜，烬如白雪，催发香气最为纯粹，一个是香中上品，一个是炭中顶级。沈檀修炼要香药的烟气来沐烟香浴，为使烟气最纯澈，不惜借了西域的燃香法子——将流云香粉制成香饼子直接放在孟金炭上燃，美其名曰“孟金引流云”。
这样烟气虽是盛了，香气上却落了下乘，几乎是将原本的香方当做废纸。虽然元夕总是压着他的炭量，但是不留神就会被钻了空子，这老木头逮着机会就用她的香炉来引流云。
元夕看着他将烟气重新引出来“吞云吐雾”，气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眺望远山平心静气，忽然她想起什么，问道：“那东西还跟在后面吗？”
沈檀点点头，摘下斗笠扣到她头上，示意她自己看。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林木掩映之下一时辨不清楚，元夕张望许久才找到那个人影，乍看之下竟然差点认不出来。那人头发衣裙全被雨水打透，湿答答贴在身上，活脱脱一根成了精的拂尘。
刚出城时，沈檀就发现有个衣衫凌乱的姑娘跟在马车后面。
明州地动，许多灾民外逃投靠亲友，这样的人并不少见。
刚开始行进速度尚慢，他便没在意，后来上了官道，连马儿都跑得直喘，她还是不远不近地坠在车后，沈檀这才觉出不对。
仔细看这姑娘，四肢僵硬，走起路来一步三晃，兜风的麻袋要是会走差不多就是这个模样了。
更重要的是，高悬的日头底下，连片树叶都有影儿，她却是自个儿孤零零一个杵着。
平日里鬼怪没少见，这么大喇喇的倒是稀罕。
元夕觉得新奇，就由她跟着，只让沈檀不时盯着，免得伤了过路的行人。
“老木头，你说，她到底是个什么鬼啊？看这姿态倒像是你的本家。”
沈檀不屑道：“我们紫檀可是出了名的致密坚硬，端方贵重，哪里会是这副晃晃悠悠的模样。”
紫檀本是帝王木，若是得道便作仙。
沈檀的元身是一尊二百多年树龄的紫檀木雕刻的人像，若好好修炼，修成个散仙也说不定，他自是有些傲气的。
这话要是别的紫檀妖精来说，元夕倒是会信上几分，但是沈檀这截木头是她看着化形的，最落魄的样子也不是没见过。
沈檀的元身被埋在地下近百年，刚挖出来的时候灵力亏损得厉害，只能靠浸染供香的烟气勉强维持个年迈老翁的人相，不时胳膊腿儿还会开裂，走起来吱嘎作响。如今能维持这副少年人的本相，不知费了多少香。
元夕随口附和：“唔，说的极是，晃晃悠悠倒不至于，颤颤巍巍加上胳膊腿儿乱响罢了。”
沈檀一噎，撇嘴道：“你管她是什么鬼，还怕她作祟不成，看这个小身板，怕是顶不住你一锤。”
说着，他嘴角扬起一个贱嗖嗖的笑：“还记得那只耗子精吗？胆比天大，仗着有些道行就敢借人皮囊，还不是被你的猫儿烟吓得屁滚尿流，只挨了一锤就跪在地上哭天抹泪的，直喊你‘女力士’……”
元夕瞪他，他却仿若未觉，仍是浸在烟气里一副惬意的模样。元夕气得眯了眯眼，直接抬手在炉盖上叩了两下。
“嗡”的一声，香炉抖了抖，方才还弥散缭绕烟雾霎时从四面八方拢起来，聚成一只甲虫，硬壳鞘翅，长长的触角一颤一颤。
沈檀吓得“嗷”一嗓子坐起来，挥袖将甲虫打散。
烟气受到震荡，当即变成浸了水的细沙，扑簌簌地落下来，炸开点点泥印。
“噗，咳咳……”沈檀被扑了满头满脸，顾不上擦，先连滚带爬地坐起身来，打开炉盖一看，顿时整张脸耷拉出几条褶子，连泥印都多了几个。
炉里的香饼子变成了一滩湿答答的香泥，糊在燃炭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沈檀捂着心口一脸痛色：“这可是千金难换的孟金炭啊，一年方成，您还不如直接冲我来，这样白白糟蹋了东西，呜呜……”
元夕：“……”毛病又犯了。
这老木头孤零零在地里埋久了，闲来无事练就了一身闹鬼的本事，自言自语能说上几天，自导自演是一出大戏，不拘着些能被他活活烦死。
元夕手腕翻转，袖间掉出一个银质香球，细链被她指尖勾住，随后圈圈滑落，这样被她绕在手里，倒像是个玲珑的飞锤。
这便是沈檀口中的那个“锤”了。
她一边学着沈檀的样子勾起嘴角，笑问道：“那么敢问仙君，这虫儿烟您也看了，接下来能顶得住我几锤呢？”
说话间有袅袅烟气升腾而起。沈檀一哽，生生打了个激灵，尾椎骨开始隐隐作痛，那烟气仿佛是从自己屁股上升起来。
他利落地将炉盖一合，在嘴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老老实实驾车去了。
不多时，马车行到了一处山脚，花木掩映间能看到巍峨山门。
元夕钻回车厢披上斗篷，下来时怀里抱着一个小道童。
小道童约莫六七岁的年纪，生的唇红齿白，玉雪可爱，正一动不动地趴在元夕肩头，下马车时被颠了两下，也没有丝毫反应，唯有手里一柄小木剑捏得紧紧的。
沈檀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冷不防被一双乌沉沉的眸子吓了一跳，扒开小道童的衣领，一条细细的烟线正在他颈上盘旋缭绕，只不过有几处的烟气已经变得断断续续了。
“这份香也快燃尽了，剩下的约莫还能用两天，普通沉香变幻之力不佳，要是能找到白奇楠香就最好了，不然这样一次次震灵，道长打下的魂钉就要松动了。”
元夕撇嘴：“那臭老头，本就道术不精……”
沈檀不理会她嘴硬，挑起一断续之处，两指一捻，飘渺的烟线顿时凝实几分。直至小道童的眸子重新变得清亮，他才松了一口气，伸出手道：“我来抱吧。”
元夕摆摆手，将小道童放到地上，指尖捏着烟线缠绕几圈，勾勾手指小道童便木讷讷动作几下，握成拳便会跟在她身后自己走。
安排好小道童，元夕问他：“这可是姑子庙，你就这样进去？”
作为一块二百多年从没开过花的老木头，沈檀甚少能考虑到自己是个男身，被元夕提醒这才反应过来。
他在空中虚抓一把，眨眼间手里就多了一根拐杖，随即他用拐杖的鸠头在胸口轻敲两下，顿时整个人就像缩了水一般，身形渐渐弯曲佝偻，头发变得干枯花白，俊秀的脸上沟壑纵横，多出来的斑斑点点掩住眼角那颗暗红的泪痣，连身上的紫色锦袍也失了颜色，成了一件灰扑扑的道袍。
这个样子，分明是清水县无人巷中的“鬼怪老仆”！
“行了。”
“这样看着倒是顺眼些。”
一个病秧子，一个老头子，牵着个小傻子，任谁都不会有太高的警惕。
元夕上下打量他一番，用空着的那只手托住他的胳膊，轻咳两声道：“走吧，沈伯。”
山道虽然崎岖，但是却十分干净，像是常有人打扫，四周灵气兴盛，两旁花树都枝繁叶茂。
刚一踏入山门，沈檀便闻到阵阵香气，山中花草树木众多，气味驳杂，他一时竟未分辨出这是什么的味道。
越往上走，那丝不明香气越浓。犹豫片刻，沈檀还是对元夕道：“四周有花木香气。”他也算是花木精怪，嗅觉比人类要灵敏许多，纵使这道香气隐藏在众多花木之中，还是被他察觉到了痕迹。
元夕疑惑：“你也不知是何香气吗？”
“倒是有些熟悉。”
元夕微微蹙眉，她停住脚步顺着台阶望上去，从这里已经能看到庙宇的飞檐。与整座山的灵气兴盛不同，这姑子庙琉璃瓦残缺破败，颜色陈旧，甚至隐隐泛出死气，不像有人在此修行的样子，倒像座破庙。
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元夕忽然想起什么，当即转身往山下走，问道：“那麻袋鬼呢？”
“诶——你在意它作甚？”沈檀不解，跟在背后劝道，“阿五现在这样，安稳找地方再配一份香药才最要紧。那玩意儿跟不到山上的，正经寺庙的山门，岂容鬼怪进……”
话还没说完，就见那麻袋鬼晃晃悠悠跟到了山门前，囫囵个往前一蹦，跳了进来。
沈檀：“……”
可见不是什么正经的寺庙了。
元夕无奈道：“宁住荒坟，不宿破庙，果然是这个理。”
明明头顶艳阳，枝叶随微风轻轻晃动，但是耳边却没有半丝声响，周围香气忽地浓郁起来，化作一片氤氲水雾将人笼在其中，每行一步都有滞涩之感。
元夕一手捞起阿五，将他按在怀里，一手勾起腕间的飞锤，口中念诵几句咒语，笼中炭火便燃起来，毕剥作响，越烧越旺，火苗从熏笼镂刻中钻出，将周围的香雾烤得一干二净。
沈檀先前被这浓郁香气冲得头昏脑涨，此刻忽然脑中一束白光划过，当即大喊：“是白雪藤！至少千年的白雪藤！”
刚上山时这精怪将味道隐没在别的花香中，他只觉熟悉却没有在意。现在用香雾阻拦他们下山，露了气息，这才被他察觉。
精怪真身被道破的刹那，整座山都剧烈晃动起来，身前的台阶轰然坍塌，露出一道黑洞洞的地隙。
沈檀持杖护在元夕和阿五身前，安慰道：“莫慌，花树精怪最善制造幻境，这些应该也……”
又是话音未落，台阶一路塌到麻袋鬼脚下，眼见着它没来得及出点声响便掉了进去。
沈檀：“……”
可见是正经的地隙了。
元夕最是厌烦这些装神弄鬼的伎俩，总归是跑不了了，还不如正面打一架。
她将阿五塞到沈檀怀里，转身便往山上走去，道：“既到了这份儿上，也不必装了，千年的白雪藤，磨碎了应是能筛出几斤降真香的，白奇楠香难寻，用这个凑合凑合也好！”
沈檀：“……”
打架就打架吧，倒也不必这么挑衅啊！
城郊小路上，一辆马车踏着林花稳稳驶过。驾车的紫衣男子侧身椅靠在车厢上，旁边放着一只提梁灯笼手炉，有袅袅烟气从炉盖上镂刻的缠枝纹中飘出，却不因风晃动，而是笔直升至半空再渐渐漫开，丝丝缕缕将紫衣男子笼罩其中。
缰绳松垮垮地搭在胳膊上，他一手握着一块乌黑的木料，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柄小巧的刻刀，在上面细细雕琢，看其轮廓，像是个未成形的人相。
空中滚过几个闷雷，雨点又密几分，男子指尖微顿，四周烟气似被惊动，轻晃两下便随风四散了。
他坐起身来，撩高斗笠向远处看了一眼，回头对车厢里面道：“阿元，今夜怕是有大雨，前面山上应该有个姑子庙，先去借宿一宿吧！”
须臾，一只手从马车帘门的缝隙里伸出来，越过沈檀的肩膀去接空中飘散的雨丝。十指尖尖，骨节纤细，肌肤莹白如玉，一看便知是一位妙龄的少女。
袍袖宽大，随着动作滑落，不同于外袍的粗糙，里衣是上好的浣花锦缎，像是个富贵人家娇养的小姐。露出的一截白皙腕上绕着一圈细链，末端挂着个小巧的银质香球，镌刻镂空，上面满是流云百福，碰撞间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雨滴落在手心里，又顺着手臂流入袍袖中。
紫衣男子见状，额角的青筋抽了抽：“你就别出来折腾了，我可不想伺候两个祖宗。”说着把眼前滑落的袍袖拉上来，在腕上绕两圈，利落地打了个结，将探出的胳膊原路塞了回去。
门帘又拱两下，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似是刚刚睡醒，少女脸上还挂着几分娇憨懵懂，趴在帘上反应许久，才道：“姑子庙？呵，人家正经的修士还不知愿不愿收留我们这些个卖香的偏门小道。”
元夕被残留的烟气呛到，登时掩住鼻子，嫌弃道：“又用我的香炉燃香饼子！”
沈檀知道她是嫌孟金香炭加流云香的味道难闻，便咧嘴一笑，挥袖替她驱散残烟，讨好道：“好阿元，你且在马车里忍耐一会儿，再有片刻就燃完了。”
元夕看不惯他这副样子，骂道：“真是偏门里的偏门！”
这两道香皆是出自元夕之手，流云香烟气丝滑如绸，聚而不呛，孟金炭身似银霜，烬如白雪，催发香气最为纯粹，一个是香中上品，一个是炭中顶级。沈檀修炼要香药的烟气来沐烟香浴，为使烟气最纯澈，不惜借了西域的燃香法子——将流云香粉制成香饼子直接放在孟金炭上燃，美其名曰“孟金引流云”。
这样烟气虽是盛了，香气上却落了下乘，几乎是将原本的香方当做废纸。虽然元夕总是压着他的炭量，但是不留神就会被钻了空子，这老木头逮着机会就用她的香炉来引流云。
元夕看着他将烟气重新引出来“吞云吐雾”，气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眺望远山平心静气，忽然她想起什么，问道：“那东西还跟在后面吗？”
沈檀点点头，摘下斗笠扣到她头上，示意她自己看。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林木掩映之下一时辨不清楚，元夕张望许久才找到那个人影，乍看之下竟然差点认不出来。那人头发衣裙全被雨水打透，湿答答贴在身上，活脱脱一根成了精的拂尘。
刚出城时，沈檀就发现有个衣衫凌乱的姑娘跟在马车后面。
明州地动，许多灾民外逃投靠亲友，这样的人并不少见。
刚开始行进速度尚慢，他便没在意，后来上了官道，连马儿都跑得直喘，她还是不远不近地坠在车后，沈檀这才觉出不对。
仔细看这姑娘，四肢僵硬，走起路来一步三晃，兜风的麻袋要是会走差不多就是这个模样了。
更重要的是，高悬的日头底下，连片树叶都有影儿，她却是自个儿孤零零一个杵着。
平日里鬼怪没少见，这么大喇喇的倒是稀罕。
元夕觉得新奇，就由她跟着，只让沈檀不时盯着，免得伤了过路的行人。
“老木头，你说，她到底是个什么鬼啊？看这姿态倒像是你的本家。”
沈檀不屑道：“我们紫檀可是出了名的致密坚硬，端方贵重，哪里会是这副晃晃悠悠的模样。”
紫檀本是帝王木，若是得道便作仙。
沈檀的元身是一尊二百多年树龄的紫檀木雕刻的人像，若好好修炼，修成个散仙也说不定，他自是有些傲气的。
这话要是别的紫檀妖精来说，元夕倒是会信上几分，但是沈檀这截木头是她看着化形的，最落魄的样子也不是没见过。
沈檀的元身被埋在地下近百年，刚挖出来的时候灵力亏损得厉害，只能靠浸染供香的烟气勉强维持个年迈老翁的人相，不时胳膊腿儿还会开裂，走起来吱嘎作响。如今能维持这副少年人的本相，不知费了多少香。
元夕随口附和：“唔，说的极是，晃晃悠悠倒不至于，颤颤巍巍加上胳膊腿儿乱响罢了。”
沈檀一噎，撇嘴道：“你管她是什么鬼，还怕她作祟不成，看这个小身板，怕是顶不住你一锤。”
说着，他嘴角扬起一个贱嗖嗖的笑：“还记得那只耗子精吗？胆比天大，仗着有些道行就敢借人皮囊，还不是被你的猫儿烟吓得屁滚尿流，只挨了一锤就跪在地上哭天抹泪的，直喊你‘女力士’……”
元夕瞪他，他却仿若未觉，仍是浸在烟气里一副惬意的模样。元夕气得眯了眯眼，直接抬手在炉盖上叩了两下。
“嗡”的一声，香炉抖了抖，方才还弥散缭绕烟雾霎时从四面八方拢起来，聚成一只甲虫，硬壳鞘翅，长长的触角一颤一颤。
沈檀吓得“嗷”一嗓子坐起来，挥袖将甲虫打散。
烟气受到震荡，当即变成浸了水的细沙，扑簌簌地落下来，炸开点点泥印。
“噗，咳咳……”沈檀被扑了满头满脸，顾不上擦，先连滚带爬地坐起身来，打开炉盖一看，顿时整张脸耷拉出几条褶子，连泥印都多了几个。
炉里的香饼子变成了一滩湿答答的香泥，糊在燃炭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沈檀捂着心口一脸痛色：“这可是千金难换的孟金炭啊，一年方成，您还不如直接冲我来，这样白白糟蹋了东西，呜呜……”
元夕：“……”毛病又犯了。
这老木头孤零零在地里埋久了，闲来无事练就了一身闹鬼的本事，自言自语能说上几天，自导自演是一出大戏，不拘着些能被他活活烦死。
元夕手腕翻转，袖间掉出一个银质香球，细链被她指尖勾住，随后圈圈滑落，这样被她绕在手里，倒像是个玲珑的飞锤。
这便是沈檀口中的那个“锤”了。
她一边学着沈檀的样子勾起嘴角，笑问道：“那么敢问仙君，这虫儿烟您也看了，接下来能顶得住我几锤呢？”
说话间有袅袅烟气升腾而起。沈檀一哽，生生打了个激灵，尾椎骨开始隐隐作痛，那烟气仿佛是从自己屁股上升起来。
他利落地将炉盖一合，在嘴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老老实实驾车去了。
不多时，马车行到了一处山脚，花木掩映间能看到巍峨山门。
元夕钻回车厢披上斗篷，下来时怀里抱着一个小道童。
小道童约莫六七岁的年纪，生的唇红齿白，玉雪可爱，正一动不动地趴在元夕肩头，下马车时被颠了两下，也没有丝毫反应，唯有手里一柄小木剑捏得紧紧的。
沈檀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冷不防被一双乌沉沉的眸子吓了一跳，扒开小道童的衣领，一条细细的烟线正在他颈上盘旋缭绕，只不过有几处的烟气已经变得断断续续了。
“这份香也快燃尽了，剩下的约莫还能用两天，普通沉香变幻之力不佳，要是能找到白奇楠香就最好了，不然这样一次次震灵，道长打下的魂钉就要松动了。”
元夕撇嘴：“那臭老头，本就道术不精……”
沈檀不理会她嘴硬，挑起一断续之处，两指一捻，飘渺的烟线顿时凝实几分。直至小道童的眸子重新变得清亮，他才松了一口气，伸出手道：“我来抱吧。”
元夕摆摆手，将小道童放到地上，指尖捏着烟线缠绕几圈，勾勾手指小道童便木讷讷动作几下，握成拳便会跟在她身后自己走。
安排好小道童，元夕问他：“这可是姑子庙，你就这样进去？”
作为一块二百多年从没开过花的老木头，沈檀甚少能考虑到自己是个男身，被元夕提醒这才反应过来。
他在空中虚抓一把，眨眼间手里就多了一根拐杖，随即他用拐杖的鸠头在胸口轻敲两下，顿时整个人就像缩了水一般，身形渐渐弯曲佝偻，头发变得干枯花白，俊秀的脸上沟壑纵横，多出来的斑斑点点掩住眼角那颗暗红的泪痣，连身上的紫色锦袍也失了颜色，成了一件灰扑扑的道袍。
这个样子，分明是清水县无人巷中的“鬼怪老仆”！
“行了。”
“这样看着倒是顺眼些。”
一个病秧子，一个老头子，牵着个小傻子，任谁都不会有太高的警惕。
元夕上下打量他一番，用空着的那只手托住他的胳膊，轻咳两声道：“走吧，沈伯。”
山道虽然崎岖，但是却十分干净，像是常有人打扫，四周灵气兴盛，两旁花树都枝繁叶茂。
刚一踏入山门，沈檀便闻到阵阵香气，山中花草树木众多，气味驳杂，他一时竟未分辨出这是什么的味道。
越往上走，那丝不明香气越浓。犹豫片刻，沈檀还是对元夕道：“四周有花木香气。”他也算是花木精怪，嗅觉比人类要灵敏许多，纵使这道香气隐藏在众多花木之中，还是被他察觉到了痕迹。
元夕疑惑：“你也不知是何香气吗？”
“倒是有些熟悉。”
元夕微微蹙眉，她停住脚步顺着台阶望上去，从这里已经能看到庙宇的飞檐。与整座山的灵气兴盛不同，这姑子庙琉璃瓦残缺破败，颜色陈旧，甚至隐隐泛出死气，不像有人在此修行的样子，倒像座破庙。
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元夕忽然想起什么，当即转身往山下走，问道：“那麻袋鬼呢？”
“诶——你在意它作甚？”沈檀不解，跟在背后劝道，“阿五现在这样，安稳找地方再配一份香药才最要紧。那玩意儿跟不到山上的，正经寺庙的山门，岂容鬼怪进……”
话还没说完，就见那麻袋鬼晃晃悠悠跟到了山门前，囫囵个往前一蹦，跳了进来。
沈檀：“……”
可见不是什么正经的寺庙了。
元夕无奈道：“宁住荒坟，不宿破庙，果然是这个理。”
明明头顶艳阳，枝叶随微风轻轻晃动，但是耳边却没有半丝声响，周围香气忽地浓郁起来，化作一片氤氲水雾将人笼在其中，每行一步都有滞涩之感。
元夕一手捞起阿五，将他按在怀里，一手勾起腕间的飞锤，口中念诵几句咒语，笼中炭火便燃起来，毕剥作响，越烧越旺，火苗从熏笼镂刻中钻出，将周围的香雾烤得一干二净。
沈檀先前被这浓郁香气冲得头昏脑涨，此刻忽然脑中一束白光划过，当即大喊：“是白雪藤！至少千年的白雪藤！”
刚上山时这精怪将味道隐没在别的花香中，他只觉熟悉却没有在意。现在用香雾阻拦他们下山，露了气息，这才被他察觉。
精怪真身被道破的刹那，整座山都剧烈晃动起来，身前的台阶轰然坍塌，露出一道黑洞洞的地隙。
沈檀持杖护在元夕和阿五身前，安慰道：“莫慌，花树精怪最善制造幻境，这些应该也……”
又是话音未落，台阶一路塌到麻袋鬼脚下，眼见着它没来得及出点声响便掉了进去。
沈檀：“……”
可见是正经的地隙了。
元夕最是厌烦这些装神弄鬼的伎俩，总归是跑不了了，还不如正面打一架。
她将阿五塞到沈檀怀里，转身便往山上走去，道：“既到了这份儿上，也不必装了，千年的白雪藤，磨碎了应是能筛出几斤降真香的，白奇楠香难寻，用这个凑合凑合也好！”
沈檀：“……”
打架就打架吧，倒也不必这么挑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