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没有打斗伤,应当是不备时受刺。心口伤贯穿心脏,致命。”尘熠收回检查尸体的手,正声道:“刺客身怀武功,且不弱。”

    没有反抗,要么就是刺客武功足以到悄无声息动手杀人的地步;要么就是相熟的人,能够让他卸下防备。但出手能致这般伤口的,绝对不是普通人。

    楚穆上前,欲掀开白布再看。

    “殿下。”尘熠伸手挡了住他,自己伸手掀开。

    面露惊恐之色。楚穆盯着沈明山的面容看了看。

    到底是惊人熟,还是恐命断呢。

    一行人又回了府衙,在一处亭子坐下。

    “可还有其他发现。”

    县丞犹豫不决,用眼神询问近旁一同站着的刘知县。

    刘知县闭眼叹气,微微点了点头。

    县丞这才开口道:“已盘问了醉花楼一众,都说没见人进到过沈大人的房间。屋内……”

    他不敢说,话一出口,他们都得受牵连。但是眼下……来的人偏偏是当今帝王的亲弟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启王,如何可能不说。种种罪行他们虽不曾参与,但同地为官,免不了要落个失察之责。

    县丞缓了缓,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道:“屋内桌上有一匕首,匕首下压有一叠信纸。”他从袖中拿出信纸,一并递了上去,“刺客行为独特,衙中仵作言,与前些年益州军粮御史受刺一案十分相似,似是一人所为。”

    楚穆皱着眉翻看手上的信,每翻一页都心气愈怒。

    私吞纳银、收受贿赂、逼迫人妇……好一个扬州刺史。

    楚穆放下信,声音不自觉低沉了些,“沈明山这些年在扬州的行径,你们都不知道吗?”

    刘知县当即掀袍跪地,郑重道:“回殿下,沈明山这些年,对扬州各地的治理上,并未见不妥之处。行事上,也颇为谨慎小心,除他亲信之人,少有托付重任。信中所述许多事,我等皆无权越级过问。”

    楚穆忍着怒火,皱眉沉默。

    像刘知县他们这样的地方小官,确实是官轻势微,被沈明山一压,一句话也说不上。更别提监察上级。

    “东郊矿山炸石,以废石填河,致使如今洪水暴涨,江夏重灾,你不能不知道吧。”

    “当初废石过多无处安放,也是刺史一口应允将废石丢入淮水之中的!”县丞急于解释,抢在前头开口,“臣等也拦过,但是刺史大人执意如此。我们本以为淮河宽大,应当无甚影响,却实在没想到此举会引发水患……”

    这沈明山哪里是一州刺史,简直是山匪霸主地头蛇!

    楚穆转过眼不看他们俩,扶额叹气。

    原本他以为,若是灾情严重,长陵哪怕不受影响,也会有江夏的难民流窜至此。两日也没见有什么异常,也就暂时放下心。可现在看来,不是灾情不严重,而是太严重。

    沈明山仗着一州刺史之职,阻拦江夏重灾的消息传出,甚至阻拦流民,意图将所有人困死在江夏,就为了掩盖他自己过往的罪行。为官未能造福百姓也就罢了,反倒成了草菅人命的真凶,简直其罪当诛。

    “案发时醉花楼的人呢?”

    “都还关在牢里呢。”

    楚穆让县丞带人去粮仓装些粮食上车,“衣物棉被也准备一些。”等他处理完一同跟着前往江夏。

    牢房阴暗又潮湿,空气里都透着一股霉臭味。窗户修得小,只能透下极小片的光亮。衙役一路带着他们,直直去往刘妈妈的牢房。

    案发屋子既然没人进去过,那只能是屋内的人。死了一个沈明山,还有一个妓女不知所踪。

    “白枫是什么来历。”

    刘妈妈昏昏沉沉睡着,听着声音立马惊醒,以为又是什么刑罚要来了,近前却是个冷面冠玉的公子。

    烟花场里混了这些年,她几乎是自然而然的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以往她会想着从这人身上能捞多少银子,如今却是想着,这人能救自己的命。

    “公子……公子!”她颤抖着爬过去,手上身上的伤摩得生疼,“真的不关奴家的事!奴家什么都不知道啊!”

    楚穆蹲下身看她,沉声问:“白枫是什么来历,回答我。”

    刘妈妈见着他眼里的冷怒,哆嗦着身子往后缩,一点也不敢叫嚷。

    “白枫……白枫……她她就是是一个姑娘带来便宜卖我的,我、我看她生得不错…就买下了……”

    “她平日里有什么与其他人不一样的举动吗?”

    “她平常……话少也静,只卖艺不卖身,在楼里以琴艺为生,除了不与其他姑娘相交相熟……未见什么不同。”

    “只卖艺不卖身?那沈明山是怎么回事?”

    卖艺不卖身,沈明山怎么就跑白枫屋里去了。

    “我……刺史大人见、见白枫……白发若雪,又生得貌美,便起了兴致……”

    当时买下白枫她也曾犹豫过,一个年华正好的姑娘,却生了一头白发,换做平常人家见了,都会觉得是身带不详,会招霉运灾祸。

    可在一些人的眼里,白发配红妆,却是分外的摄人心魂。

    所以哪怕白枫只是个清倌,为睹红颜,只听她一曲的人也不在少数,想重金求得春宵一夜的亦不在少数,一直被她以白枫只卖艺不卖身为由推拒了。

    直到沈明山给出远超她预想的价钱。

    透露给人的太少,楚穆想,唯一显著的,就是刘妈妈口中的白发红颜。

    “那日你进屋,就只看见沈明山吗?”

    “正是。”

    再问也问不出来了。楚穆起身往外走,不理会身后的哭求声。一路又看了看醉花楼那些姑娘和伙计。

    “上报之事就交给你了,江夏的灾情也一并陈述,务必详尽。”楚穆于马背上,声音低沉,对着刘知县交代道,“有罪者罚罪,无罪者释放。”

    “至于醉花楼一干人,沈明山之死与他们无关,本王自会追查真凶。”说完一扯缰绳,调转方向,带着一队车马出了城门,直奔江夏。

    ***

    “来夫人,尝尝这个。”稍显肥胖的手仔细用筷子夹了小片鱼肉,放进对方的碗里。然后像是期待赞许一般,盯着人一动不动,直到看着人面露欣喜,这才又去夹下一道菜。

    “你自己也吃,别总盯着我。”虽是日日受着这般细心的呵护,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婶婶许久不见,越发动人了。”

    突然的问候声打断了夫妻俩的家常,袁海四处张望,终于抬头在围墙上看见了这位不速之客。

    “你?……你你你何时又回来了!”

    “呦,”楚洛抬腿一跨,支着一条腿便坐在那围墙上,笑嘻嘻道,“看来袁大人还记得在下。”

    “这是……”杨爱皱着黛眉仔细瞧了瞧,惊讶道,“赵公子?”

    楚洛笑的一脸无害,端的是俊俏又懂礼的邻家少年郎,“婶婶好啊。”

    可是谁家好人乱爬墙头啊!

    袁海当即就站起身,急着把人赶走。管家丫鬟不一会儿就全拥着来了。

    楚洛见势不好,又往旁边更高一处的屋檐上坐,“袁大人!这来者是客,您这般行事未免不地道了吧?我找您可是有事相商!”

    “你能有什么好事!”袁海不假思索道。

    上次说有事相商,一下就买走了他好几间粮食铺子!他自然是不乐意卖,怎料被人捉了短处,他少赚了多少银子!

    这回又有事相商,不得把他家底都捞过去!

    看样子说不通了,楚洛转念道,“我不跟你说,我跟婶婶说。”

    袁海立马跑自家夫人身边,两只胖手就要盖住她双耳,却被重重打了一巴掌,一下就缩回了手。

    “你干什么你!”杨爱皱着眉起身,整了整衣袖,端庄又貌美。

    “赵公子许久未见,有什么事下来坐着说便是。”

    楚洛也不扭捏,让她下她就下,纵身一跃就落足在杨爱的跟前,拱手行礼。

    自北境之变后,她在外行走一直只称姓赵,未透露过其他,哪怕是对鸾影她们。

    杨爱对他十分有好感,前些年是,现在也是。毕竟人人都有爱美之心,虽说她早已嫁为人妻,欣赏美貌总是不为过的。

    她也拱手回礼,笑着邀他坐下。“公子这两年是去了何处?”

    “去了北方云游。”

    “行了行了!”袁海气鼓鼓地道,“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杨爱瞥了他一眼。

    “也不是什么大事,”楚洛道,“就是想问大人要些粮食。”

    说得跟要片树叶子那么简单,袁海险些应了他。

    “粮食?!我在江夏的粮食铺子都给你了,我哪还给你粮食!”

    “诶~”楚洛止住他的话,“大人此言差矣,您的粮食铺子是我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可不是给的。再说了,我是让您开仓放粮,并非要您自家的粮食。”楚洛觉得她现在手头缺一把小折扇,不用多金贵的,普普通通就行。

    “你你你你你!”开仓放粮,说的轻巧!“大楚律,开官仓须得一州刺史手谕,否则就是杀头的罪名!”

    “这……赵公子是为何要开仓?”杨爱一听关及性命,也犹豫不决了。

    楚洛叹气道:“江夏水患,灾民四处流窜。早上城门一开就涌进来不少。”

    袁海肯定也是知道的,不然不会一口拒绝。

    “我已经派人带信去长陵了,很快就会有回音。”

    “等有了回信,”楚洛一字一句说的认真,“恐怕城内城外已经摆了好几具尸首了。”

    袁海猛然回头,盯着楚洛的神情越发不高兴。

    楚洛起身走到他近旁,“事发突然,又灾情严重,大人自可审时行事。若此时不为,您如何对得起这身官袍。”

    “可是……”

    “大人只管开仓,其他一切事情,赵某一力承担。”

    袁海不屑,“你一个无官无爵的黄口小儿,能担什么?”

    楚洛不自觉扬了扬一边嘴角,“我能担大人此后官途坦荡。再者说,如今难民已经进城了,若是不管,要是其中哪个起了疫病,害的就是整个江陵城的人。”

    袁海这个人,楚洛还算有些底。虽然为人胆小,遇事不决,但本心不坏,称得上一个好官。

    “开。”杨爱一拍桌子。

    袁海被这一声吼得缩了缩脖子,小声叫道:“夫人……”

    ***

    商量好了对策,楚洛风风火火的又回了宅子,莫九和鸾影都在堂下等着。

    “九叔,鸾影,怎么都在这儿坐着?”

    莫九听见声连忙起身,一脸焦急。不等他先问出口,楚洛就急忙报备道:“事情都商量好了,袁大人已经同意开仓放粮。城内会在城西设一处安置地,城外的难民只能先拦在城外,但也会搭棚子放粮食,供他们休整。等城内先稳定下来,再想办法。”

    “那就好。”莫九点着头,“他们没为难公子吧?”

    楚洛想笑,也就真这么笑出声了。袁大人此刻若是也听到这话,恐怕止不住骂声。

    “袁大人本身也是为民谋福的好官,其中好坏因果讲清楚了,自然会同意的。”

    最后推的一把,还得是靠他夫人。毕竟这位袁大人也是出了名的惧内。

    “鸾影,施粥放粮、安顿难民的事就交给你了,袁大人说了,衙役可随你差遣。”

    察觉到什么,鸾影问道:“公子要去哪?”

    “我去一趟江夏。”

    思索了一瞬,鸾影又道:“公子带上商榷吧。”

    楚洛打算一个人去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去打探一下消息,顺便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不过她看鸾影的神情,最终还是道:“也好。”

    鸾影去帮楚洛收拾衣物,莫九和楚洛站在廊下,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头。

    “九叔,”楚洛仰头看着天上层层叠叠的云,一朵朵的像棉花一样,莫名感觉很舒服,“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但是现下……我还没有这个打算。”

    “公子次次以身涉险,莫九说不了什么。但有些事情公子完全可以避免出头。”

    “我也想啊,不过人嘛,有时候就是管不住自己。”

    旁敲侧击也好,暗中献计也罢,都可以让旁人去做这些事。但她就是想,亲自去做。

    楚洛出门的时候鸾影已经牵着马等着了。

    “我说的东西拿了吗?”

    鸾影转身从马背上拿下两顶帷帽,又从怀里摸出一条遮眼的面纱,一并递给她。

    楚洛接过两顶帷帽摸了摸,戴上其中一顶,另一顶则拿在手上。

    “公子这两顶帷帽有何不同吗?”鸾影牵着马,瞧着她手上仔细收着的帷帽和面纱。

    “质地不同。”楚洛轻轻笑着,示意了下自己手上的,“北游的时候找到的,这种白纱对商榷有用处。”

    “这就是公子说的,能帮她白日出行的东西?”

    “嗯。”

    一间很小的院子,打扫的很干净,地上一点杂物也没有,甚至桌椅也没一处。

    楚洛轻轻推开木门,过于暗的环境她需要适应一会儿。

    “商榷。”

    床榻上坐着的人早就听到声响了,只是一直没动。直直看着越走越近的人。

    “公子……”

    几息见,楚洛本来还盯着许久不见的漂亮美人欣赏呢,下一瞬就忙着给人擦眼泪。

    “怎么还哭了呢?”她可什么也没干,“眼睛本来就不好,可别哭了。”

    “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光人漂亮,声音也好听,像那山中泉水一样,清冷又干净。

    楚洛拍了自己脑门一下,止住越发痴迷的心思,“昨日回来的,不过眼下又得走了。”手上被人抓紧,楚洛连忙接着说下面的,“你跟我一起去。”

    楚洛细心地给她戴上帷帽,盖住那似雪一般白的长发,掩在白纱之下,轻易看不出。然后拉着她出了屋内。

    光照上来的一瞬间,商榷本能地抬手挡住眼睛。

    楚洛心里其实也有些没底,这东西毕竟还是用在商榷身上,有用没用她也试不出来。“商榷,睁开眼睛试试。”

    商榷听着,慢慢放下手,逐渐睁开眼睛。从刚开始的不敢看,到慢慢地能像常人那般睁着眼,看着远山落日西沉之景。

    “公子。”

    楚洛急忙问她,“怎么样?”

    “商榷许久没见过这般光亮了。”

    她自出生以来,白发白眉、眼疾缠身。父母将她锁在不见光亮的房屋,视为灾祸;人贩将她关在杂乱无光的柴房,视若敝履……仿佛从出生起就注定是阴暗的存在。却没想到有一日,她也能抬起头看太阳。

    鸾影远远的在院外看着,见此情此景,也不禁露出笑来。

    “能管用就行。”也不枉费她四处找了许久。楚洛拉起她的手,摊开将面纱放在她掌心,“若是觉得帷帽太麻烦,可以只用面纱遮住眼睛。”

    “好了!”交付完楚洛便负手出了院子,接过鸾影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仿佛是卸下了心里的一块重石,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轻快了。“接了你公子我的好处,就得乖乖听我的话!走吧!随我去江夏!”说完也不等人回应,自己就先打马前行了。

    商榷骑上自己的马,临走时又听了鸾影带来的一句嘱咐。

    “九叔说,公子不宜过多露面,多拦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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