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聂还没有走出树林，便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近。
那人青衫长剑，步履匆匆，对着盖聂劈头盖脸便是一句：“把我孙女还我！”
盖聂无知无觉，神情甚至有些恍惚，那人方才缓了缓气，勉强和气道：“这是我孙女，你再不还我她就要死啦！”最后还是没能克制住，咆哮如雷。
盖聂终于清醒，整个人透出一种奇怪的疲惫感他将阿房交给了这个自称是她爷爷的人。
无相精通占卜，推算出阿房有难，紧赶慢赶好在是赶到了。
皓月被慢慢爬上来的云遮住，盖聂仍旧一人枯坐在阿房门外。他伤得也重，但却没有阿房那样重，重到奄奄一息。
无相从阿房的房中出来时，一眼便看到了盖聂。
“还能在这里耗，看来我的丹药很管用。”无相心中稍安，总算露出了笑意。
盖聂低声问：“阿房姑娘，她怎么样了？”
无相叹气道：“命保住了。”
盖聂松了一口气，像是紧绷的弦突然放松，晕眩感汹涌袭来，身体一歪就要往旁边倒。
无相忙不迭地扶着他，吹胡子瞪眼：“怎么说晕就晕！”
盖聂的恢复力极强，睡了两天，佐以道家良药，没多久便恢复如初了。至于这次与东皇太一的交手给了他多大的感悟，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倒是阿房，一直没有醒。
“前辈。”盖聂拱手道。
“小阿房还有得睡，你倒也不必每天都来。”无相无奈道。
盖聂身体一僵，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又问：“为何她一直醒不来？”
阿房像是陷入了梦境，久久沉睡。
“她的体质特殊，每每受到了重伤都需要一段时间的沉睡，这段时间的长短依据伤势而定，在此期间，她不会醒。”
无相倒了一杯水，又道：“但小阿房自幼修行道家内功心法，又有回元丹相救，不会有事。”
盖聂没有说话，静静坐在她的身边。
阿房睡了很久，她委实没有想到，才出了鬼谷不到一月，她便又受了重伤。
她果真是流年不利，自从入世以来便没有运气好的时候……不，有一件事算她运气好。
等她再次睁眼时，燕国的雪已经消失不见了，三月暮春，阳光肆意铺洒。
阿房推开了窗棂，倚在栏上吹风，为了方便阿房养伤，盖聂临时买了一处小院，花木繁盛，清雅幽静。
盖聂端了药进来，轻声道：“别吹太久了。”
阿房扬起微笑：“再吹一炷香。”
碗里的汤药弥漫着苦味，阿房皱了皱眉，十分英勇地一饮而尽。
盖聂轻笑，眸光微亮，将案上的陶碗往她那边推了推。
阿房眼睛一亮，舀了一勺蜂蜜便往嘴里塞，终于缓解了满嘴的苦味。
现在她看向盖聂的眼神都是亮晶晶的。
大病初愈的小姑娘竟然有些活泼，一双眼睛虽然仍旧淡漠出尘，但初见时那个眼中冰雪覆盖的少女好像已经远去，盖聂难得走神。
“盖聂先生，你怎么了？”阿房见对方竟然破天荒地发起了呆，不由问道。
盖聂回神：“我只是想起初次见到阿房姑娘时的情景。”
初次相见……阿房不断回想，笑道：“初次见盖聂先生吗？那可是永生难忘啦！”
盖聂一愣：“永生难忘？”
阿房抿唇一笑，苍白的脸庞也微微泛红：“我是被先生一剑止风的剑意吸引去的。那时，先生只看着手中的剑。”
盖聂摇头：“我看了你的眼睛。”
阿房感到疑惑。
盖聂接着道：“那时冰雪严寒，淡漠出尘。”
阿房听了这番形容，忍不住笑出声：“哈哈，我那时怕是被嬴政关到要发疯了，能有好脸色才怪呢。”
她这样解释，盖聂却坚持地摇了摇头：“不是的。”
阿房呆愣住了一瞬。
盖聂顿了顿，眼里好像有光：“等我在永巷中再次见到你时，眼睛里的冰雪化作了水。”
冰雪化作了水吗？阿房想起了赵姬……那个可悲又可敬的女子。她此生第一滴泪是为了这个女子落下的。
那一夜，永隽于心。
阿房垂下了头，手不自觉地握紧，轻声道：“盖聂先生，我自幼冷心冷情。”
阿房低着头，自然错过了盖聂眼中流露出的温柔，她自顾自地说着：“我将自己用冰雪堆砌，不苟言笑。后来被困在秦王宫，自然冰冷更甚从前。”
“直到我遇到了一个人。”
盖聂若有所思：“是太后娘娘？”
阿房终于抬起了头，她的脸上没有笑意，却是凝重又肃穆：“是她。她用生命的代价予我追寻自由的机会。我同情她，也敬佩她。她用这种方式让我被关押在永巷，是笃定盖聂先生一定会出手帮我，对吗？”
盖聂紧了紧手中长剑，沉声道：“是。太后娘娘曾问我，若有一人平白受困蒙冤，救是不救？那时我答，正义之举，为何不为？”
“看啊，她将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我去见她了，等那一晚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知何时，阿房眼眶通红，手抓皱了自己的衣衫，她压着哭腔，故作自然：“她倒在了我的眼前，鲜血流了一地，我穿着红裳，但那一刻，我分不清自己衣衫的颜色究竟是被她的血染红，还是原本就是那样。”
“她没有想过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仅仅只是寄托了一种最平凡的期盼，我想要去完成，也必须去完成。”
“在那一刻，我觉得心好像被人用刀捅了很多次，很痛，痛到我再也不想睁开眼睛了。她给了我追寻自由的机会，没有任何企图，不求回报。”
那一刻，是她迄今最难过的时候，即便是得知自己的父母弃了自己之时，也不曾如此难过。在秦王宫最难熬，最想要疯掉的日子里，是赵姬安抚了她，是那个比她还有痛恨秦王宫的女人安抚了她，她有多感激赵姬，就有多痛恨自己没用。
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一滴又一滴，阿房胡乱地用衣袖抹着泪水，眼前出现一方手帕，是盖聂递过来的。
阿房接过拭泪，然后再没有话了。
盖聂却从身旁搁置的食盒中取出了一碟甜饵，然后放在了阿房眼前，他的声音温柔：“阿房姑娘，别难过了。”
阿房勉强一笑，抓着一块甜饵就往嘴里塞，盖聂终于意识到自从她离开了咸阳，笑的次数早已数不清了，只是在鬼谷时的笑很真切，可当下的笑……盖聂心里闷闷的，说不出来的苦涩。
“阿房姑娘……”盖聂忽然断了声音，他一时之间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
“嗯？”
“现在很好，你没有辜负任何人。你的笑容，你的剑法，都很好。”盖聂温声道。
赵姬为她困于秦王宫，却仍然向往自由的心而动容，她愿意帮助阿房，但又何尝不是在帮助自己？
盖聂看着她，神色真挚，眸光坚定。
阿房心中一颤，半响，方才绽出一抹真切微笑。
蓟城泃河，三三两两的人群濯水去尘，燕国的春天来得晚，现在的河水还有些凉。
阿房握着一束兰草，朝盖聂摇手。
日暮的晚霞璀璨，阿房的绿衣也被染黄，笑意朦胧。
“盖聂先生，送你。”阿房将兰草给了他。
摇摇欲坠的花苞洁白，盖聂小心翼翼地接过，怕折了这脆弱的花草。
“多谢，阿房姑娘。”
“这次的花不一样。”阿房微笑。
盖聂勾唇问：“是因为上巳节吗？”
阿房微讶，眼睛睁得有些大。
“南边素来有上巳节兰汤辟邪的习俗。”盖聂又接着道：“阿房姑娘是自南方而来，是吗？”
晚风和畅，两个人的发丝有些凌乱，盖聂的话语却一直没有远去，阿房笑了笑：“是。”
“我来自西南边陲。”
他们漫步在泃河边，天色渐晚，霞光不再，人们陆陆续续回到了城中。
阿房将发丝别在耳后，声音淡淡：“自我有记忆时便在蜀国岐山了。幼时，是爷爷带着我游历山河。现在，是我自己闯荡江湖。”
盖聂静静听着，他既然发问了，那便是想要知道的，想要知道面前这个女子的秘密，想要知道真相。
“蜀国是一个很神秘的巫族，我不清楚，但是隐居在岐山的日子倒是很安静，山上只有我，爷爷，邹师叔。”
“阴阳家的人说我是山鬼，对也不对。”
“我的母亲没有接受传承，我也没有接受传承，就算体内流淌着他们所谓的尊贵血脉，那又如何呢？”
“我喜欢练剑，非常喜欢。”阿房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看着滔滔不绝的河水，心中既怅然又茫然。
盖聂看着她美丽的面容，即便带着几分愁色却依旧动人心魄。
他不似嬴政，见过阿房白雪红裳时的惊心动魄，但眼前这个绿衣少女对于他来说，却更加真实，别人说她是山鬼，盖聂此刻觉得她确是林间仙子。
蓝袍猎猎，白衣翻飞，盖聂拔剑一跃，凌波江面，一劈一斩，激起江水数十丈。
雪慢慢在化，这些天正是涨潮时，江水本就汹涌，此刻更添迅猛之势。
阿房眼前一亮，只见剑光一闪，少女执剑跃起，短剑聚力劈下，盖聂横剑一挡，发出清脆的金石之音。
短剑一绕，少女欺身上前，盖聂剑锋一动，铮鸣之声不绝于耳，短剑被他逼退，少女也不由退守。
两人的剑锋多次正面相对，却是谁也不服谁，斗了一招又一招。
阿房举剑横扫，盖聂侧身退开，避其锋芒。少女余光一扫，挥下一剑，江水发出鼓鼓之声，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两人吞下。
短剑泛着泠泠青光，似有水滴自剑尖滴落。
盖聂借着江水跃起，向阿房平刺而去，像是黑白分明的水墨画，一条肃穆威严的巨龙自画中腾跃而出，在磅礴剑势中又自有几分内敛，剑气如虹，长剑腾空，微微离手，直冲阿房飞去。
长风传来一声低低的“百步飞剑”。
阿房神色不变，将倾斜在身侧的短剑举至身前，逐字道：“此剑，控水断江。”
江水翻腾的声音忽然听不到了，世间陷入了一片寂静。
只听得到属于两个人的剑尖相抵那一刻的铮鸣声。
一切归于平静，没有江水的漩涡翻腾，没有憾人的见龙在田，盖聂静默地收起了剑。
阿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盖聂先生，等我们的伤都好了，再好好比一次。我想知道，你放下一切顾忌时的百步飞剑究竟是什么样子。”
盖聂眼眸微弯，笑容渐深：“好。”
月亮冒出了头，盖聂道：“回去了，前辈会担心。”
阿房摇头：“不会的。爷爷现在应该在和荆轲拼酒。”
她往江里看了好几眼，然后安心道：“鱼没死，我们烤鱼好了。”
盖聂忍俊不禁，挽了袖子便下河捞了两条活蹦乱跳的胖头鱼出来。
阿房捡了柴火，生起火堆，还采了几株去腥的草药。
盖聂在烤鱼，火光映在他眼中，阿房捧着脸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促狭道：“盖聂先生，要是你有一天缺钱了，可以当个大厨，到时候这天下又会出一个天下第一厨。”
盖聂回头笑她：“多谢抬举，只可惜天下第一厨已经有人了。”
阿房立刻从善如流：“第二厨也不错啊。”
两人相视一笑，阿房不自觉地捡了一根树枝戳着火星子。
等他们回去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满院子的酒坛，还有趴在院中醉得不轻的荆轲以及游刃有余的无相，他甚至给自己泡了一壶茶解酒。
盖聂将荆轲送回了隔壁。在阿房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里，荆轲多次碰到盖聂外出买药，他是个洒脱不羁的性子，又感念盖聂当初在客栈中付的房费，便多次登门拜访，探望阿房的病情，又与无相论酒比拼，和盖聂过招论剑，倒是熟稔不少。
荆轲的院子与他们毗邻而居，阿房还有些奇怪，游侠荆轲怎么会一直停留在蓟城。
“他在等他的妻子回家。”无相回答道。
阿房点点头，她倒是不奇怪，荆轲这样的人，痴情实属正常。
无相倒是语重心长了一番：“小阿房，我本是不同意你入世的。我以为曾带你游历过天下山河，你对于天下乱局也有了了解，便不会在想着入世。却没想到，你的选择竟还是如此。”
阿房垂眼：“爷爷是因为占卜出来我入世不妥，所以才极力反对吗？”
无相胡子吹起：“我倒是极力反对了，可你呢？联合你师叔气我。”
阿房淡淡道：“可是躲，也是躲不过去的。”
“阴阳家一定要带回山鬼，不是吗？”
“可是爷爷，我连父母往事都不清楚，你现在告诉我吧。”阿房正色道。
无相见阿房神色认真，心知她此刻势在必行，记忆翻飞间像是又看到了久违的故人，他的目光悠长怀念：“阴阳家本是道家的分支，因为追求极端，而成就现在的局面。”
“数十年前，曾发生了一起山鬼叛逃案。当年的山鬼不知是何原因，私自离开了阴阳家，自此便遭到了阴阳家无休止的追杀。后来山鬼的确死去了，但阴阳家很快发现，弟子中没有人能通过山鬼的试炼之路，从此山鬼之位空悬。机缘巧合之下，你母亲山鬼后人的身份被他们发现，他们想要带走你的母亲，以控心术操纵她，成为新任山鬼。”
无相的声音停下，像是在怀念什么。
阿房道：“但是阴阳家没有成功，否则也就不会有我的存在了。”
无相露出了一些笑意：“因为你的母亲遇见了你父亲。”
“你的父亲本是道家人宗中出类拔萃的弟子，与你母亲相恋后……”
阿房突然打断：“爷爷，不用告诉我这些。”
她的脸色暗沉，无相暗地里叹气，随后又道：“后来你的母亲意外身故，你父亲将你托付给了我，我本想带着你隐居在岐山，却不料你向往天下，便时时带你游历。”
“你曾读过《九歌》，看过山鬼，你那日发出的山鬼之剑便是你的感悟。但你自幼修习的是道家正统内功，骤然将山鬼之意融入到剑术当中，不免艰难。与其说那是山鬼，倒不如说那是剑道。”
“山鬼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而剑道是你自幼追求的修行。”
“所以，那一瞬间的剑意才可以与东皇太一相抗衡？”阿房发问。
“抗衡？小丫头，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山鬼并非正神，而东皇太一却是至高天神。倘若你只凭借着自己对于山鬼半吊子的理解对抗阴阳术早已达到臻境的东皇太一，就算是盖聂也拖不到我来救你的命。还好，他们想着带你回阴阳家，倒也不会下死手。”
无相忽然怅道：“我与你父亲本是多年好友，我总是希望你能平安度日。可你一旦入世，前路未卜，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
“爷爷，这一点你便不如邹师叔了。我想要入世，去锤炼自己的剑道。这是我的选择，岐山不可能永远困住我，您也不可能永远护着我。”阿房目光灼灼地看着无相，说着她心中的话。
无相“噗嗤”一笑，道：“你和你父亲倒是像。你可知我的年龄与你父亲同龄，却让你叫我爷爷吗？”
阿房摇头。
无相告诉她：“因为我也怪他。所以让他当我一回儿子，以后到了地下好名正言顺地骂他！”
他说着不由大笑，笑到眼眶发红，笑到自己眼中尽是追忆神色。
月亮就在当空，故人却未归来。
那人青衫长剑，步履匆匆，对着盖聂劈头盖脸便是一句：“把我孙女还我！”
盖聂无知无觉，神情甚至有些恍惚，那人方才缓了缓气，勉强和气道：“这是我孙女，你再不还我她就要死啦！”最后还是没能克制住，咆哮如雷。
盖聂终于清醒，整个人透出一种奇怪的疲惫感他将阿房交给了这个自称是她爷爷的人。
无相精通占卜，推算出阿房有难，紧赶慢赶好在是赶到了。
皓月被慢慢爬上来的云遮住，盖聂仍旧一人枯坐在阿房门外。他伤得也重，但却没有阿房那样重，重到奄奄一息。
无相从阿房的房中出来时，一眼便看到了盖聂。
“还能在这里耗，看来我的丹药很管用。”无相心中稍安，总算露出了笑意。
盖聂低声问：“阿房姑娘，她怎么样了？”
无相叹气道：“命保住了。”
盖聂松了一口气，像是紧绷的弦突然放松，晕眩感汹涌袭来，身体一歪就要往旁边倒。
无相忙不迭地扶着他，吹胡子瞪眼：“怎么说晕就晕！”
盖聂的恢复力极强，睡了两天，佐以道家良药，没多久便恢复如初了。至于这次与东皇太一的交手给了他多大的感悟，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倒是阿房，一直没有醒。
“前辈。”盖聂拱手道。
“小阿房还有得睡，你倒也不必每天都来。”无相无奈道。
盖聂身体一僵，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又问：“为何她一直醒不来？”
阿房像是陷入了梦境，久久沉睡。
“她的体质特殊，每每受到了重伤都需要一段时间的沉睡，这段时间的长短依据伤势而定，在此期间，她不会醒。”
无相倒了一杯水，又道：“但小阿房自幼修行道家内功心法，又有回元丹相救，不会有事。”
盖聂没有说话，静静坐在她的身边。
阿房睡了很久，她委实没有想到，才出了鬼谷不到一月，她便又受了重伤。
她果真是流年不利，自从入世以来便没有运气好的时候……不，有一件事算她运气好。
等她再次睁眼时，燕国的雪已经消失不见了，三月暮春，阳光肆意铺洒。
阿房推开了窗棂，倚在栏上吹风，为了方便阿房养伤，盖聂临时买了一处小院，花木繁盛，清雅幽静。
盖聂端了药进来，轻声道：“别吹太久了。”
阿房扬起微笑：“再吹一炷香。”
碗里的汤药弥漫着苦味，阿房皱了皱眉，十分英勇地一饮而尽。
盖聂轻笑，眸光微亮，将案上的陶碗往她那边推了推。
阿房眼睛一亮，舀了一勺蜂蜜便往嘴里塞，终于缓解了满嘴的苦味。
现在她看向盖聂的眼神都是亮晶晶的。
大病初愈的小姑娘竟然有些活泼，一双眼睛虽然仍旧淡漠出尘，但初见时那个眼中冰雪覆盖的少女好像已经远去，盖聂难得走神。
“盖聂先生，你怎么了？”阿房见对方竟然破天荒地发起了呆，不由问道。
盖聂回神：“我只是想起初次见到阿房姑娘时的情景。”
初次相见……阿房不断回想，笑道：“初次见盖聂先生吗？那可是永生难忘啦！”
盖聂一愣：“永生难忘？”
阿房抿唇一笑，苍白的脸庞也微微泛红：“我是被先生一剑止风的剑意吸引去的。那时，先生只看着手中的剑。”
盖聂摇头：“我看了你的眼睛。”
阿房感到疑惑。
盖聂接着道：“那时冰雪严寒，淡漠出尘。”
阿房听了这番形容，忍不住笑出声：“哈哈，我那时怕是被嬴政关到要发疯了，能有好脸色才怪呢。”
她这样解释，盖聂却坚持地摇了摇头：“不是的。”
阿房呆愣住了一瞬。
盖聂顿了顿，眼里好像有光：“等我在永巷中再次见到你时，眼睛里的冰雪化作了水。”
冰雪化作了水吗？阿房想起了赵姬……那个可悲又可敬的女子。她此生第一滴泪是为了这个女子落下的。
那一夜，永隽于心。
阿房垂下了头，手不自觉地握紧，轻声道：“盖聂先生，我自幼冷心冷情。”
阿房低着头，自然错过了盖聂眼中流露出的温柔，她自顾自地说着：“我将自己用冰雪堆砌，不苟言笑。后来被困在秦王宫，自然冰冷更甚从前。”
“直到我遇到了一个人。”
盖聂若有所思：“是太后娘娘？”
阿房终于抬起了头，她的脸上没有笑意，却是凝重又肃穆：“是她。她用生命的代价予我追寻自由的机会。我同情她，也敬佩她。她用这种方式让我被关押在永巷，是笃定盖聂先生一定会出手帮我，对吗？”
盖聂紧了紧手中长剑，沉声道：“是。太后娘娘曾问我，若有一人平白受困蒙冤，救是不救？那时我答，正义之举，为何不为？”
“看啊，她将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我去见她了，等那一晚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知何时，阿房眼眶通红，手抓皱了自己的衣衫，她压着哭腔，故作自然：“她倒在了我的眼前，鲜血流了一地，我穿着红裳，但那一刻，我分不清自己衣衫的颜色究竟是被她的血染红，还是原本就是那样。”
“她没有想过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仅仅只是寄托了一种最平凡的期盼，我想要去完成，也必须去完成。”
“在那一刻，我觉得心好像被人用刀捅了很多次，很痛，痛到我再也不想睁开眼睛了。她给了我追寻自由的机会，没有任何企图，不求回报。”
那一刻，是她迄今最难过的时候，即便是得知自己的父母弃了自己之时，也不曾如此难过。在秦王宫最难熬，最想要疯掉的日子里，是赵姬安抚了她，是那个比她还有痛恨秦王宫的女人安抚了她，她有多感激赵姬，就有多痛恨自己没用。
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一滴又一滴，阿房胡乱地用衣袖抹着泪水，眼前出现一方手帕，是盖聂递过来的。
阿房接过拭泪，然后再没有话了。
盖聂却从身旁搁置的食盒中取出了一碟甜饵，然后放在了阿房眼前，他的声音温柔：“阿房姑娘，别难过了。”
阿房勉强一笑，抓着一块甜饵就往嘴里塞，盖聂终于意识到自从她离开了咸阳，笑的次数早已数不清了，只是在鬼谷时的笑很真切，可当下的笑……盖聂心里闷闷的，说不出来的苦涩。
“阿房姑娘……”盖聂忽然断了声音，他一时之间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
“嗯？”
“现在很好，你没有辜负任何人。你的笑容，你的剑法，都很好。”盖聂温声道。
赵姬为她困于秦王宫，却仍然向往自由的心而动容，她愿意帮助阿房，但又何尝不是在帮助自己？
盖聂看着她，神色真挚，眸光坚定。
阿房心中一颤，半响，方才绽出一抹真切微笑。
蓟城泃河，三三两两的人群濯水去尘，燕国的春天来得晚，现在的河水还有些凉。
阿房握着一束兰草，朝盖聂摇手。
日暮的晚霞璀璨，阿房的绿衣也被染黄，笑意朦胧。
“盖聂先生，送你。”阿房将兰草给了他。
摇摇欲坠的花苞洁白，盖聂小心翼翼地接过，怕折了这脆弱的花草。
“多谢，阿房姑娘。”
“这次的花不一样。”阿房微笑。
盖聂勾唇问：“是因为上巳节吗？”
阿房微讶，眼睛睁得有些大。
“南边素来有上巳节兰汤辟邪的习俗。”盖聂又接着道：“阿房姑娘是自南方而来，是吗？”
晚风和畅，两个人的发丝有些凌乱，盖聂的话语却一直没有远去，阿房笑了笑：“是。”
“我来自西南边陲。”
他们漫步在泃河边，天色渐晚，霞光不再，人们陆陆续续回到了城中。
阿房将发丝别在耳后，声音淡淡：“自我有记忆时便在蜀国岐山了。幼时，是爷爷带着我游历山河。现在，是我自己闯荡江湖。”
盖聂静静听着，他既然发问了，那便是想要知道的，想要知道面前这个女子的秘密，想要知道真相。
“蜀国是一个很神秘的巫族，我不清楚，但是隐居在岐山的日子倒是很安静，山上只有我，爷爷，邹师叔。”
“阴阳家的人说我是山鬼，对也不对。”
“我的母亲没有接受传承，我也没有接受传承，就算体内流淌着他们所谓的尊贵血脉，那又如何呢？”
“我喜欢练剑，非常喜欢。”阿房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看着滔滔不绝的河水，心中既怅然又茫然。
盖聂看着她美丽的面容，即便带着几分愁色却依旧动人心魄。
他不似嬴政，见过阿房白雪红裳时的惊心动魄，但眼前这个绿衣少女对于他来说，却更加真实，别人说她是山鬼，盖聂此刻觉得她确是林间仙子。
蓝袍猎猎，白衣翻飞，盖聂拔剑一跃，凌波江面，一劈一斩，激起江水数十丈。
雪慢慢在化，这些天正是涨潮时，江水本就汹涌，此刻更添迅猛之势。
阿房眼前一亮，只见剑光一闪，少女执剑跃起，短剑聚力劈下，盖聂横剑一挡，发出清脆的金石之音。
短剑一绕，少女欺身上前，盖聂剑锋一动，铮鸣之声不绝于耳，短剑被他逼退，少女也不由退守。
两人的剑锋多次正面相对，却是谁也不服谁，斗了一招又一招。
阿房举剑横扫，盖聂侧身退开，避其锋芒。少女余光一扫，挥下一剑，江水发出鼓鼓之声，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两人吞下。
短剑泛着泠泠青光，似有水滴自剑尖滴落。
盖聂借着江水跃起，向阿房平刺而去，像是黑白分明的水墨画，一条肃穆威严的巨龙自画中腾跃而出，在磅礴剑势中又自有几分内敛，剑气如虹，长剑腾空，微微离手，直冲阿房飞去。
长风传来一声低低的“百步飞剑”。
阿房神色不变，将倾斜在身侧的短剑举至身前，逐字道：“此剑，控水断江。”
江水翻腾的声音忽然听不到了，世间陷入了一片寂静。
只听得到属于两个人的剑尖相抵那一刻的铮鸣声。
一切归于平静，没有江水的漩涡翻腾，没有憾人的见龙在田，盖聂静默地收起了剑。
阿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盖聂先生，等我们的伤都好了，再好好比一次。我想知道，你放下一切顾忌时的百步飞剑究竟是什么样子。”
盖聂眼眸微弯，笑容渐深：“好。”
月亮冒出了头，盖聂道：“回去了，前辈会担心。”
阿房摇头：“不会的。爷爷现在应该在和荆轲拼酒。”
她往江里看了好几眼，然后安心道：“鱼没死，我们烤鱼好了。”
盖聂忍俊不禁，挽了袖子便下河捞了两条活蹦乱跳的胖头鱼出来。
阿房捡了柴火，生起火堆，还采了几株去腥的草药。
盖聂在烤鱼，火光映在他眼中，阿房捧着脸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促狭道：“盖聂先生，要是你有一天缺钱了，可以当个大厨，到时候这天下又会出一个天下第一厨。”
盖聂回头笑她：“多谢抬举，只可惜天下第一厨已经有人了。”
阿房立刻从善如流：“第二厨也不错啊。”
两人相视一笑，阿房不自觉地捡了一根树枝戳着火星子。
等他们回去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满院子的酒坛，还有趴在院中醉得不轻的荆轲以及游刃有余的无相，他甚至给自己泡了一壶茶解酒。
盖聂将荆轲送回了隔壁。在阿房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里，荆轲多次碰到盖聂外出买药，他是个洒脱不羁的性子，又感念盖聂当初在客栈中付的房费，便多次登门拜访，探望阿房的病情，又与无相论酒比拼，和盖聂过招论剑，倒是熟稔不少。
荆轲的院子与他们毗邻而居，阿房还有些奇怪，游侠荆轲怎么会一直停留在蓟城。
“他在等他的妻子回家。”无相回答道。
阿房点点头，她倒是不奇怪，荆轲这样的人，痴情实属正常。
无相倒是语重心长了一番：“小阿房，我本是不同意你入世的。我以为曾带你游历过天下山河，你对于天下乱局也有了了解，便不会在想着入世。却没想到，你的选择竟还是如此。”
阿房垂眼：“爷爷是因为占卜出来我入世不妥，所以才极力反对吗？”
无相胡子吹起：“我倒是极力反对了，可你呢？联合你师叔气我。”
阿房淡淡道：“可是躲，也是躲不过去的。”
“阴阳家一定要带回山鬼，不是吗？”
“可是爷爷，我连父母往事都不清楚，你现在告诉我吧。”阿房正色道。
无相见阿房神色认真，心知她此刻势在必行，记忆翻飞间像是又看到了久违的故人，他的目光悠长怀念：“阴阳家本是道家的分支，因为追求极端，而成就现在的局面。”
“数十年前，曾发生了一起山鬼叛逃案。当年的山鬼不知是何原因，私自离开了阴阳家，自此便遭到了阴阳家无休止的追杀。后来山鬼的确死去了，但阴阳家很快发现，弟子中没有人能通过山鬼的试炼之路，从此山鬼之位空悬。机缘巧合之下，你母亲山鬼后人的身份被他们发现，他们想要带走你的母亲，以控心术操纵她，成为新任山鬼。”
无相的声音停下，像是在怀念什么。
阿房道：“但是阴阳家没有成功，否则也就不会有我的存在了。”
无相露出了一些笑意：“因为你的母亲遇见了你父亲。”
“你的父亲本是道家人宗中出类拔萃的弟子，与你母亲相恋后……”
阿房突然打断：“爷爷，不用告诉我这些。”
她的脸色暗沉，无相暗地里叹气，随后又道：“后来你的母亲意外身故，你父亲将你托付给了我，我本想带着你隐居在岐山，却不料你向往天下，便时时带你游历。”
“你曾读过《九歌》，看过山鬼，你那日发出的山鬼之剑便是你的感悟。但你自幼修习的是道家正统内功，骤然将山鬼之意融入到剑术当中，不免艰难。与其说那是山鬼，倒不如说那是剑道。”
“山鬼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而剑道是你自幼追求的修行。”
“所以，那一瞬间的剑意才可以与东皇太一相抗衡？”阿房发问。
“抗衡？小丫头，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山鬼并非正神，而东皇太一却是至高天神。倘若你只凭借着自己对于山鬼半吊子的理解对抗阴阳术早已达到臻境的东皇太一，就算是盖聂也拖不到我来救你的命。还好，他们想着带你回阴阳家，倒也不会下死手。”
无相忽然怅道：“我与你父亲本是多年好友，我总是希望你能平安度日。可你一旦入世，前路未卜，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
“爷爷，这一点你便不如邹师叔了。我想要入世，去锤炼自己的剑道。这是我的选择，岐山不可能永远困住我，您也不可能永远护着我。”阿房目光灼灼地看着无相，说着她心中的话。
无相“噗嗤”一笑，道：“你和你父亲倒是像。你可知我的年龄与你父亲同龄，却让你叫我爷爷吗？”
阿房摇头。
无相告诉她：“因为我也怪他。所以让他当我一回儿子，以后到了地下好名正言顺地骂他！”
他说着不由大笑，笑到眼眶发红，笑到自己眼中尽是追忆神色。
月亮就在当空，故人却未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