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道四月春光好，燕国也免不了。
院中落英缤纷，花香盈室。阿房在树下抄录道德经，十分奋笔疾书。
盖聂给她端了一碗蜜水过来，拿起一册竹简，惑道：“怎么抄这么多？”
阿房喝了几口蜜水，道：“是邹师叔让我抄的，足足有一百遍。”
盖聂垂眸思索，点头道：“道家经典，于你日后有用，抄吧。”
阿房认命地捡起了笔，继续抄书。
盖聂坐在她身旁，看她在竹简上写下一篇又一篇。
风很轻，他们的衣衫轻晃，树梢上的花朵飘飘摇摇地落下。
盖聂眼角一动，左手迅疾如电，摊开在阿房头顶三寸，接住了那几朵落花，微微收拢，他又快速地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地看着竹简上的字。
少女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偏头侧眸看着他，盖聂回眸一看，正对上少女的目光，他没有言语。
阿房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了，对上盖聂清冽的眼眸，只是缓缓地笑了一笑。
门口传来大力的敲门声，两人几乎同时收回了目光，阿房有些混乱地继续抄道德经，甚至连续抄错了好几个字。
盖聂近乎急促地起身去开门，脚步些微凌乱。
荆轲提着几坛酒，大笑着进了院子，还没走近便朝阿房扬了扬手：“阿房女侠，抄书啊！”
阿房勉强定下神，笑道：“是啊，你的敲门声太大，吵到我了。”
荆轲席地而坐，拍开酒封，笑着赔罪：“我自罚一坛。”他话音未落，便往嘴里灌酒。！
阿房微微一笑，摇头不语。
“盖聂兄弟，我今天上门拜访，是来找你比剑的。”荆轲大喇喇道。
阿房视线在他们两个之间流转，盖聂抱拳颔首：“固所愿也。”
荆轲大喜。
寒光乍现，大力相接，嘶鸣之声阵阵。
阿房被剑身反射的光芒刺到，微微眯眼。
荆轲之剑，气势磅礴，一剑劈下，与盖聂手中临渊对上。
盖聂长剑一抖，便将荆轲震开，横扫之后，前刺不止。
荆轲回剑相抵，大力一挥，使出他自创的惊天十八式，一时间与盖聂分庭抗礼。
两个人的剑气狂躁，罡风凛冽，将桃花树削下来好多落花。阿房连忙退开，避免了满身花雨的结局。
荆轲提剑上挑，剑似长虹，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斜斩而去。
盖聂在那一刻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眼睛，在剑身照映下的眼睛，立刻侧身避开，举剑迎上。
两柄利剑僵持不下，内力流转其中，盖聂剑身一斜，荆轲的剑也随着下滑，临渊一抖，以一股大力将荆轲的剑挑开。
荆轲正要再使出惊天十八式，却见盖聂一动不动，只见他眸光凝聚，目光猛然射向荆轲挥剑滞涩处，不言不语，却自有威势。
荆轲一滞，忽然站定，收剑抱拳：“我输了。”
盖聂回礼：“荆轲之剑，名不虚传。”
荆轲哈哈一笑：“能被盖聂兄弟夸赞，也算值了。”
“此剑何名？”
“残虹。残虹的残，残虹的虹。”
这样的介绍，很有荆轲的风范。
阿房笑着摇头，转身进屋。
桃花簌簌落下，风渐渐大了，白云聚拢又分散，天空很蓝。
盖聂蓦然转身，在桃树上削下一截树枝。
荆轲抱着剑，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好得很啊！”
盖聂淡漠地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然后往庖屋的方向走去。
荆轲跟着他走，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和阿房姑娘这样倒是羡煞我也。”
盖聂睨他：“胡言乱语。”
荆轲将剑搭在肩上，笑容泛苦：“真心真意。倘若我与师妹没有分散，现在应当也与你们一般。”
盖聂顿了顿，歉然道：“抱歉。”
荆轲摇摇头，拎着木桶去挑水。
他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丽姬，在与她分别的日子里，他不停喝酒，不断练剑，他的身边不知道有多少好友，但心里永远是空的。
晌午的太阳总算炙热了些，但却不算烈日。
盖聂在院中摆饭，晒着太阳，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桌上自然是少不了酒，无相和荆轲在这一点上意气相投。盖聂也是好酒的，但不如他们。
阿房盛了一碗葵菜麦粥，她的位置正好隔着桃树对上自己的屋子，眼神不经意间瞥向窗边的一枝桃花，花朵紧簇，不像是自然掉落。阿房垂眸思索，然后看了盖聂一眼。
盖聂夹了一箸菜给她，然后又递了一块蜜饵过去，对上她的目光，则是微微颔首，看不出半点奇怪。
阿房微笑，没有说一句话。
阿房将那枝桃花插在了空闲的陶罐中，摆在窗棂边上。
她天天都在树下抄写道德经，不过六七日便抄完了。
无相检查过了，便提出要离开。
“小阿房，我带不回你，只好自己走了。你父母之事，该说的都已告知你了。阴阳家暂且交给我与你师叔，剩下的，全看你自己了。”
阿房屈膝，盈盈一礼。
盖聂在一旁握剑抱拳。
无相拜拜手，转身离去：“走了！”
荆轲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老兄弟，下次在拼酒！”
燕国的街头很热闹，人来人往，阿房穿着一身红裳，走在人群中。
荆轲一眼就看见了她，这不禁让他思念起丽姬，他的师妹也偏爱红衣。
“阿房姑娘！”荆轲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朝她招手。
阿房看向了他，微微颔首，指了指旁边的成衣铺，荆轲了然，坐在酒铺旁边的台阶上等她。
少女抱着一包衣物走过去，问：“怎么了？”
荆轲摇摇头：“没事，咱们也算朋友，遇上了招呼下。”
阿房点点头，道：“招呼完了，我要回去了。”
荆轲将剑挂在腰间，笑道：“我跟你一起回去，顺便找盖聂兄弟畅饮一番。”
阿房走在前面，没说话。
街头转角处，一个粗布麻衣的壮汉放了一个陶罐在那里，口中嚷嚷：“要从这儿过，交过路钱！”
他腰间别着大刀，魁梧雄壮，一时间没有人和他别苗头，从那里过的人都交了一份钱。
阿房他们倒是不从这里走，可是整个蓟城，一天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从这里过。
阿房定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荆轲本来拈了块石子，正要弹出手去，看她目光奇怪，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阿房将手中包袱交给他，道：“你替我拿回去。”
荆轲皱了皱眉：“那你呢？”
“我在这里守一会儿。快点。”阿房催了催他。
荆轲飞快地将包袱送回去，翻遍了院子，却没有找到盖聂，只好自己一个人回去找阿房。
等到他回去的时候，少女站在街边隐蔽处，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在陶罐中留下钱财，荆轲看着她淡漠无双的眼睛，却在里面感受到了出奇的愤怒，荆轲晃了晃神，一时间觉得这个女子有些陌生，至少他这些时日里从没见过她这副冰冷模样。
荆轲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问：“你打算怎么办？”
阿房淡淡道：“没人了，抢钱。”
荆轲睁大眼睛，又问了一遍：“抢钱？”
阿房偏了偏头：“抢了，送回去。”
“可是，这治标不治本。”荆轲为难道。
阿房漠然一笑：“当然，所以我还要打得他走不了路。”
荆轲打了个响指：“好主意！”
阿房忽然道：“在燕国，这种事多吗？”
荆轲笑不出来：“太多了。不止是燕国，其他国家也一样，总有这样的人迫害百姓。”
阿房拧着眉头，沉声道：“可是，我没有在秦国看到这样的事。”
荆轲沉默，随后喃喃：“秦国……秦王嬴政吗？”
夕阳落下，天空蒙上了一层黑色的帘幕，荆轲点了壮汉的哑穴，他叫不出声来，但是刀剑撞击的声音未免大了些，阿房短剑挑翻他的大刀，三个人拳脚相向，阿房与荆轲也不落下风。
末了，阿房将剑架在他的脖颈上，寒声喝道：“若有下次，断头！”
壮汉喏喏点头。
荆轲已经陶罐中的钱财全部拿完了，朝阿房点了点头。
阿房又踹了他一脚，收回短剑，和荆轲将钱财一家一户送回去。
“你记性这么好！哪家交了钱都知道！竟然还找得着地方！”荆轲蹲着屋顶上，叹道。
阿房回他：“你以为我养伤那几天全在睡觉？”
养伤……荆轲大惊：“你不会伤还没好全吧！”
阿房横他一眼：“没好全又如何？我照样轻功比你强。”
荆轲拦住她，挠着头问：“盖聂兄弟暂时不知道，你要不先回去，剩下的我给送回去？”
阿房抬眼，与前方屋顶上的男人对视一眼，淡淡道：“不用了，他知道了。”
荆轲一点点将头转过去，果然看到了那个月下冷傲的男人，不由朝盖聂苦笑一下。
身上披着的蓝袍在风中飘荡，他的身后有一轮蓝月，足尖轻点，转眼之间便掠到了阿房身边。
阿房微微一笑：“盖聂先生，行侠仗义去也！”
盖聂先是蹙了下眉，随后点头。
三个人将钱分一分，然后由阿房告知哪家哪户，分头还钱。
等到月上柳梢之时，三个人才在盖聂买的院子里会合。
荆轲打着哈欠：“困死了，我先回去了，赶明儿再来找你们喝酒！”
盖聂颔首。
阿房朝他挥了挥手。
等到荆轲走了之后，盖聂又皱起了眉，静静看着阿房。
少女拽着他进屋，点了满堂的蜡烛，大有一番彻夜长谈的架势。
盖聂却起身道：“我去做饭。”
阿房在街头站了一下午，晚饭还没吃，此刻也跟着盖聂跑去了庖屋。
她还是只能添柴火，火光照耀下，她的红裳像是要燃起来了，但眉宇间仿佛是天生的淡漠，或许与她不熟悉的人会认为那就是阿房，其实真实的她并不是那样一个人。
盖聂并不是第一次看她穿红裳，但他现在却忽然有些理解了嬴政，一个穿着如火红裳却有着世间最淡漠的眼睛的少女，难怪他生出了执念。
但是盖聂却没有那样的执念，即便他在某一天见到了嬴政回忆里的白雪红裳，他想，他应当也不会有如嬴政一般的执念。
因为在他眼里的阿房，终究是与嬴政心中的那个少女不同。
那像是两个人，就算是眼睛……那也是不同的，盖聂暗自想。
锅里的香气渐渐飘了出来，阿房朝盖聂笑了笑。
盖聂无言，将粟米粥舀出来，盛了两碗晾着。
阿房坐在垫子上，轻声问：“你在生气吗？盖聂先生。”
盖聂摇头，淡淡道：“你不该胡乱动用内力。”
阿房点点头：“不会有下次了。”
盖聂像是无奈地轻轻叹气，阿房又道：“我叫了荆轲回来找你，他没找着。”
盖聂身形一顿，点头道：“我白日里的确不在。”
阿房与他目光相接，随后移开视线：“我知道了。”
他在探听燕国内情，阿房没在多问，只是留了一句“我今天买了衣裳，目测的尺寸。荆轲应该放在堂屋里了，你一会儿带回去试试。要是不合适，明天去换。”
盖聂颔首，两个人无言喝粥。
翌日，荆轲果然又上门了，提着两坛昨天买的酒，阿房笑他：“你真是离不开酒。”
荆轲倒是与有荣焉地扬了扬头。
“盖聂兄弟呢？”
阿房故作玄虚：“他去干一件大事。”
荆轲笑道：“大事？”
“算算时辰，该回来了。”
伴随着她的声音落下的，是院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盖聂果然回来了。
荆轲热情洋溢地招呼：“兄弟，干什么大事去了？”
盖聂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打人。”
荆轲手上一松，酒坛掉落，幸亏阿房眼疾手快帮他接住，否则他一会儿便要哀叹自己死于非命的美酒了。
荆轲眼睛瞪得像铜铃，声音都变了调：“干啥？”
盖聂不语，走过他坐在阿房对面。
阿房好心地接过了话头：“打人。”
荆轲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跑过去又问：“你打了谁？”
盖聂：“不认识。该打的全打了。”
阿房笑了笑，给他倒了一杯酒。
“盖聂先生只是把蓟城所有的仗势欺人、迫害百姓的人打了。”
“情况如何？”荆轲问。
阿房也看着盖聂，眼中热切。
盖聂淡淡道：“手脚俱断。”
荆轲竖了个大拇指，不停点头。
“不过你怎么这么清楚？”
盖聂看了看阿房，荆轲了然。
阿房记忆超群，不过几日养伤，就将蓟城里里外外都背得清清楚楚，不过几个地痞流氓，想必也是手到擒来。
荆轲甩着头发，笑道：“不提这个了，我今天来找你们去个好地方。”
阿房头都不抬：“又是哪个酒馆？”
盖聂擦了擦剑，没有说话，但明显就是在附和。
荆轲挠了挠头，讪笑道：“难道我就只对酒馆感兴趣？”
阿房和盖聂齐齐斜了他一眼。
荆轲拍着胸脯保证：“这次绝对不是酒馆，绝对有意思。”
阿房坦言：“不信。”
盖聂不语。
傍晚，荆轲轻轻掀开屋顶上的瓦片，朝妃雪阁中觑。
盖聂站在屋顶横梁上，面色冷峻，冷眼朝荆轲扫去。阿房坐在横梁上，捏紧了拳头，恨声道：“拽着我们在这里呆了一天，就为了偷窥？荆轲！”
荆轲头都不回，只敷衍着道：“小姑奶奶，你小声点。妃雪阁它可太黑了，咱们没那个钱进去。在这里饱饱眼福也行啊。”
阿房把头偏回，“哼”了一声。
“诶诶，开场了！雪女姑娘上场了。”荆轲颇有些兴奋，拽着阿房过来看。
阿房兴致缺缺地看了几眼，随后正视道：“杀意？”
盖聂闻言，眼角余光扫了一眼。
荆轲也故技重施地将盖聂拽了下来，三个人围着这个小小的天窗朝妃雪阁中看。
白发轻扬，倾城女子蓝衣飘飘，缎带流转，一双眼睛冰冷如雪，身形微动，她跳起舞来。
一姿一动，韵味无尽。
“赵舞。”阿房淡淡道。
荆轲兴味盎然：“阿房，你见过赵舞？”
“我幼时曾在赵国游历。”
“我在赵国邯郸也有个朋友，他卖狗肉。有机会，让你们认识。”荆轲摇头晃脑。
盖聂向阁中看了一眼，随即偏回了头，正视前方。
荆轲奇怪道：“怎么了？”
盖聂面无表情地摇头：“不通此道。”
缎带掠过空中，发出簌簌的声响，和着琴声，走出了一曲婉转乐曲。
曲终，舞停。
变故就在一瞬间。
阿房右手将荆轲与盖聂推开，左手并作剑指，两指之间夹住了雪女手中飞射过来的缎带，锋利如刀。
雪女手中施力，想要将缎带抽回，但那根在阿房指间的缎带却纹丝不动。
妃雪阁中宾客如云，见此情景不由大惊，由于视线原因，他们看不到屋顶的情况，只看到雪女的缎带与屋顶相连，知道上面有人。
阿房短剑微微出鞘，割下一节缎带，两指一松，那节缎带也飘然而下。
雪女怒火中烧，一双眼睛射向阿房，像是要将她千刀万剐。
“杀意变成了怒意，真可惜。原本也是一场好舞。”阿房心中想。
轻飘飘地与雪女对视一眼，阿房正要飞身离开，手腕却被人握住——是盖聂。
盖聂对上她的眼睛，微微颔首道：“得罪。”
随即运起轻功带着阿房离去，荆轲紧随其后，远远甩开妃雪阁派来的人。
阿房侧头看向盖聂，轻声道：“轻功不会耗费太多内力，盖聂……先生。”
青年好像没有听见，夜晚的风很大，他的鬓发乱了，阿房看着他的侧颜，心中一滞。
直到回去了小院，盖聂才松开手，抱拳：“阿房姑娘，在下唐突。”
阿房抬眸，意味不明地看着他，良久轻轻摇头。
荆轲是这时候到的，一落地便叹：“你们跑这么快？”
阿房侧眼瞥了一眼，声音听不出喜怒：“雪女手中的缎带很重要吗？”
荆轲一拍额头，为难道：“要命啊，姑奶奶。你还好意思说，你割了她的缎带，简直是结了死仇。”
阿房收回视线，淡淡道：“死仇？她抱着杀人之心而来，我自保罢了。”
荆轲扶了扶下巴：“她估计是把咱们当做什么心怀不轨的人了。”
“我知道。”阿房走进屋中，燃起蜡烛。
盖聂和荆轲随着她一同进去，三人围坐。
“我只是告诉她，当先机在对方手中时，不要恼羞成怒，因为无论是剑还是舞，都忌讳这一点。”
荆轲笑了笑：“随你，反正妃雪阁也不知道是咱们。”
阿房终于露出微笑：“但是这趟不亏，荆轲，你说的有意思果然有意思。”
荆轲还没说话，盖聂却忽然道：“舞中意，确有意思。”
阿房不言，荆轲搭话道：“行了，你们两个还真是练剑成痴了，看什么都是这些。”
“没有啊，我看了她的舞，极美。”阿房找补道。
荆轲叹着气摇头，盖聂也露出一抹极为浅淡的笑意。
时光匆匆，盖聂在燕国的事办得差不多了，阿房的伤也好全了。
荆轲还是要留在蓟城，守在他和丽姬的家中。
离别，近在咫尺。
他们三人在院中摆了一桌离别酒，在分别前夕。
阿房在倒酒：“咱们是因这云烈酒结的缘，今日便以这云烈酒作别，也算是有始有终。”
荆轲大笑：“阿房姑娘，你这说得好像不会再见了一样！咱们可是再好不过的朋友了，以后见面的时候多着呢！”
阿房一愣，也展颜道：“你说得对。咱们三个以后肯定还有很多把酒言欢，以剑论道的时候，的确不必太过感伤。”
盖聂举杯颔首：“明月为证，情谊永存。”
三人同饮此酒，感慨万千。
酒过三巡，荆轲问：“盖聂兄弟！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问你什么吗？”
盖聂沉吟道：“何为最强之剑。”
荆轲等着他的回答。
阿房也凝神看向了他。
“我问师父鬼谷先生，师父说，横剑攻于计，以求其利，是为捭。纵剑攻于势，以求其实，是为阖。纵横之争，胜利的便是天下最强之剑。”
盖聂说着，却反而迷惑道：“可是一定要争个输赢，才能成为强者吗？”
荆轲张了张口，却没有说什么。
阿房又饮了一杯酒，随后拔剑而舞。
她的身影潇洒飘逸，像是一缕轻柔的风，一抹自在的云。
短剑迎接着皎洁的月光，挥出一道又一道轻微的剑气。
她像是随意地出剑，没有任何章法，却又让人觉得浑然天成。
盖聂怔然看她，久久没有回神。
荆轲会意一笑：“阿房，好剑法！”
阿房收剑坐下，朝荆轲回道：“好眼光。”她的语气虽然波澜不惊，可偏偏藏了一分快意。
盖聂先生，答案……或许每个人的答案都是不同的，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答案，属于自己的最强之剑。
荆轲还是在笑：“盖聂兄弟志向远大，意在苍生。阿房嘛，意在天下。但此天下又非彼天下。”
阿房笑问：“你把我们说得这样明白，那你自己呢？”
荆轲苦笑：“我？闲散之人，干什么都行。”
皓月当空，荆轲仰头而望，丽姬却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了。
阿房酒意上涌，问道：“你为什么要一直等着妻子回来，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
荆轲握紧了酒杯，苦涩一笑：“我一直知道她在哪里。”
“为什么不带她回家？”
“带不回来了。”荆轲落寞道。
阿房从来没有见到荆轲这样落寞的样子，太陌生了，连盖聂也觉得现在的荆轲与平时大相径庭。
荆轲放浪形骸，又何尝不是思念丽姬的一种方式？
他带不回秦王宫中的丽姬，每日如同昔年一般交友喝酒，行侠仗义，就像丽姬从没离开过一样。
阿房不知道这些，只问：“什么叫做带不回来？”
荆轲闭了闭眼：“她……不再能与我一起了。我们……早已背道而驰。”
盖聂眸中深沉，看着他不发一言。
夜色深沉，阿房早已睡下了，盖聂叩开了荆轲的院门，两个人对视良久，终是荆轲无奈道：“盖聂，何事？”
“尊夫人……是丽姬。”盖聂肯定道。
荆轲低着眼睛：“你这样说，是早就知道了。”
“两年前，王上曾派人抓捕丽姬，有所耳闻，在下平日在宫中行走时，见过一面。”在阿房被收押于永巷那一夜见过，不为其他，只因为那一身红裳如火，在秦王宫中，她是唯二的存在。
荆轲苦笑：“她……还好吗？”
盖聂坦然：“不知，但无性命之忧。”
荆轲点点头，却整饰衣袍，向盖聂郑重行礼：“盖聂兄弟，荆轲有一不情之请。”
盖聂看着他，心中隐约猜到，口中淡然：“请讲。”
荆轲深深吸气，道：“丽姬天真烂漫，宫中险恶，盼君看顾一二，护她性命无碍。”
盖聂眼中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回礼道：“全力以赴。”
初晨，天还没有完全亮，雾气都泛着冷意。
有两个人从熹微中走出，站在蓟城泃水边，看着江水不竭，日月同辉。
“盖聂先生……你直接回秦国吗？”阿房轻声问着，绿衫被薄雾沾湿。
盖聂的目光随着她，点了点头，问道：“你呢？”
“我？天地之大，何处去不得？”阿房微笑。
盖聂紧紧看着她，阿房又道：“我想往南走，先去齐国。那里有一座城池，临近大海，唤作即墨。不知为何，我听着这个名字便心生欢喜。”
盖聂眼中光彩微动，道：“即墨……好地方。”
泃水边长了一株梨花树，现在正开得洁白如雪。
阿房拉着盖聂走过去，折下一枝，白色花瓣还沾着露水，看起来楚楚可怜。
绿衫少女将它递给盖聂，正色道：“盖聂先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愿你我情谊，经年不变。谨以此花，祝君前路无碍，繁花似锦。”
盖聂慢慢接过，他的一双眼睛盛满了稀碎的光彩，这样注视着眼前的阿房，然后道：“你我情谊，永生不易。”
阿房展颜：“走了。”随后转身离去，短剑在握，青丝飘扬。
盖聂不知道她从前衣裳的颜色，只知道她现在还是穿着绿衫，除去蓟城中穿过一次红裳，秦王宫初见、永巷中时，她穿着红裳，其他时候她总是一身绿衣。
像极了春日里最富有生机，最令人眼前一亮的萱草。
盖聂看着她的背影，眼中神色不明，随即转身，他确实该回秦国向嬴政复命了。
雾霭渐渐散开，蓟城也将要从晨曦中醒来，荆轲的隔壁小院却没有了以往飘来的米香味，他再也不能去蹭饭吃了，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那淡漠却可爱的女侠和气息孤独却总会留给真正知己几分人气的剑客呢？
唯有城外泃水翻腾不停，一如既往。
院中落英缤纷，花香盈室。阿房在树下抄录道德经，十分奋笔疾书。
盖聂给她端了一碗蜜水过来，拿起一册竹简，惑道：“怎么抄这么多？”
阿房喝了几口蜜水，道：“是邹师叔让我抄的，足足有一百遍。”
盖聂垂眸思索，点头道：“道家经典，于你日后有用，抄吧。”
阿房认命地捡起了笔，继续抄书。
盖聂坐在她身旁，看她在竹简上写下一篇又一篇。
风很轻，他们的衣衫轻晃，树梢上的花朵飘飘摇摇地落下。
盖聂眼角一动，左手迅疾如电，摊开在阿房头顶三寸，接住了那几朵落花，微微收拢，他又快速地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地看着竹简上的字。
少女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偏头侧眸看着他，盖聂回眸一看，正对上少女的目光，他没有言语。
阿房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了，对上盖聂清冽的眼眸，只是缓缓地笑了一笑。
门口传来大力的敲门声，两人几乎同时收回了目光，阿房有些混乱地继续抄道德经，甚至连续抄错了好几个字。
盖聂近乎急促地起身去开门，脚步些微凌乱。
荆轲提着几坛酒，大笑着进了院子，还没走近便朝阿房扬了扬手：“阿房女侠，抄书啊！”
阿房勉强定下神，笑道：“是啊，你的敲门声太大，吵到我了。”
荆轲席地而坐，拍开酒封，笑着赔罪：“我自罚一坛。”他话音未落，便往嘴里灌酒。！
阿房微微一笑，摇头不语。
“盖聂兄弟，我今天上门拜访，是来找你比剑的。”荆轲大喇喇道。
阿房视线在他们两个之间流转，盖聂抱拳颔首：“固所愿也。”
荆轲大喜。
寒光乍现，大力相接，嘶鸣之声阵阵。
阿房被剑身反射的光芒刺到，微微眯眼。
荆轲之剑，气势磅礴，一剑劈下，与盖聂手中临渊对上。
盖聂长剑一抖，便将荆轲震开，横扫之后，前刺不止。
荆轲回剑相抵，大力一挥，使出他自创的惊天十八式，一时间与盖聂分庭抗礼。
两个人的剑气狂躁，罡风凛冽，将桃花树削下来好多落花。阿房连忙退开，避免了满身花雨的结局。
荆轲提剑上挑，剑似长虹，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斜斩而去。
盖聂在那一刻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眼睛，在剑身照映下的眼睛，立刻侧身避开，举剑迎上。
两柄利剑僵持不下，内力流转其中，盖聂剑身一斜，荆轲的剑也随着下滑，临渊一抖，以一股大力将荆轲的剑挑开。
荆轲正要再使出惊天十八式，却见盖聂一动不动，只见他眸光凝聚，目光猛然射向荆轲挥剑滞涩处，不言不语，却自有威势。
荆轲一滞，忽然站定，收剑抱拳：“我输了。”
盖聂回礼：“荆轲之剑，名不虚传。”
荆轲哈哈一笑：“能被盖聂兄弟夸赞，也算值了。”
“此剑何名？”
“残虹。残虹的残，残虹的虹。”
这样的介绍，很有荆轲的风范。
阿房笑着摇头，转身进屋。
桃花簌簌落下，风渐渐大了，白云聚拢又分散，天空很蓝。
盖聂蓦然转身，在桃树上削下一截树枝。
荆轲抱着剑，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好得很啊！”
盖聂淡漠地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然后往庖屋的方向走去。
荆轲跟着他走，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和阿房姑娘这样倒是羡煞我也。”
盖聂睨他：“胡言乱语。”
荆轲将剑搭在肩上，笑容泛苦：“真心真意。倘若我与师妹没有分散，现在应当也与你们一般。”
盖聂顿了顿，歉然道：“抱歉。”
荆轲摇摇头，拎着木桶去挑水。
他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丽姬，在与她分别的日子里，他不停喝酒，不断练剑，他的身边不知道有多少好友，但心里永远是空的。
晌午的太阳总算炙热了些，但却不算烈日。
盖聂在院中摆饭，晒着太阳，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桌上自然是少不了酒，无相和荆轲在这一点上意气相投。盖聂也是好酒的，但不如他们。
阿房盛了一碗葵菜麦粥，她的位置正好隔着桃树对上自己的屋子，眼神不经意间瞥向窗边的一枝桃花，花朵紧簇，不像是自然掉落。阿房垂眸思索，然后看了盖聂一眼。
盖聂夹了一箸菜给她，然后又递了一块蜜饵过去，对上她的目光，则是微微颔首，看不出半点奇怪。
阿房微笑，没有说一句话。
阿房将那枝桃花插在了空闲的陶罐中，摆在窗棂边上。
她天天都在树下抄写道德经，不过六七日便抄完了。
无相检查过了，便提出要离开。
“小阿房，我带不回你，只好自己走了。你父母之事，该说的都已告知你了。阴阳家暂且交给我与你师叔，剩下的，全看你自己了。”
阿房屈膝，盈盈一礼。
盖聂在一旁握剑抱拳。
无相拜拜手，转身离去：“走了！”
荆轲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老兄弟，下次在拼酒！”
燕国的街头很热闹，人来人往，阿房穿着一身红裳，走在人群中。
荆轲一眼就看见了她，这不禁让他思念起丽姬，他的师妹也偏爱红衣。
“阿房姑娘！”荆轲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朝她招手。
阿房看向了他，微微颔首，指了指旁边的成衣铺，荆轲了然，坐在酒铺旁边的台阶上等她。
少女抱着一包衣物走过去，问：“怎么了？”
荆轲摇摇头：“没事，咱们也算朋友，遇上了招呼下。”
阿房点点头，道：“招呼完了，我要回去了。”
荆轲将剑挂在腰间，笑道：“我跟你一起回去，顺便找盖聂兄弟畅饮一番。”
阿房走在前面，没说话。
街头转角处，一个粗布麻衣的壮汉放了一个陶罐在那里，口中嚷嚷：“要从这儿过，交过路钱！”
他腰间别着大刀，魁梧雄壮，一时间没有人和他别苗头，从那里过的人都交了一份钱。
阿房他们倒是不从这里走，可是整个蓟城，一天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从这里过。
阿房定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荆轲本来拈了块石子，正要弹出手去，看她目光奇怪，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阿房将手中包袱交给他，道：“你替我拿回去。”
荆轲皱了皱眉：“那你呢？”
“我在这里守一会儿。快点。”阿房催了催他。
荆轲飞快地将包袱送回去，翻遍了院子，却没有找到盖聂，只好自己一个人回去找阿房。
等到他回去的时候，少女站在街边隐蔽处，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在陶罐中留下钱财，荆轲看着她淡漠无双的眼睛，却在里面感受到了出奇的愤怒，荆轲晃了晃神，一时间觉得这个女子有些陌生，至少他这些时日里从没见过她这副冰冷模样。
荆轲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问：“你打算怎么办？”
阿房淡淡道：“没人了，抢钱。”
荆轲睁大眼睛，又问了一遍：“抢钱？”
阿房偏了偏头：“抢了，送回去。”
“可是，这治标不治本。”荆轲为难道。
阿房漠然一笑：“当然，所以我还要打得他走不了路。”
荆轲打了个响指：“好主意！”
阿房忽然道：“在燕国，这种事多吗？”
荆轲笑不出来：“太多了。不止是燕国，其他国家也一样，总有这样的人迫害百姓。”
阿房拧着眉头，沉声道：“可是，我没有在秦国看到这样的事。”
荆轲沉默，随后喃喃：“秦国……秦王嬴政吗？”
夕阳落下，天空蒙上了一层黑色的帘幕，荆轲点了壮汉的哑穴，他叫不出声来，但是刀剑撞击的声音未免大了些，阿房短剑挑翻他的大刀，三个人拳脚相向，阿房与荆轲也不落下风。
末了，阿房将剑架在他的脖颈上，寒声喝道：“若有下次，断头！”
壮汉喏喏点头。
荆轲已经陶罐中的钱财全部拿完了，朝阿房点了点头。
阿房又踹了他一脚，收回短剑，和荆轲将钱财一家一户送回去。
“你记性这么好！哪家交了钱都知道！竟然还找得着地方！”荆轲蹲着屋顶上，叹道。
阿房回他：“你以为我养伤那几天全在睡觉？”
养伤……荆轲大惊：“你不会伤还没好全吧！”
阿房横他一眼：“没好全又如何？我照样轻功比你强。”
荆轲拦住她，挠着头问：“盖聂兄弟暂时不知道，你要不先回去，剩下的我给送回去？”
阿房抬眼，与前方屋顶上的男人对视一眼，淡淡道：“不用了，他知道了。”
荆轲一点点将头转过去，果然看到了那个月下冷傲的男人，不由朝盖聂苦笑一下。
身上披着的蓝袍在风中飘荡，他的身后有一轮蓝月，足尖轻点，转眼之间便掠到了阿房身边。
阿房微微一笑：“盖聂先生，行侠仗义去也！”
盖聂先是蹙了下眉，随后点头。
三个人将钱分一分，然后由阿房告知哪家哪户，分头还钱。
等到月上柳梢之时，三个人才在盖聂买的院子里会合。
荆轲打着哈欠：“困死了，我先回去了，赶明儿再来找你们喝酒！”
盖聂颔首。
阿房朝他挥了挥手。
等到荆轲走了之后，盖聂又皱起了眉，静静看着阿房。
少女拽着他进屋，点了满堂的蜡烛，大有一番彻夜长谈的架势。
盖聂却起身道：“我去做饭。”
阿房在街头站了一下午，晚饭还没吃，此刻也跟着盖聂跑去了庖屋。
她还是只能添柴火，火光照耀下，她的红裳像是要燃起来了，但眉宇间仿佛是天生的淡漠，或许与她不熟悉的人会认为那就是阿房，其实真实的她并不是那样一个人。
盖聂并不是第一次看她穿红裳，但他现在却忽然有些理解了嬴政，一个穿着如火红裳却有着世间最淡漠的眼睛的少女，难怪他生出了执念。
但是盖聂却没有那样的执念，即便他在某一天见到了嬴政回忆里的白雪红裳，他想，他应当也不会有如嬴政一般的执念。
因为在他眼里的阿房，终究是与嬴政心中的那个少女不同。
那像是两个人，就算是眼睛……那也是不同的，盖聂暗自想。
锅里的香气渐渐飘了出来，阿房朝盖聂笑了笑。
盖聂无言，将粟米粥舀出来，盛了两碗晾着。
阿房坐在垫子上，轻声问：“你在生气吗？盖聂先生。”
盖聂摇头，淡淡道：“你不该胡乱动用内力。”
阿房点点头：“不会有下次了。”
盖聂像是无奈地轻轻叹气，阿房又道：“我叫了荆轲回来找你，他没找着。”
盖聂身形一顿，点头道：“我白日里的确不在。”
阿房与他目光相接，随后移开视线：“我知道了。”
他在探听燕国内情，阿房没在多问，只是留了一句“我今天买了衣裳，目测的尺寸。荆轲应该放在堂屋里了，你一会儿带回去试试。要是不合适，明天去换。”
盖聂颔首，两个人无言喝粥。
翌日，荆轲果然又上门了，提着两坛昨天买的酒，阿房笑他：“你真是离不开酒。”
荆轲倒是与有荣焉地扬了扬头。
“盖聂兄弟呢？”
阿房故作玄虚：“他去干一件大事。”
荆轲笑道：“大事？”
“算算时辰，该回来了。”
伴随着她的声音落下的，是院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盖聂果然回来了。
荆轲热情洋溢地招呼：“兄弟，干什么大事去了？”
盖聂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打人。”
荆轲手上一松，酒坛掉落，幸亏阿房眼疾手快帮他接住，否则他一会儿便要哀叹自己死于非命的美酒了。
荆轲眼睛瞪得像铜铃，声音都变了调：“干啥？”
盖聂不语，走过他坐在阿房对面。
阿房好心地接过了话头：“打人。”
荆轲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跑过去又问：“你打了谁？”
盖聂：“不认识。该打的全打了。”
阿房笑了笑，给他倒了一杯酒。
“盖聂先生只是把蓟城所有的仗势欺人、迫害百姓的人打了。”
“情况如何？”荆轲问。
阿房也看着盖聂，眼中热切。
盖聂淡淡道：“手脚俱断。”
荆轲竖了个大拇指，不停点头。
“不过你怎么这么清楚？”
盖聂看了看阿房，荆轲了然。
阿房记忆超群，不过几日养伤，就将蓟城里里外外都背得清清楚楚，不过几个地痞流氓，想必也是手到擒来。
荆轲甩着头发，笑道：“不提这个了，我今天来找你们去个好地方。”
阿房头都不抬：“又是哪个酒馆？”
盖聂擦了擦剑，没有说话，但明显就是在附和。
荆轲挠了挠头，讪笑道：“难道我就只对酒馆感兴趣？”
阿房和盖聂齐齐斜了他一眼。
荆轲拍着胸脯保证：“这次绝对不是酒馆，绝对有意思。”
阿房坦言：“不信。”
盖聂不语。
傍晚，荆轲轻轻掀开屋顶上的瓦片，朝妃雪阁中觑。
盖聂站在屋顶横梁上，面色冷峻，冷眼朝荆轲扫去。阿房坐在横梁上，捏紧了拳头，恨声道：“拽着我们在这里呆了一天，就为了偷窥？荆轲！”
荆轲头都不回，只敷衍着道：“小姑奶奶，你小声点。妃雪阁它可太黑了，咱们没那个钱进去。在这里饱饱眼福也行啊。”
阿房把头偏回，“哼”了一声。
“诶诶，开场了！雪女姑娘上场了。”荆轲颇有些兴奋，拽着阿房过来看。
阿房兴致缺缺地看了几眼，随后正视道：“杀意？”
盖聂闻言，眼角余光扫了一眼。
荆轲也故技重施地将盖聂拽了下来，三个人围着这个小小的天窗朝妃雪阁中看。
白发轻扬，倾城女子蓝衣飘飘，缎带流转，一双眼睛冰冷如雪，身形微动，她跳起舞来。
一姿一动，韵味无尽。
“赵舞。”阿房淡淡道。
荆轲兴味盎然：“阿房，你见过赵舞？”
“我幼时曾在赵国游历。”
“我在赵国邯郸也有个朋友，他卖狗肉。有机会，让你们认识。”荆轲摇头晃脑。
盖聂向阁中看了一眼，随即偏回了头，正视前方。
荆轲奇怪道：“怎么了？”
盖聂面无表情地摇头：“不通此道。”
缎带掠过空中，发出簌簌的声响，和着琴声，走出了一曲婉转乐曲。
曲终，舞停。
变故就在一瞬间。
阿房右手将荆轲与盖聂推开，左手并作剑指，两指之间夹住了雪女手中飞射过来的缎带，锋利如刀。
雪女手中施力，想要将缎带抽回，但那根在阿房指间的缎带却纹丝不动。
妃雪阁中宾客如云，见此情景不由大惊，由于视线原因，他们看不到屋顶的情况，只看到雪女的缎带与屋顶相连，知道上面有人。
阿房短剑微微出鞘，割下一节缎带，两指一松，那节缎带也飘然而下。
雪女怒火中烧，一双眼睛射向阿房，像是要将她千刀万剐。
“杀意变成了怒意，真可惜。原本也是一场好舞。”阿房心中想。
轻飘飘地与雪女对视一眼，阿房正要飞身离开，手腕却被人握住——是盖聂。
盖聂对上她的眼睛，微微颔首道：“得罪。”
随即运起轻功带着阿房离去，荆轲紧随其后，远远甩开妃雪阁派来的人。
阿房侧头看向盖聂，轻声道：“轻功不会耗费太多内力，盖聂……先生。”
青年好像没有听见，夜晚的风很大，他的鬓发乱了，阿房看着他的侧颜，心中一滞。
直到回去了小院，盖聂才松开手，抱拳：“阿房姑娘，在下唐突。”
阿房抬眸，意味不明地看着他，良久轻轻摇头。
荆轲是这时候到的，一落地便叹：“你们跑这么快？”
阿房侧眼瞥了一眼，声音听不出喜怒：“雪女手中的缎带很重要吗？”
荆轲一拍额头，为难道：“要命啊，姑奶奶。你还好意思说，你割了她的缎带，简直是结了死仇。”
阿房收回视线，淡淡道：“死仇？她抱着杀人之心而来，我自保罢了。”
荆轲扶了扶下巴：“她估计是把咱们当做什么心怀不轨的人了。”
“我知道。”阿房走进屋中，燃起蜡烛。
盖聂和荆轲随着她一同进去，三人围坐。
“我只是告诉她，当先机在对方手中时，不要恼羞成怒，因为无论是剑还是舞，都忌讳这一点。”
荆轲笑了笑：“随你，反正妃雪阁也不知道是咱们。”
阿房终于露出微笑：“但是这趟不亏，荆轲，你说的有意思果然有意思。”
荆轲还没说话，盖聂却忽然道：“舞中意，确有意思。”
阿房不言，荆轲搭话道：“行了，你们两个还真是练剑成痴了，看什么都是这些。”
“没有啊，我看了她的舞，极美。”阿房找补道。
荆轲叹着气摇头，盖聂也露出一抹极为浅淡的笑意。
时光匆匆，盖聂在燕国的事办得差不多了，阿房的伤也好全了。
荆轲还是要留在蓟城，守在他和丽姬的家中。
离别，近在咫尺。
他们三人在院中摆了一桌离别酒，在分别前夕。
阿房在倒酒：“咱们是因这云烈酒结的缘，今日便以这云烈酒作别，也算是有始有终。”
荆轲大笑：“阿房姑娘，你这说得好像不会再见了一样！咱们可是再好不过的朋友了，以后见面的时候多着呢！”
阿房一愣，也展颜道：“你说得对。咱们三个以后肯定还有很多把酒言欢，以剑论道的时候，的确不必太过感伤。”
盖聂举杯颔首：“明月为证，情谊永存。”
三人同饮此酒，感慨万千。
酒过三巡，荆轲问：“盖聂兄弟！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问你什么吗？”
盖聂沉吟道：“何为最强之剑。”
荆轲等着他的回答。
阿房也凝神看向了他。
“我问师父鬼谷先生，师父说，横剑攻于计，以求其利，是为捭。纵剑攻于势，以求其实，是为阖。纵横之争，胜利的便是天下最强之剑。”
盖聂说着，却反而迷惑道：“可是一定要争个输赢，才能成为强者吗？”
荆轲张了张口，却没有说什么。
阿房又饮了一杯酒，随后拔剑而舞。
她的身影潇洒飘逸，像是一缕轻柔的风，一抹自在的云。
短剑迎接着皎洁的月光，挥出一道又一道轻微的剑气。
她像是随意地出剑，没有任何章法，却又让人觉得浑然天成。
盖聂怔然看她，久久没有回神。
荆轲会意一笑：“阿房，好剑法！”
阿房收剑坐下，朝荆轲回道：“好眼光。”她的语气虽然波澜不惊，可偏偏藏了一分快意。
盖聂先生，答案……或许每个人的答案都是不同的，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答案，属于自己的最强之剑。
荆轲还是在笑：“盖聂兄弟志向远大，意在苍生。阿房嘛，意在天下。但此天下又非彼天下。”
阿房笑问：“你把我们说得这样明白，那你自己呢？”
荆轲苦笑：“我？闲散之人，干什么都行。”
皓月当空，荆轲仰头而望，丽姬却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了。
阿房酒意上涌，问道：“你为什么要一直等着妻子回来，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
荆轲握紧了酒杯，苦涩一笑：“我一直知道她在哪里。”
“为什么不带她回家？”
“带不回来了。”荆轲落寞道。
阿房从来没有见到荆轲这样落寞的样子，太陌生了，连盖聂也觉得现在的荆轲与平时大相径庭。
荆轲放浪形骸，又何尝不是思念丽姬的一种方式？
他带不回秦王宫中的丽姬，每日如同昔年一般交友喝酒，行侠仗义，就像丽姬从没离开过一样。
阿房不知道这些，只问：“什么叫做带不回来？”
荆轲闭了闭眼：“她……不再能与我一起了。我们……早已背道而驰。”
盖聂眸中深沉，看着他不发一言。
夜色深沉，阿房早已睡下了，盖聂叩开了荆轲的院门，两个人对视良久，终是荆轲无奈道：“盖聂，何事？”
“尊夫人……是丽姬。”盖聂肯定道。
荆轲低着眼睛：“你这样说，是早就知道了。”
“两年前，王上曾派人抓捕丽姬，有所耳闻，在下平日在宫中行走时，见过一面。”在阿房被收押于永巷那一夜见过，不为其他，只因为那一身红裳如火，在秦王宫中，她是唯二的存在。
荆轲苦笑：“她……还好吗？”
盖聂坦然：“不知，但无性命之忧。”
荆轲点点头，却整饰衣袍，向盖聂郑重行礼：“盖聂兄弟，荆轲有一不情之请。”
盖聂看着他，心中隐约猜到，口中淡然：“请讲。”
荆轲深深吸气，道：“丽姬天真烂漫，宫中险恶，盼君看顾一二，护她性命无碍。”
盖聂眼中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回礼道：“全力以赴。”
初晨，天还没有完全亮，雾气都泛着冷意。
有两个人从熹微中走出，站在蓟城泃水边，看着江水不竭，日月同辉。
“盖聂先生……你直接回秦国吗？”阿房轻声问着，绿衫被薄雾沾湿。
盖聂的目光随着她，点了点头，问道：“你呢？”
“我？天地之大，何处去不得？”阿房微笑。
盖聂紧紧看着她，阿房又道：“我想往南走，先去齐国。那里有一座城池，临近大海，唤作即墨。不知为何，我听着这个名字便心生欢喜。”
盖聂眼中光彩微动，道：“即墨……好地方。”
泃水边长了一株梨花树，现在正开得洁白如雪。
阿房拉着盖聂走过去，折下一枝，白色花瓣还沾着露水，看起来楚楚可怜。
绿衫少女将它递给盖聂，正色道：“盖聂先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愿你我情谊，经年不变。谨以此花，祝君前路无碍，繁花似锦。”
盖聂慢慢接过，他的一双眼睛盛满了稀碎的光彩，这样注视着眼前的阿房，然后道：“你我情谊，永生不易。”
阿房展颜：“走了。”随后转身离去，短剑在握，青丝飘扬。
盖聂不知道她从前衣裳的颜色，只知道她现在还是穿着绿衫，除去蓟城中穿过一次红裳，秦王宫初见、永巷中时，她穿着红裳，其他时候她总是一身绿衣。
像极了春日里最富有生机，最令人眼前一亮的萱草。
盖聂看着她的背影，眼中神色不明，随即转身，他确实该回秦国向嬴政复命了。
雾霭渐渐散开，蓟城也将要从晨曦中醒来，荆轲的隔壁小院却没有了以往飘来的米香味，他再也不能去蹭饭吃了，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那淡漠却可爱的女侠和气息孤独却总会留给真正知己几分人气的剑客呢？
唯有城外泃水翻腾不停，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