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一刻不停地赶回了紫兰轩,她是在傍晚时分翻墙进去的。

    “阿房姑娘。”

    韩非慢慢悠悠地走在廊下,手中提着酒。

    阿房将手中装着那只血色蝴蝶的木盒掷过去,面无表情道:“人情算是还完了罢。”

    泛着淡绿色光芒的流萤稀疏地飞舞在草丛中,阿房伸手触碰。

    韩非淡然一笑:“当然。”

    阿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转头走了。

    韩非还停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转角处紫女走来,左手搭在韩非的肩上,轻声问:“怎么不让阿房姑娘留下来,这对我们来说是极大的助力。”

    韩非摇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向紫女一笑,摇了摇手中的木盒,再道:“还是叫上卫庄兄看看这里面是什么来的实在。”

    紫女微微一笑,昂了昂头,拽着韩非进去内室。

    寒风凛冽,竹涛声阵阵,阿房静静地坐在屋顶,她的发丝飘扬,衣衫也猎猎而舞,但她却恍若未觉,一动不动。

    “嗤”地一声,一件披风砸在她头上,阿房慢慢转头看了一眼,卫庄站在旁边,抱臂乜她。

    “愚蠢至极。”卫庄冷哼。

    阿房将披风披上,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知道白亦非的事吗?能和我说说吗?”

    卫庄默了一瞬,然后一板一眼道:“血衣侯白亦非……”

    他只说了几个字,阿房突然打断:“不,你告诉我,血衣堡是怎么回事?”

    卫庄恨恨瞪了她一眼,冷哼道:“传闻与白亦非的母亲有关,韩国唯一的女侯爵,她的名字却从所有的典籍中被抹去。传说她的眼睛足以令星空暗淡,死在她双剑之下的亡魂无数。”

    卫庄将曾经打听来的话说给阿房听,阿房问他:“她美吗?”

    卫庄斜睨了她一眼,杀气腾腾,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话:“美。”

    阿房却仿若未觉,又问:“时间也无法改变吗?”

    卫庄这才觉得有异:“传说如此,怎么,你有看法?”

    阿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她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久很久之后,卫庄忽然道:“你明天就要去秦国?”

    阿房惊了一下,她以为卫庄已经走了,但很快镇定下来:“嗯,明天就去。”

    “你会见到师哥。”

    “嗯,会见到盖聂先生,你有话要我带吗?”阿房微微弯唇。

    卫庄的脸色很冷,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你以为,师哥的梦会实现?”卫庄还记得离开鬼谷时阿房赠花于盖聂,向他道上一句:“愿你的梦一路生花”时的场景,他不由想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阿房拢紧了披风,正色道:“当然。”

    当然……当然……

    卫庄忽然觉得一阵晕眩,这像是错觉,因为他仍然冷静得不可思议:“看来你也是一样的愚不可及,就和师哥那些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梦一样。”

    阿房静静地看着他,收起了唇角的弯度:“你错了,盖聂先生的梦并非愚不可及,那只是遥不可及,但是……总会有实现的那一天。只是我和他都不知道那是哪一天罢了。”

    “你知道你这样显得很可笑吗?”阿房的双眼已经冷了,她的话也冷得掉冰渣子。

    “什么?”卫庄的声音压抑,像是拼命压着滔天的怒火,稍不注意便要如火山般喷发。

    “你不相信梦想,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梦想可做。听韩非说,他想要创造一个全新的韩国,这是你也想一同做的事吗?还是,这只是暂时的,而你另有目的。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你为什么会来到韩国?你又为什么站队韩非?”

    阿房的话一串又一串,卫庄呵止她道:“闭嘴。”

    阿房没有理他,只是又问了一句:“你,又做成了什么?”

    这次卫庄没有再出声了,只是他脚下的房梁被踩断了,阿房不言,只是飞身而下,自顾自地离开。

    翌日清晨,阿房道别紫兰轩众人,握着那柄失去了光彩的短剑,牵着马离开了韩国新郑。

    卫庄没有来送她,韩非倒还作模作样地挽留了她几句。

    秦国……真是久违了。

    阿房终究还是走在了秦王宫的复道上,心情颇为复杂。

    她从这里逃离,赵姬用命换她自由,现在却又自己回到了这里。

    很可笑吧。

    阿房勾了勾唇角,跟着指路的士兵走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王宫中。

    不知是走到了那里,一路杏花盛开,清香扑鼻。

    遥遥地,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从远处的宫殿走来,阿房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永远也认得这个人。

    他们渐渐走近了,那个人清冽如雪的眼眸依旧古井无波,一步又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阿房微不可查地弯了弯眸,那个人的眼好像更深沉了。

    微风低拂,杏花散落在他们最接近同时也是擦肩而过的那一刻。

    几乎是同时,他们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话。

    “盖聂先生。”

    “阿房姑娘。”

    他们错身而过,越走越远,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回头。

    这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在这一刻竟然奇异地有些许的快意。

    高耸的宫殿就在眼前,黑沉的殿门竟然有些恐怖,阿房深吸一口气,自语:“终于还是到了。”

    推门,踏进。

    为她引路的士兵将殿门带上,这偌大的宫殿空旷又寂寥,阿房不着边际地想:“当大王的快乐是什么呢?”她想象不到。

    殿中安静得不可思议,连她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都显得震耳欲聋。

    嬴政端坐在高高在上的王座上,俯视着立在殿中的阿房,他们的眼神相触,却静谧到无声,压抑到无穷。

    不知过了多久,嬴政率先道:“阿房,我明白你的来意。”

    阿房淡淡“嗯”了一声。

    两个人又陷入一阵无言。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上演了很多次,他们都习以为常了。

    良久,阿房问了一句:“太后的死,你恨我吗?”

    嬴政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这怪不到你头上。母后……选择了这样惨烈的方法死去,难道我就没有错吗?”

    阿房的眼眶微红,她的声音也染上了悲戚之色:“对不住。”

    嬴政愣住了。

    阿房继续道:“不仅仅是太后娘娘的死。很对不住你,我当初责怪你不肯放太后娘娘离开,我明明知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明明知道,你很爱她。我明明在当初就知道了,可我还是说了那些诛心之语,真得对不住你。”

    “你……说什么?”嬴政慢慢地走下了殿上的台阶,他看着阿房悲哀的眼,继续问她。

    “你……什么意思?”

    阿房低声道:“其实我已经想了很久了,就算你没有发追捕令,我终究还是要来的。”

    “你很爱太后娘娘,不是吗?”

    嬴政同样低声道:“是。”

    阿房微微笑了:“她仍然爱你,却没有你那么多。”

    嬴政震惊地抬眼,双手握住了阿房的肩,急问:“你说什么?”

    阿房接着道:“我那时常常去见她,她总在无人时念叨阿政,说着你从前在赵国的喜好。只是在人前,她又咒骂你的冷血,痛恨你的无情。”

    “她爱你,却太少了些。”

    “她带给你的痛苦,比给予你的好要多得多。可是嬴政,你很爱她,即便经历了这些事,你仍然当她是你的母亲,你其实……原谅了她,是吗?”

    原谅了她……是吗?

    嬴政闭着眼,疲惫道:“我不知道。”

    他的母亲让他的身世至今成为别人的谈资,她宠信的嫪毐要谋取他的王位,她曾经的情人把持他的朝政。

    他恨她,也爱她。

    嬴政的心像是在油锅中过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才能不被这些事所伤到。

    但终究,赵姬是他的母亲,他们一同在赵国度过了那最艰难的时日,他们是这世上的至亲,同时也是最陌生的至疏母子。

    他没有取她的性命,或许是因为礼制,或许是因为在他隐秘的心底,也掺了一点希望她活着的心思。

    真得……原谅了她吗?

    只是……为什么她死的时候,还是会心痛,还是会哭泣,还是忍不住想起曾经的时光?

    母亲……这个词离他太遥远了,那灰白的记忆中,少有暖色。

    他们不再说话,两个人都像是累到了极致,在这大殿上席地而坐,从白天到黑夜。

    月上中天,阿房透过殿门上高高的窗格看了一眼,道:“你还好吗?”

    “还好。”嬴政闭上了眼,轻声回答。

    阿房拔出了短剑,嬴政看着她,目光惊异。

    “我的剑没有了光彩。”她淡淡道,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像是毫不在意一般。

    嬴政道:“我给你铸一柄更好的。”

    阿房摇摇头:“不会再有了。”

    “嬴政,你要的是天下归一,统御中原。你的谋略,你的理想都是如此的宏伟。这样的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嬴政皱了皱眉,问:“你这是何意?”

    “其实你自己心中也知道,我见过你最狼狈的样子,你心里既忘不了我那时手中锐利的剑,又痛恨我知悉你的过往。你其实想过要杀我,是吗?”

    嬴政笑了笑,他坦然道:“只有那么一瞬间,在赵国时你头也不回地离开,在那一瞬间,我厌恶你。可是……同样也是在那一天,你淡漠的眼,明亮的剑,还有灼目的红裳,都令我万分欣喜。阿房,我很喜欢你。”

    “赵国么?”阿房微微仰头,像是陷入了久违的记忆。

    良久,她才低声道:“那真是很久以前了。我还记得你那时候说以后要亲手杀了他们。讲真,我那时开始便有些怵你。”

    她轻飘飘地说着这些话,嬴政听了却顿觉奇怪:“什么?”

    “我也会害怕啊。我那时候害怕血,害怕伤人,练着剑却不敢刺人。当我在赵国遇见你的那一天,是我的剑第一次在人前出鞘。”

    “即便如此,我那时候还是很害怕。听见你说的那些话,自然不愿意和你多说话了。”

    阿房回忆着当初的所思所想,淡淡地笑了。

    嬴政扭头看着她,难得柔和了声音:“如果,那时候我不那么凶,你会怎样?”

    阿房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嬴政又道:“你问我,为什么不肯放过你。其实,我也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放不下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总是想你留在秦王宫,总是希望你永远停留在咸阳。”

    “我明明还有那么多未竟的功业抱负,为何……我要执着于一个你?究竟是为何?”

    他问着自己,也问着阿房,但最后,还是他自己说出了答案。

    “归根结底,不过是最初的白雪红裳,惊心动魄。我放不下罢了……”

    “你和母后一样,都想要离开。”

    “在你们的心里,我总是排在很后面。”

    嬴政低声说着,竟然难得地显露出几分脆弱,和平日的他大不相同。

    嬴政看了看她身上穿的绿衫,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说:“阿房,你走罢。”

    阿房大惊,眼中尽是诧异,看着嬴政时睁得很圆。

    嬴政笑:“就像母后期盼的那样,你走罢。”

    “其实我应该感谢你。曾经救我助我,现在又和我说这许多。”

    阿房的眼竟然少见地温柔起来,她慢慢地笑了:“嬴政,你的理想一定一定要实现。我想要看看,你结束了绵延几百年战火后的新世界是什么样子。”

    这或许是嬴政一生中最柔软的一个夜晚。这个大秦的霸主,在这一刻妥协,选择了成全与放下。

    不论是为了那个他心中复杂以对的母亲,还是眼前这个过往岁月中记了很久的淡漠少女,他选择了给予她们自由。

    在这个静谧的夜晚,他放下了作为帝王的威严与傲气,他在这个时候,再次成为了曾经的赵政,一样却又不一样。

    阿房,我在这一刻,是真得想要让你快乐。

    “我不会再成为那个限制你的人了。就如你所说的那般,寡人千秋大业未成,怎能耽于其他?”

    “这个由剑开始的时代,必将由剑来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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