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止在一片黑暗中席地而坐,那道指令直到最后都没回答他的问题,重新归于黑暗中。

    百泠因为致幻剂陷入昏迷,记忆殿堂崩塌,这个世界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吴止以为自己会在黑暗中呆上许久,虚空里突然浮现泡沫般的画面。

    吴止一幅幅略过。

    气泡里有个小女孩,却是呆滞无神,不会说话。

    边上的女人应该是她妈妈,那女人出现的画面并不多,有一天,她带回了一个男人。

    此后女孩的画面里男人时常伴在身侧,男人总是同她耐心互动,引导她说话。有时女孩变得惊恐,连女人都束手无策时,男人却能很好地安抚她,她如同一个脆弱的小动物紧紧地躲在男人的羽翼下。

    随着年岁渐长,女孩变得和普通人一样,家庭开始出现其乐融融的画面。

    他们住的地方从别墅到山里,甚至还有荒无人烟的边境。

    女孩慢慢长成了百泠年轻些的模样。

    所有事情的变故发生在一天,百泠和男人出现在一片山林中。

    此刻男人已经老了,眼角爬满皱纹。

    百泠眼里布满震惊和恐慌:“你是谁?”

    男人匆匆地望着四周:“小泠,这些事以后再说,我要离开。”

    说罢,他绕过百泠,想起什么似的又道:“不要说你见过我。”

    他跑了几步,身后传来嘶哑又压抑的喊声。

    “爸爸……”

    男人脚步顿了顿,转过头,百泠落下眼泪,满脸伤心难过和惊慌无措。

    “妈妈……死了……”她眼中破碎斑驳。

    男人沉默,须臾,再度开口:“我是警察。”

    百泠眼睛倏地睁大,两行清泪而下。

    “你……你一直在骗我和妈妈?”百泠怔怔道,“你从来都……不喜欢我们……”

    周围传来寻人的声音,愈发密集靠拢。

    男人把所有情绪收敛干净,目光坚毅沉稳:“我是警察,我和你妈妈立场不同,我不爱她。”

    百泠不说话,只能流泪,心口好像被捅了个窟窿。

    “我现在逃不出去了,你要杀我吗?”

    他牢牢地盯着百泠,她视线已经模糊了,却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亮的她灵魂都在灼痛。

    “用我投石问路。”男人一字一顿地说。

    画面再一转,百泠拖着男人的尸体一步一步走下山,把他扔在虎鲸面前。

    百泠眼神空洞:“我讨厌警察。”

    至此,气泡全部消散。

    空间黑了下来,吴止在这片刻的时间里拧眉沉默。

    下一秒,黑暗里忽又响起微弱的笑声,有气无力,又带点老赖的味道。

    “……是我……我是警察……”

    随着话音落下,黑暗空间中浮现清晰可见的画面,如同银幕。

    一个老头被捆在椅子上,鼻青脸肿,额角渗血,浑身脏兮兮地,混着地板上的灰尘。

    张连站在他身边,朝向对面的人。

    吴止愣愣地看着那个老头,脱口而出:“……师父……”

    “老张,你跟在我们身边很多年了。”虎鲸缓缓出声。

    “这里还有没有你的同伙?”

    被喊道老张的人气喘吁吁:“没了……没了,在你这里混个卧底那么容易?”

    “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结果了我吧。”老张又笑起来,脸上堆满褶子。

    虎鲸转向身旁一直没说话的百泠,见她双手抱胸,指甲陷进衣服里。

    “你怎么看?”

    百泠挺直了身体,深吸一口气,含着一种仿佛忍耐很久的语气道:“我可以处理他吗?”

    虎鲸示意请便。

    百泠一时没说话,也没动作,只是以一种审视打量又略显轻飘的眼神看他。

    呆在仓库里的人和虎鲸都把目光落在百泠身上。

    老张跟在百泠身边最久,最得她心。这回把孙光宗的交易信息透露出去,导致孙光宗落网,他自己也暴露了。

    虎鲸身边的人大部分都知道百泠的身世,也听闻过当初百泠对那个她称之为“爸爸”的人下了怎样的狠手。

    此刻百泠越是一言不发,众人心中越是悬着一根线,如同知道头顶的那道惊雷一定会落下,却因为不知道具体时刻而时时记挂提心吊胆。

    砰地一声,速度快得他们甚至没反应过来,老张整个人和椅子一起翻到在地。

    站得最近的张连心中一颤,以为百泠一枪把他杀了,几乎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须臾,地上传来吃痛声,还有扑哧的水声。

    张连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把枪击中了老张的鼻梁。鼻骨断裂,血汩汩地从他鼻子和嘴巴里流出来。

    这一下激得老张眼睛泛酸,痛得面目狰狞。

    手下把地上的枪捡起来还给百泠。

    百泠一步一步走向动弹不得的老张,弯腰把他扶正,木椅磕在地板上,震响。她抓住老张的头发,平淡的语调与眼中的阴鸷恶毒大相径庭,令人不寒而栗。

    “我说过,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人!”

    百泠半蹲在地上,向张连伸手。

    立即有一柄小刀递到她手上。

    百泠握住小刀,靠近老张的膝盖。

    吴止脸部颤抖,拳头紧握,目光从银幕转向昏迷的百泠,一种要啖人血肉的恨意再度从他心底迸发,他眼眶含泪。

    画面中老张从喉咙里发出难以忍受的痛骂,嘴唇止不住地颤抖,连带着整个面部肌肉都在打颤,那松弛的皮肉仿佛都要被抖落下来。

    椅子和地面碰撞出声响,犹如老张和吴止起伏的心。

    百泠把刀抬起半寸:“同伙是谁?”

    老张不敢喘气,呼吸都是一种痛苦,只能嘶嘶地吸气。他那老赖的目光一下变得灰白,如这个年纪的花甲老人,瞬间苍老起来。

    脸上遍布汗渍,这么一下仿佛比之前的拳脚都更摧折他的意志和心气。

    “没有……没有同伙……”

    百泠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刀瞄准了另一只膝盖。

    老张的尖叫高昂,刺破人耳膜,连外头停驻的林鸟也匆匆飞走。

    众人屏息凝神,也不由得偏开目光。

    终于,老张大喊:“我说!我说……”

    他喘了很长的气,面上不知何时早已涕泗横流,涣散的眼神触及到百泠冰冷的眼睛时,变得恐惧和胆颤。

    不知他在害怕什么,但他游移着看向虎鲸:“她……是她。”

    虎鲸眼神下压。

    “是百泠!百泠!”老张仿佛吐出了那口吊着的气,一骨碌倒出了百泠递给他的所有信息,包括如何打掩护如何传递消息。

    众人脸色大变,有几人按住了别在后腰的枪,却见百泠眼里流露出一丝失望和不耐。

    她站起身,后退几步,姿势随意地听他口吐真言。

    虎鲸和百泠都没什么大的反应,而老张犹如押错宝般,惊恐地滔滔不绝,逐渐说话颠三倒四。

    “放过我……放过我……”

    虎鲸叹了口气,没有耐心再听下去,转身离开。

    百泠交代一声看好人,也跟着离开。

    两人的离去更加刺激了老张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他尖声利叫:“百泠,你这一辈子都被人骗!你被他教养十年,学不会他的正气,还恩将仇报。你活该孤苦一生。”

    “你还被我骗!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要夜夜入你梦,扰得你不得安宁!”

    “百泠!你知道吗!他在我们那里可是一个传奇!而你是他的污点耻辱,你知道他忍受着怎样的恶心潜伏在你们母女身边十年吗!”

    “你午夜梦回,难道不会觉得愧对于——”

    “砰!”

    百泠枪口冒烟,脸色狰狞,眼里的恨几乎要把那个已经没气的尸体烧出两个洞。

    “你想怎么处置我,随意。”百泠扔下一句话,面无表情地离开。

    画面再一转,百泠坐在满水的鱼缸里。面上如同带着面具,波澜不惊,毫无破绽,要不是那衣服还在留着血水,她看起来就像是在泡澡。

    百泠眼神空洞,整个人沉静得似一尊佛像,连呼吸也没有。

    接着,她像是被人推了一掌,蓦地呛咳起来。面具裂开一道缝隙,而后越来越多。

    她浑身发颤,眼角抽搐,眉头纠结,即将有声音溢出时,她猛地沉入水中。

    水面不断涌出气泡,百泠出水又入水,反复几次,快得让人怀疑她是否吸了空气如肺。

    终于坚持不住,百泠破水而出,溅起瓢泼的水。

    她的湿发黏在脸上,整张脸水光淋漓,毫无冷静镇定可言,像个溺水的人,却无法大口喘气,要哭不哭。或是已经分不清脸上究竟是水还是眼泪,窒息感扑面而来。

    再也没有新的画面出现。

    悲痛从脚底而起,一路蔓延至心脏,压得吴止几乎喘不过气。

    他刚上岗时,就是老张领着他一点点教一点点学,两人处了几年后,老张只道一句要去执行任务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大概能猜得出来老张去执行了哪一类任务,抓捕孙光宗的行动他也在,却不知道暴露的线人就是老张。

    警方失去了和线人的联络,却一直没找到对方的尸体,不好或是不期望下那样的判断。而现在,吴止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坐在地上,撑住额头,滚烫的泪滴落在衣服上。

    沉浸了一阵后,吴止强制从悲恸中抽离出来,抬眼看到消失的那道指令重新出现了。

    她居高临下地站在吴止面前,全身都散发着如同程序般冰冷的气息。

    吴止并不意外,看到那些画面,他心中又浮现了对百泠的恨意,所以触发了保护指令。

    他大概能明白,指令阻止姜云的目的在于避免百泠“身死”,一旦身体主人认定自己死亡,她可能会陷入更深层的意识,而无法在现实中醒来。而那些在现实中发生的昏迷不会让主人出现死亡认知,或是她潜意识里知晓自己没有死在那些经历里。

    所以虽然不是涉及到秘密,但指令也会出现。

    这些泡泡般的画面是百泠昏迷时浮现出来的梦境,在最后的场景里,吴止看着言语癫狂的老张,明白了他最后做的一件事。

    老张在保护百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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