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落就坐在前台,背对着余温。

    宽大的电竞椅掩护着余温的小动作,她偷偷往后瞄一眼,再瞄一眼。

    前台的桌面上摞着两本练习册,一张空白卷子,其余毫不例外是烟灰缸、充电宝、电脑配件等等网吧里的物件。江落伏案在这一堆杂物中,背影清薄,两节露出毛衣外的颈椎骨嶙峋沉默。

    Zeus的玻璃门开了,有人进来上网。

    江落注意到了,站起来,动作不疾不徐给顾客开网。等人走后,他又坐下继续做题,余温注意到他的手肘不过停顿了片刻,随后轻轻振动,随着题目偏移行动。

    时钟走向九点整,Zeus渐渐成了这块区域的心脏地带。形形色色的人朝这家配置还算不错的网吧涌来,或是点了烟,或是点了饮料小吃,或是脱了鞋,开机,厮杀,叫嚷。电脑游戏助长了人们糟糕的情绪,因此室内尼古丁的气味更重了些,挂在人嘴边的词汇更频繁更肮脏了点。

    室内空气浑浊干燥,江落的嗓子全然已经哑了。

    他刚拧开瓶盖灌了一口水,两个女生一前一后相互推搡着挤到前台。

    江落声音平静,“什么事?”

    其中一个女生推了把走在后面的短发女生。

    短发女生呆呆望着江落,像是突然惊醒过来一样,脸颊红到快爆炸,“我们第一次来,不会开机。”

    江落没说什么,放下水,跟她们过去调试设备。

    一旁暗中观察的余温猛得别过脸,飞快点击鼠标,佯装自己正认真玩游戏。等江落和三个女生经过后,她重新坐直了身体,探头探脑往他们离开的方向张望。

    身边的电竞椅“吱嘎”一沉。

    余温扭过头,看到有个男的坐在了她左手边的位置。

    这个男的冲她笑了笑。

    他低头插充电器的时候,余温才注意到他的发梢染了一小撮烟灰色的毛,大冷的天,他还穿着裂到大腿的破洞裤和满是窟窿的洞洞鞋。充电器插上插座,他的手机重新开机了,锁屏壁纸赫然是他本人的半张脸部黑白自拍。

    余温内心感慨着他的不怕冷,注意力回到回到前台的江落。

    不到十分钟,两个女生再一次走到前台。

    短发女生在同伴鼓舞的目光中开了口,“你好。”

    江落从卷子里抬起脸,他没有回复“你好”或“你有什么事”,不过用眼神示意对方开口。

    他天生长了张冷脸,眼睛里有情绪时是那种小说里有故事感的男生。面对客人时他已经刻意收敛了漠然情绪,但单看还是不好惹。平日进出Zeus的客人不少,张青阆给自己找了点儿事干,和客人打赌他到底是不是未成年。

    结果当然是张青阆赌赢了,他乐颠颠收着这鸡零狗碎的钱,开始畅想躺着把钱挣的日子。

    余温恨不得自己有千里眼和顺风耳,方便她看清江落的表情以及他们三个到底在说什么。

    但事实上她有个狗鼻子,在苦涩的尼古丁和各种小吃挥发的刺激性气味中,她闻到了一股劣质香水味。

    是旁边的灰毛。

    灰毛翘个二郎腿,一条细瘦的花臂不知不觉地搭上了余温的电竞椅。余温不小心靠了上去,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

    灰毛笑嘻嘻看着她,下巴朝电脑屏幕一点,“妹妹,加个联系方式,咱俩双排?”

    余温看了眼她的电脑屏幕。在江落还没来Zeus之前,她闲来无事开了把竞技游戏,这会儿还停留在战绩界面。

    余温看灰毛点开了同款游戏,连忙拒绝,“不用了,我玩得菜,到时候连累了你。”

    灰毛口吻狂妄,“谁打游戏还靠妹妹带飞?你尽管试试看,哥哥马上跟你证明到底是不是真男人。”

    他意味不明地瞧着余温,说到“真男人”这三个字时暗示性地咬字,见余温懵懵懂懂,兴味更浓。

    余温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对方微妙的语气让她浑身不适。她往右手边靠了靠,拒绝,“我打累了,不是很想玩。”

    灰毛说“那敢情好啊”,“哥哥带你去兜风怎么样,哥哥有辆机车,咱们去大桥或者江边散散心。”

    余温绷着脸蛋,这会儿真就没了好脸色,“我再玩个半小时就回家了,到时候我爸妈会过来接。”

    嗤,这话说出来谁信啊。

    谁家父母会把未成年的女儿送网吧来,这话还不如留着哄鬼。

    灰毛靠椅子上,“别这样,加个联系方式呗。”

    灰毛冲她吹了个口哨,“你这么漂亮,身边应该不缺男朋友吧。”

    他语气直白,余温这会儿终于听出他言语中的骚|扰意味。

    因为害怕,她声音绷得僵硬笔直,“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打电话报警。”

    灰毛“嗤”一声,要笑得肚子痛,“报,你尽管报。网吧进了未成年,看警察是抓你还是抓我。你别既害了自己,又害了这家店老板,到时候这家网吧轻则歇业整顿,重则倒闭查封,还害得员工失业。”

    余温被人捏到把柄,只能忍耐,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灰毛过了把嘴瘾,见余温装死也觉着没劲儿,也就安静下来。

    灰毛把鼠标点得“哒哒”响。

    虽然吵,但白噪音可比他说的话干净多了。余温不管他了,自顾自戴上耳机,打开app追剧。

    中途影片里穿插了一则广告。

    余温撑着脸蛋,视线无所事事地开始乱晃。

    她的视线无意间瞥到邻桌的电脑,顿住,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尖叫。但她喉咙里有团浊气堵着,声音微弱。而且现场大部分人都带着耳机,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即便有人没戴,也几乎听不见这声猫似的叫唤。

    余温这一眼,于她而言不啻于天塌。

    屏幕里有三个人,没穿衣服,交叠在一起。

    余温胃里翻江倒海,想吐,但又吐不出来。想忍住不哭,但鼻子一酸,眼泪就这么掉下来了。

    灰毛隐藏窗口,放下耳机,安慰她,“别害怕,这是人之常情,你男朋友就没教过你?”

    他笑嘻嘻望着余温的时候,余温依旧在发抖。

    灰毛拖着电竞椅靠过去,手臂一伸,重新架在余温椅子上。正打算给她擦眼泪呢,眼前一黑,人已经四仰八叉摔在了地上。灰毛尝试站起来,人都还没站稳呢,再次被人狠狠掼到了墙面。紧接着一个拳头带风落了下来,灰毛右脸乌青肿起,脚一软,直接软趴趴躺在了地上。

    这会儿动静闹得还挺大。

    半数的、离得近的客人意识到发生点什么,面面相觑地望着一片狼籍的角落。

    前台的两个女生也跑过来,见余温在哭,抱住她,问她发生什么。

    余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解释这人骚|扰她,转念想到电脑上的画面,泪水汹涌得更厉害。

    江落扭头,神色冰冷地盯了她一眼。

    她就跟个水龙头一样,眼泪流个没完,连口气都喘不上。

    江落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刚才撞见的那一幕:灰毛亲昵地靠近她,手搭在椅背,带有暗示性质和挑逗性质般的轻轻摩挲她的羽绒外套。小混混的眼神无疑是恶臭的、肮脏的、下|流的,她坐在那儿只顾着哭。

    江落恼她一个人到这种地方来,也气她遇上这种事了不知道反击。

    气得打不过一处来的时候,他又上去给灰毛补了两下。

    灰毛起先喊:“他妈的,你玩偷袭是吧,你信不信我喊兄弟来?”

    后来他又喊:“你是在这干的是吧,把你们老板给我叫过来!”

    灰毛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在桌面上乱摸一通,找他的手机摇人。手一抖,慌乱之中竟把耳机线给拔了。

    音响里顿时传出了不和谐的声音,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男人在喘气、嬉笑,掺杂着污言秽语;女人在哭、在尖叫,又和正常的哭声和尖叫不同。

    别说是余温,那两个女生光听声音都吓白了脸。

    江落眸色近墨,虽然面无表情,但下颌绷得死紧。

    灰毛瞥见他眼中翻涌的戾气,紧急之中,竟也学会了自救。只不过他刚伸出拳头就被江落眼疾手快地截住了,江落顺势扣住他的胳膊往后一掰,“咔哒”一声,灰毛的骨头移位,软软垂了下去。

    灰毛膝盖早软了,这会儿嘴里痛苦地哀嚎着,人也直直地往下栽。江落手背青筋鼓胀,攥紧灰毛的衣领把他抵在墙上,一拳一拳,每一拳避开要害但又下了十分的力道。灰毛软绵绵躺在了地上。

    旁边观战的两个女生眼见情况不对,连忙跑过去,去喊同行的、正在拍手叫好的三个男性朋友。

    余温见江落跟着了魔似的,过去拽他袖子不准他再打人。

    大冬天的,江落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打湿了。他一眼也不看余温,撇开余温的手,慢吞吞踱到灰毛边上。

    灰毛这会儿是真知道害怕了,他瘫在地上,浑身上下痛得使不上力气,只能一个劲儿地喊叫求饶。

    江落眼睛半阖,眉眼一片死寂。他睨着他,目光下移,移至对方腹下一寸,正打算抬脚碾上去——

    两个男生一前一后地架走了江落,另外一个男生拖死狗一样拖走了吓得半死的灰毛。

    -

    冷静下来后,江落给张青阆拨了个电话。

    张青阆在跟女朋友约会,心情尚可,“喂?”

    江落言简意赅,“我在你店里把人给打了。”

    张青阆“哦”一声,“你不无缘无故打人,我还是信得过你的。有人报警没,需要我出面吗?”

    江落:“不用。他是个混混,本来就有案底。今晚又寻衅在先,不敢报警。”

    张青阆:“别的客人受到惊扰了吧,你通知一下,今天晚上的酒水费用给他们打半折。”

    江落应了声,又道:“我打算从你这辞职,不干了。”

    张青阆门儿清,“你是怕连累我吧。没事,你安生在这里待着,我都在这一片混了十来年了,还没人敢闹事闹到老子头上。”

    张青阆说着,都要把自己感动了。

    江落没工夫跟他争这些,语气淡淡,“我报警了。”

    “你报警干什么,跟警察叔叔说你打人了啊。”

    “举报。”

    “你举报什么?”张青阆顿感不妙。

    “举报你放未成年人进网吧。”

    不顾手机里面的嚷嚷声,江落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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