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元汉江打开内置灯,仔细检查她的手臂和脖颈,见没有抓痕,才放下心来。

    回到家,她疲乏地摊在沙发上。

    沙发垫很软,整个人深深陷进去。

    元汉江走过来拽了拽她的脚踝:“女孩子家家的,这什么坐姿?”

    “自己家顾及那么多干什么?”元岁没动,懒洋洋道。

    元汉江笑着,脸上日渐加深的皱纹晕开,难掩疲倦。

    “爸,你最近开始抽烟了吗?”元岁问。

    闻言,他抬起袖子闻了闻,说:“没有,只是一起工作的同事是个老烟枪。”

    “那能不能申请单独工作,二手烟危害最大了。”

    元汉江沉默片刻,说:“我尽量,事业毕竟刚有起色,提要求也得等稳定稳定。”

    元岁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睡前,元汉江帮着她收拾了间不朝阳的房间出来。

    “怎么想着选这间?阴恻恻的。”

    “因为这里白天阳光也不刺眼,我喜欢暗点的环境。”

    元汉江朝窗外看了一眼,除了摇曳的树影什么也看不见。

    元岁有点认床,这一夜睡得不怎么安稳,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将近中午。

    元汉江一大早就出门工作,餐桌上贴着纸条:

    三明治和豆浆在冰箱,别犯懒,用微波炉加热再吃。

    厨房里多了很多东西,冰箱微波炉电饭煲,还有锅碗瓢盆,连抽油烟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安上了。

    元岁:爸,你中午和晚上回家吃饭吗?

    元汉江:中午不回去,晚上看情况。

    元岁:知道了。

    她刚放下手机,那边又来了消息。

    元汉江:晚上尽量。

    元岁心情大好,元汉江说“尽量”,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吃完早午餐,她洗了洗换下来的衣服,简单收拾一下就出门去了。

    果然钱没有白花的,昨晚和江逢意的那顿饭也没白吃,现在她脑子里已经能形成立体的小区地图了。

    元汉江提前给她配了司机,元岁只觉得不自在,下车的那一刻,才有种终于活过来的实感。

    这是她以前的家。

    快升初中的时候,元汉江在郊区买了个二手房,离市区很远,好在靠近公交站。

    正值中午,气温很高,大路上很少见人,商业街回荡着流行音乐。

    节奏强,音量高,给夏日平添了几分燥热。

    进入狭窄的入口,是一条宽敞的碎砖路,砖缝稀稀拉拉长着野草野花,路边随处可见在树荫下乘凉的老年人。

    老旧的楼房墙皮翘起,边沿上挂满青苔,能清晰地嗅到青草湿润的气味。

    楼门口的告示牌上贴着招租启示,附近新建了学校,这里摇身一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学区房,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家长带着学生来看房子。

    租金也从几百激增到几千一个月。

    元汉江没舍得把房子卖掉,趁着暑假抬了抬价格租了出去,租户过几天就搬来。

    家里的防盗门用了很多年,锁芯已经生锈了。

    元岁戳了好几下才戳进去。

    打开门扑面而来一股陈旧的气息,只是几个月没住人,就好像已经破旧得快要坍塌了。

    新家的家具和电器几乎都是崭新的,元汉江只带走了几件衣服,茶几上还放着洗刷干净的玻璃茶具。

    手机铃声响起,是回收站打来的,说是路口太窄,货车进不来,只能停在路口。

    “好,那你们在原地稍等一下,我下去给你们带路。”

    “哎好嘞。”

    元岁整理了整理情绪,便抄着钥匙下楼去了。

    七月的茶江像是被按下了二倍速键,天气变化速度已经可以用眨眼间来形容,一会儿的功夫就阴了下来。

    她抬头看了看天,乌云滚滚,妖风阵阵。

    莫名的,她想到昨天的那场大雨。

    乌蒙的雨夜,黑色的衣角,倒影的水洼,翘起的嘴角。

    “……”她猛地晃了晃脑袋,深吸一口气,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改掉反复回味自己尴尬往事的坏毛病。

    明知道那处是伤口,还偏要故意戳弄几下,直到伤口愈合不完全,留下一道长长的丑陋的疤,才连连懊恼自责。

    路口的货车旁站着两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因为家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多,元岁也不好意思闲着,顺便帮着搬那些不沉重的小件。

    来来回回几趟下来,手上覆了一层尘土,衣服上也沾了污渍,幸好穿的是深色衣服,不细看并不明显。

    眼见着只剩几样大件,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便站在屋檐下看着细密的雨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最终轻轻落在蒲公英明黄色的花瓣上。

    时针指向数字三,不止是谁家的挂钟当当地敲响。

    与此同时,传来一阵急促欢乐的脚步。

    循声而望,是一群大概十六七岁的少年。

    教育部禁止暑假补课,但很多学校和家长担心两个月的时间学生们会彻底荒废学业,便偷偷在偏僻的地方建了补习基地,时间地点都随机应变,这次不知怎么转移到她家附近了。

    她已经脱离苦海两年,对这些很久不关注,也并不怎么在意。

    直到身侧逐渐放大的人影再也不能忽视,她才重新看去。

    “元岁。”江逢意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整个人都暴露在雨里,头发上已经凝结了透明的水珠。

    元岁朝一旁移了移脚步,对方很默契地走过来,和她并排站在屋檐下。

    “下午好。”元岁说。

    “下午好,”江逢意笑着问,“难道你也来补课?”

    “我以前住在这,来收拾收拾。”元岁回答道。

    视线越过他,带伞的没带伞的学生们挤作一团,其中有几个女生时不时地往这看。

    “你不回家吗?”她问。

    “你呢?”

    “我要等他们搬完东西。”

    “今天没人来接我,不知道下雨,我也没带伞。”

    “……”元岁看了他一眼,对方面不改色,眼神无辜。

    “可以找你的同学捎你一程。”

    江逢意半蹲下,伸手接着顺着屋檐流下来的雨水,说:“我跟他们都不熟。”

    “……”难道我们俩熟?

    反正送一个人两个人都是花一样的油钱,元岁也懒得再跟他争辩。

    雨越下越大,两人从屋檐边一点点挪到墙根处,看着工人穿着雨衣来来往往,抬着被塑料膜裹得严严实实的旧家具。

    谁也没有开口,耳边只有雨声和风声,还有逐渐均匀的呼吸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江逢意背靠着墙睡着了。

    元岁第一次仔细看他的脸,的确是堪称完美的侧颜,只是略显苍白的肤色也衬得眼下的乌青格外明显。

    虽然还是在暑假,看样子学习节奏已经开始向真正的魔鬼高三靠拢。

    正出神,他突然睁开眼,她来不及躲闪,就这么直愣愣地和他对视。

    对方的眼里毫无睡意,根本不像刚刚小憩过的模样。

    “你没睡着?”

    “睡着了,”他的嗓音有些沙哑,“睡得浅。”

    “……”总不能是我的目光吵到了他的耳朵。

    幸好江逢意没抓着不放,也没问她为什么要看自己,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说:“放晴了。”

    家具已经搬个差不多,只留下租户需要的几件,元岁上楼检查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下楼时,看到江逢意正在楼道口拿着狗尾巴草逗猫。

    她猜他应该很喜欢猫,上次见面他身边也有一只猫。

    看到她来,江逢意将手里的狗尾巴草随手扔到花丛里,站起身来,一旁的小猫还翻着肚皮没来得及反应。

    “它这是在向你示好?”

    “不知道,我不懂猫语。”

    元岁一下笑出声,但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下意识接了句:“我也不懂。”

    两人对视一眼,又默契地移开视线。

    小猫才不管人类之间的弯弯绕绕,见摆了半天的姿势没人搭理它,站起来对着江逢意的裤腿猛扇了一爪子,接着嗖的一下跑没影了。

    野猫爪子尖利,瞬间在布料上划出了三道明显的长痕。

    “……”猫真是不给面子又记仇的动物。

    办完事情,已经五点多。

    元汉江发来消息,告诉她今晚临时有事不回家吃饭。

    元岁还是低落了一下,虽然她完全理解打工人的身不由己。

    “怎么了?”江逢意问。

    夏季天黑得晚,这会天空还是湛蓝色。

    “没事。”

    两人已经从巷子里走出来,来接她的车停在不远处。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地方?”江逢意开口道。

    元岁抬头看他:“你不回家了?”

    “回,不然先吃顿饭再回去?”

    元岁犹豫一下,点点头。

    “那我跟司机叔叔说一声。”

    她问江逢意想吃什么,他回自己不忌口,也不挑食。

    元岁就带他来以前经常光顾的馄饨店。

    这家店开在居民区,是车库改造的,老板说已经在这干了二十多年了。

    车库内空间很小,延伸出一片空地放置桌椅,顶上用篷布罩着遮阳。

    “这里的馄饨很好吃,而且十多年就只涨价了一块钱。”

    元岁从消毒柜里拿了两个小碗,递给江逢意一个。

    江逢意看着她倒了半瓶子醋,然后舀了两颗馄饨放进去,用勺子滚了滚,以使醋沾得更均匀。

    “不酸?”他问。

    “酸,但我喜欢这样吃。”

    以前上中学的时候,元岁和同学来这吃饭,不论同伴是谁,总是会对她的饮食习惯表现出诧异和不理解。

    元岁就扯扯嘴角,用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来回应对方。

    但江逢意只是轻点了下头,就好像是面对什么稀松平常的事。

    “你暑假每天都要来这上课?”

    “差不多,除了周末。”

    “那还好,周末可以休息休息。”

    江逢意抬眼看她,说:“你呢,暑假打算做什么?”

    “不知道,第一次这么清闲,还有点不习惯。”

    “以前很忙?”

    “不算忙,做家教挣点外快。”

    江逢意笑笑:“第一次去学生家里会迷路吗?”

    “……会有人接我给我带路。”

    “只是接进门不保险,万一出门迷路了呢?”江逢意继续说。

    “……”元岁捏了捏拳头。

    江逢意注意着她的表情,忍了一会,还是没忍住笑了起来。

    “为什么今年暑假不继续当家教?”

    元岁垂下眼,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

    “钱少。”

    多么朴素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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