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万籁俱寂。沈无忧吹熄灯便要睡去,愁闷明日的表哥。

    门忽的敲响,沈无忧紧张起来,听得门外杜无明的声音,“是吾。”

    杜无明沐着夜色进屋,脸上还残余着白日的兴奋。

    他说:“吾已募得八百两银子,这笔钱足够我们过活很久了。民间生计开销的用钱吾都摸清了,吾能够应付的。”

    “逃离的计划也拟定好了。在后天,吾假意去观里,半路去取我们的资产。你和绯月到街上置办院里的东西,绯月会雇马车送你走。我们一起出城,在三里外的古兰渡会面。之后,我们沿江而行,到沧州去。我们之后就在那里生活。”

    杜无明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他看着心上人,希望看到对方脸上的欣喜。

    今夜无月,杜无明看不清沈无忧的脸。

    男子在展示他们光明之未来时,沈无忧的确有片刻的恍惚。

    她想到这样一幅画面,清天白日春草香,马车缓缓走在路上。她在车内,他在车外,赶着马儿,一起走过人间路,无数年。不再勾心斗角,不再担惊受怕。多好啊!

    但沈无忧是个谨慎细心的人,她又想起了自己的父母,问道:“奴家的爹娘还在府里做事,还有身籍,都在府里。”

    杜无明道:“身契吾去寻了来,至于你的爹娘,吾会先稳住娘那,待我们安定下来,再差人将二老接来。”

    “就这些。”杜无明抱了抱人,“舟车劳顿,你这几天好好休息。”

    认真的杜无明,与平常是两个模样。可靠,沉静,又炙热。配上那样一身好皮囊,谁不会动心?

    就怕最后负心的会是她。沈无忧送别了人,关门时,喉头忽的一滞。

    第二日,林青青带着女儿到街上迎远道而来的远房表哥。

    这位表哥贵姓金,名大为,无字。芳龄27,晋城人,天生一口浓重的关西口音。

    听林青青讲,这位表哥也是个懂事的。年少时家道中落,卖了铺子。他便随着商队做生意去了,后来赚了钱回来,又把铺子买回来了,生意经比起老子来精了十倍,生意蒸蒸日上。做人既不赌钱也不好风流,连酒也极少吃,是个会过日子的。这样的男人,真是翻遍长安也难找一个。

    沈无忧问,“药店的生意也有这样大的涨幅么?”

    林青青呸道,“这不是显得你表哥有门道么?”

    沈无忧嗤笑了声,漫不经心地望着街景。

    驴子啾啾,远处闹出一番乱。沈无忧跟着投过眼去,望见一个粗壮精黑的汉子滚下驴来,因腿太短,半天够不着镫子,急得满头大汗。

    身旁一个潦倒人搀了他的臂膀,费力承了他的重,精瘦的身子剧烈颤抖。总算平安落地,汉子长吁一口气,叉腰自信,响当当一个大掌柜,指上的三只大金戒指闪闪发亮。

    林青青望见男子,喜气洋洋迎了去,“哎呀,大为!好多年不见啦!还记得我抱你时,你还是个大胖小子,现在长成了这样一个稳重小伙子了。”

    金大为兴奋扭过脸来,热情地赶了去。眼光透过那远了几十代的婶子,落在城墙下那一抹黛影上。

    啊呀,居然在佳人面前丢了脸面!金大为愤怒呵斥手下唯一的伙计一声,“有点眼力见!”又变作笑脸走了去。

    两方交汇,金大为热情洋溢,婶婶叫得好不亲热。紫棠长脸上,两只金鱼眼却故作矜持,轮转瞥了沈无忧一眼,道:“这位便是无忧表妹了?”

    林青青催了声,沈无忧方点了点头,道:“你好,金表哥。”

    金大为笑得乐开了花,“嗨呀,表妹的声音真好听呀!不过别叫那么生疏呀,叫我大为,大为哥都好嘛!”

    林青青奇道:“你不是说按最快的脚程也只今天进城么?怎的已经到城里了?”

    金大为得意道:“鞭子得力,驴能跑出八条腿!”

    两个人,一头驴,当真能跑。沈无忧望见那潦倒人破烂的衣衫,破洞漏露出鞭痕,心底对这位金表哥印象实在是不好。

    正好也到了午膳时候,金大为提出请两位吃饭,边吃边聊。

    路上,林青青见女儿心不在焉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只好自己上阵,笑着和金大为说:“无忧好奇你有啥能耐能比你爹多卖那么多的药,我还说她呢,那是你会做生意!”

    金大为谦虚地拍拍肚子,“哪里啦!爹是死脑筋,天天卖那样便宜的救命药给那些穷鬼。哪里有钱赚!我呢,学着大地方药店的样子,进些金贵的补药,其他再补充些贵妇人保养的药,还有壮阳的药。这壮阳的最是好卖,不管他是富是贱,这个药可少不得买呀。”

    “是啦,婶婶,表妹,我也给你们带了些礼物,待会儿歇下来给你们呀。”

    沈无忧干笑,“总不会是壮阳药吧?”

    金大为害羞地笑,“怎么会呢?叔叔也这样大年纪了。是美容药啦,效果好呢,三十胜十三呀。”

    且笑且行,似乎觉得一路干走有些不恰当。金大为又使唤伙计去买些解暑的果品来,自己给母女俩打伞。

    奈何个子太矮,累得金大为很是费劲,脚都踮酸了。

    沈无忧道:“今天也不是很热,便不撑伞吧?”

    金大为巴不得这句话,连忙啪地关上了伞,也不觉尴尬,比了比与沈无忧的身高,笑说:“噫,咱俩差不多高,多方便呀。看那些高个子,妻子看老公还得仰着脖子,可累!还是差不多高合适,是吧?哈哈哈!”

    沈无忧:……

    林青青笑说:“怎的不是?男儿走四方,看的可不是模样个子,能干才是真道理!”

    金大为哈哈大笑,“对啦,就是这个理呀!”

    路有些长,从西街走到东街,足足绕了半个长安城,叫人一双脚几乎要走断,终于到了沈无忧常去的那家。

    金大为解释道:“昨晚我问遍了旅店的客人,都说这东街有家饭馆好吃呢!”

    林青青笑得有些干,“是么?大为真是有心哇!”

    大抵也觉得叫人绕了一大圈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金大为喊来店小二,一问价格脸都抽动起来,“啊呀,不愧是长安,菜里也镶金哪!”

    强忍肉痛点了两个名里带肉的菜,金大为望向两人,咧起嘴,“婶婶,表妹,你们也点罢,多点自己爱吃的。”

    林青青笑,“大为这孩子就是贴心哪。”

    沈无忧只点了分冰心汤圆。金大为瞧见了,也给自己和林青青点了份。

    待上了菜,金大为眉头紧锁,摇头叹气,“这菜也太少了,又卖那么贵,真是黑店,一点也比不上咱晋城!”

    小二赔笑解释,“天可怜见,咱们店可开了几十年了,口碑在这一片地都是好的呀,这位客官,担待担待罢!”

    金大为还待发作,瞥见佳人蹙起的眉头才作罢,催促小二赶紧端汤圆来。

    估摸着汤圆也快好了,金大为寻了借口下楼,溜去了后厨。

    小二见着这冤家,强笑,“客官,三份冰心汤圆,已经做好了,小的这就端来。”

    金大为瞪了眼三只碗,叫住人,“你们这一份卖多少只汤圆?”

    大厨不耐烦道:“八只!”

    金大为得意地指着其中一碗道,“哼,那你看,这碗少了一只呀!少了八分之一呀,这可不是小数目!我就知道呀,你们长安人最是精明!”

    “这碗还多了两只呢!”大厨冷笑一声,挥舞勺子舀出一只吧唧丢进那只碗里,各沾了汤水,搅弄得淋漓不堪。

    金大为被抢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见那汤溅了自己新衣,愤怒地骂起来。

    楼下后厨的争吵声不提防震耳欲聋,破锣似的,听得人脸红。

    林青青尴尬道:“也罢,也罢,总是会过日子,这比什么都强呀。我们现在这个境地,也没什么好挑的。”

    沈无忧勾着头,看那落魄人。那人不被允许上桌,只捧了只碗蹲在角落里,碗里米饭上滴了些酱料,表面仁慈地铺了片青菜叶。

    那人也不抱怨,埋头大吃。

    那人很奇怪,在沈无忧看来。年纪应该不大,虽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却有种古怪的风度,从容,骨子里的雅致。

    有些不忍,沈无忧拿一小碗夹了菜给人送去。

    金大为监视着小二送来汤圆,招呼人吃。正巧遇见沈无忧要去送菜,金大为忙赶来阻止,把碗夺了回来,哄道,“好妹妹,别管他。不过是个穷鬼中的穷鬼,蠢人中的蠢人罢了。”

    沈无忧皱眉,“他到底是你手下的雇工,未免太刻薄。”

    “他可不是什么伙计,连驴子也不如呢!”大汉冷笑,“那家伙是祖上晋城有名有脸的大家,家里有钱得很。那小子一出生就有万贯金银,运气好得不得了。我落魄的时候还给他家做过短工呢!哪知风水轮流转,这小子脑子发蒙了,迷上了一个姐儿,背着家里人带人私奔。”

    私奔……平平无奇的两个字,此时却像一道烙印,狠狠扎伤了沈无忧。

    她声音有些颤,“那之后呢?”

    “之后还能怎的,老爹活活给气死,老娘也跟着去了。几个叔叔联手把家产都分了,偌大一个家族直接没了。这小子在外面浪荡,没本事,嘴又笨,连做帮闲也讨不到一口饭吃。跟他的婆娘病死了,连棺材也买不起。嘿,这小子学人家卖身葬父,他卖身葬婆娘!”

    “我出门早,捡了这个漏,便宜买了个好奴儿,也不用再雇人,不晓得省了多少钱!”金大为得意洋洋。

    哈,这个下场……

    沈无忧凝视那人的模样,那乌黑的发丝,笔挺的鼻子,不羁的剑眉,数年前莫不是一个杜无明?

    如今,却成这副猪狗不如的狼狈样。

    青天白日纵马行终究是一场美好的幻梦,现实就是这潦倒人满身的伤痕,饱受低贱人的欺辱,永不得解脱!

    沈无忧悲从心来,离席而去。身后的金大为恼羞成怒,“表妹!你给我回来!走什么呀?你叫我丢脸呀!我连日连夜赶路,花了这么多钱,你他妈说走就走!”

    金掌柜是行动快于言语的人,怒骂间已追了来,任凭林青青怎么拉扯也拦不住,一双肉掌凶狠攫向女子。

    沈无忧感到悲哀,在这样的野蛮面前,冷静的言语只是枉然,只能被拖进泥潭,化为同样的野蛮撕咬,头发被揪散,狼狈吠叫。

    痛苦中,一人闪身而出,轻轻拨动一番,四两拨千斤,将人推了回去。

    沈无忧抬起头,望见李承安的侧脸。依旧是那样的宁静干净,仿佛寒风里的暖阳。心底的委屈顷刻间便崩毁,叫人红了眼眶。

    金大为摔在地上,撞翻了桌子,菜肴跌了人满身。汉子暴怒,冲来便要与人撕打。

    李承安望着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大盛律法,商籍不得买卖人口。你若识趣,便收手。”

    语气很平静,声音却洪亮,确保角落也能听清。那潦倒人顿了顿,依旧吃他的饭。

    做生意的没几个不怕官司。金大为哪见过这架势,生怕这人擒了自己去报官,骂骂咧咧揪了那落魄人就走。

    林青青赶忙去挽回,跟着跑下楼去。

    沈无忧站在原地,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李承安脸上的平静倏忽散去,有些惊忙似的,以为对方受到惊吓,又碍于礼法不能触碰,只好递了自己帕子去,温言唤道:“别怕,别怕,我在的。”

章节目录

嫁寒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胡三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胡三笑并收藏嫁寒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