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父皇，李曜亦怔愣在原地，心下更多的则是惶恐不安，面上犹自镇定。
虎头虎脑的小童这一变化，知韫看在眼里，心下暗笑。
未几，李霖瑾本负手于后背，蓦地亮出一纹路精致的食盒。
“孟太尉之女，皇后之妹，汝之从母。大婚之日，为父与汝母不便亲自往之，汝为太子，又孝心可嘉，此番便以点心作嘉奖，然下不为例。”他笑道。
然知韫见李曜这小童略有迟疑，虎目瞪得圆圆，似惊诧又惊喜。心道，她与李霖瑾一贯是慈母严父的教导法子，若严母严父养成的小童，易有违抗父母的举动。
当下，便推搡李曜几下，又转向李霖瑾，道：“不知圣上食盒里盛的是甚么？”
说罢，便见李曜双目一瞬不瞬，满是期冀与乖巧地盯着李霖瑾看。
李霖瑾神情难得的露出温柔之色，道：“何不自行打开一探？”
李曜得了父皇应允，快步走过去，知韫见状，忙命内侍端来食案。
又步履行至李霖瑾身畔，看了眼大快朵颐食玉露团的李曜，那吃相当真无法直视，不禁撇撇嘴，低声感慨道：“小童便是小童，当真好哄骗！”
小儿便是自在，教人在背地里暗杀，亦浑然不觉，作父亲为给儿压惊的点心，亦只当是奖励。
身畔这人唇畔牵起好看的弧度，侧过头向知韫，神情正容，咬耳朵道：“阿韫岂可如此作想？”
言毕，知韫打量他竟笑得狡黠，从她这个角度观察，如同狐狸一般。
她一恼，一把捏住他的手腕，颦眉道：“如此！还是圣上教导有方，妾不配为人母了。”
满手皆是玉露团碎屑的李曜，总算察觉出不对劲，目光明显一滞，看了眼父母，边吃得满嘴皆是边急道：“父皇与阿娘这是怎的了？”
李霖瑾作肃然状，“皇后失德，待朕不敬，故……”
话音未落，只听李曜忙放下手中一半的玉露团，面露凄凄，眉头皱成一团：“父皇！阿娘的脾性您亦知晓，断然做不成不敬重您的……”
说着，被知韫悦耳的笑音打断。李曜望去，只见自己阿娘引袖半遮面，嗬嗬一笑：“好豚儿，你父皇与你闹着玩呢。”
却见李曜少顷拉下白嫩的脸，看上去如赌气的兽物一般，着实可乐。
当下，知韫如何哄这小童一笑，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李霖瑾为表严父之态，仅随口安慰几句。偌大殿内，只余知韫笑着打趣之声及李曜小童撅嘴嘟囔抱怨的声音。
过了好半晌，易有德垂头拱手入内，身后跟随一小男童，约莫七八岁，与李曜同龄的模样，总角华饰，面上清秀精致，如个玉面小郎君，此时神情恭谨之色，愈加惹人喜爱。
“谁家小童？”知韫探究地看着他，拂了拂长袖，一手拉过腿脚不老实的李曜，问道。
“裴卿的独子。”李霖瑾勾唇一笑，应道。
这厢里，易有德目示裴宣佑上前，自己忙向皇后赔笑，道：“圣上有口谕，叫小人亲领裴中书令的爱子入宫。”
言毕，他觑了觑皇帝的毫无波澜着微笑的双目，方退后。
裴郬与陈蔓之子？知韫忽觉心口仿佛被剜了一下，刃得生疼，呼吸起来亦难受……
“领进宫作甚？”她强忍着痛，淡笑道。
“裴卿于朕的社稷有功。“李霖瑾缓缓道，“他膝下惟此一子，自当好生犒劳。故朕决定将其作为豚儿的伴读。”
他声语听起来令人如闻仙乐，却让知韫的耳畔一阵刺痛，良久，她道：“豚儿有妾长兄之子进徵么，何须劳烦裴小郎君？”
侍立一旁的采菘这边便纳闷了，她原以为中宫欢喜中书令，定会喜爱他的孩儿。不过……亦乃人之常情。
“豚儿是太子，多些人伴读是他们的福气……”适才，李曜早已欢天喜地的与裴宣佑相伴而出。李霖瑾望着他们出去的方向，悠悠然道。
知韫不语，别过头去，未几，借口管辖宫务，将李霖瑾撇下，独自对书牍烦闷。
那厢里，李曜拾级而下，裴宣佑与他并肩而行，一壁听他碎碎叨叨，不时温柔笑笑。
“中书令待你凶不凶？”李曜蓦地转身，看着他澄澈的双眼，狡黠一笑，“反正……孤一见父皇便发怵。”
裴宣佑仿佛一滞，“阿耶？时而甚好，时而甚严苛。”
“你为何称中书令为阿耶？”李曜好奇问道。
裴宣佑笑笑：“回殿下，我阿母身边的旧人便是如此称呼。皆先慈故地而来，此乃北地习俗。”
见他这憨厚的笑容，李曜不免想起自己有次在阿娘的昭阳殿偏殿午憩，隐隐约约便听有人嚼舌根头。
“陈夫人面相颇善，中宫不堪与其相比。”是一尖锐的老年音调。
“嗐！好大的胆子……虽说我也觉陈夫人好极，可你怎能如此说？还在…殿里呢。”另一人接过话来，朝方才那人“嘘”了几声。
“人死不能复生……几年前陈夫人的死讯传来宫里时，我看中宫甚喜悦。”还是那个刻薄的老媪道。
那时，他正朦朦胧胧间，似醒非醒，想怒斥她们，却身体软绵绵，似坠入蜜盂中挣不开般。
少顷，明显殿中尖酸的言辞戛然而止。
李曜只觉半边脸上似有阴影浮上，然暖意亦紧随而来，细微的檀香送入鼻中。
是阿娘！他在心里喃喃着。
“中宫！这两个不知死活的老媪，不仅诽议已辞世的外命妇，亦诽谤您！”只听采芙姑姑的忿忿训斥声。
阿娘将他抱在衣襟旁，似在看他是否装睡。李曜那时安然自得，因阿娘与父皇常只当他是小童，却不知他这一身如行云流水般的装模作样。说装睡便装睡，这几年更是装难过装欢喜亦如同真的般！
阿娘的声音轻飘飘，“二位年纪大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日后尔等儿孙专为坤宁宫效力罢。”
此言抛下去，殿内静得有些诡异。
闻言，他心里一急，阿娘怎能如此轻责这二人！若非情形不对，他险些无法装睡下去了。
却不想，不过三日。那日，李曜方从太傅那处受教完毕，曹全匆匆赶来，告诉他那两个老媪自尽而亡，临走时，哭着求阿娘放过子孙。据说，阿娘只是微笑看着她们……
又过四日，李曜听闻，父皇当时颇宠眷的刘婕妤，兼阿娘的远房外妹，在自己的殿外庭中投缳自尽。生前百般恳求阿娘照拂自家小妹……阿娘应允，一时，宫内外皆赞不绝口皇后的德行过人云云。
他看着跟前面善的裴宣佑，心系方才那些事，不觉有了领悟，原来教一个人痛苦，并非赐死他……
“嗯……”李曜犹疑道，“陈夫人是何样的人？”
说着，他还掏出自己怀里，方才离殿前食盒剩下的玉露团，挑出最完整的那块，亲手递去。
见裴宣佑毫无顾忌地接过，不由心一松，他有回见太傅托友人去诓骗甘夫人的场景，亦是将一些不齐全的物什摆在那友人面前，选出最好的那个，满眼诚挚地奉去。
“她们都说阿母在我两岁时便撒手人寰……”裴宣佑吃到一半，蓦地一滞，双目似有水珠闪亮，“都怪我笨，阿母的模样竟一点亦不记得…”
见他这般，李曜心里倏地升起极大的难过与自责，又想想若阿娘……看着他似哭非哭，自己亦有些落泪之感。
但他并非伤怀与羞愧之人，未几，用力摆摆手，颇潇洒地一笑，“走！带你去看美人。”
裴宣佑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不可，不可！阿耶说了，君子岂可贪图美色？”
李曜白他一眼：“世间的君子，亦会喜美。只是他们不会大咧咧告诉你罢了。”
裴宣佑自奉阿耶的话为圭皋，只觉太子这是歪理，又无法，只得默默跟着他。
不过转瞬，就见李曜作出鸟鸣，唤出昭阳殿门口的曹全。
裴宣佑大为诧异，不自禁与李曜来到一处宫中鲜少人来之处。
入眼，宫苑墙角遍开梨花，朵朵状如白色笠盖般，清香宜人。
他正当将要称赞时，李曜却以手抵在唇边，示意他噤声，又拉他到苑牖边，由此苑中繁景清晰可见。
裴宣佑抿了抿唇，作安静状。
转瞬，一年轻的妇人出现在一棵桑湛树下，服制华贵非寻常人。裴宣佑有些不好意思，又忍不住好奇，睁大双眼望去，那妇人淡淡命了身旁仆从几句，未几，几名妙龄少女莲步轻移，在桑湛树最繁盛处下，舞裙材质平平，亦难掩她们轻盈的腰身，她们神情平静而恭谨。
裴宣佑忙捂上眼睛：“阿耶和乳母说了，孔子曾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李曜的目光稍滞，脸一黑，哼哼几声，道：“难不成，你父亲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吗？”
裴宣佑看着他，迟疑半晌，未几，点点头，“这是自然，阿耶在我心里，仿若神祇。”
看他这般温驯，李曜险些气的倒仰，又气又笑道：“孤带你观美人，是品美，乃大雅！偏你作如此浑浊之想。”
裴宣佑摸了摸脑袋，憨厚一笑：“那薛家女公子，太子如何交待？”
“这……”李曜摸着下巴，在他心里，观看美人是人生一大乐事。与外姊有甚么瓜葛…尽管他们定亲了，那外姊不还是他的外姊吗？
“外姊岂会介怀，又为何会介怀？”李曜实是不懂。
裴宣佑耐着性子道：“自然会，乳母说，我阿母在世时，但凡阿耶有丁点与哪名女子亲近，便会怫然大怒。据说……连阿耶同男子一处，阿母亦会不悦。”
李曜撇撇嘴：“我阿娘和外姊怎会这般小气？”
闻言，裴宣佑若有所思，“难道真是阿母……”
却不想，李曜虽脾性厉害，却是知礼数，那位陈夫人不管与阿娘有无恩怨纠葛。然逝者为大，忙打断裴宣佑，即将脱口而出的疑似质疑的言辞。
“罢了罢了，孤亦甚少到此。若非无意间与曹全蹴鞠至此地，哪里知晓宫里还有这等苑囿，又哪里知晓姑母在为父皇挑选各地贡来的美女。”他面色怏怏道。
裴宣佑听他说‘姑母’，诧然道：“长主与皇后殿下私交甚深，为何会为圣上选美人？”
李曜一怔，脑中不由想起，一回阿娘与采芙姑姑的谈话。
——“殿下为何如此纵容她？”
——“纵容……嗬嗬，采芙，你瞧见的便是我纵容她，算得袒护？”
——“不是这般么……”
——“天欲让其亡，必须让其狂……”
——“妾愚笨…殿下，欲让其狂至何时？”
——“便是几十来年亦不过弹指一挥。”
他复杂看了眼裴宣佑，就在裴宣佑深感不安时，李曜蓦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单纯，“我阿娘乃中宫，懿德正范，德行昭昭之人，些许细枝末节，岂会在意？”
虎头虎脑的小童这一变化，知韫看在眼里，心下暗笑。
未几，李霖瑾本负手于后背，蓦地亮出一纹路精致的食盒。
“孟太尉之女，皇后之妹，汝之从母。大婚之日，为父与汝母不便亲自往之，汝为太子，又孝心可嘉，此番便以点心作嘉奖，然下不为例。”他笑道。
然知韫见李曜这小童略有迟疑，虎目瞪得圆圆，似惊诧又惊喜。心道，她与李霖瑾一贯是慈母严父的教导法子，若严母严父养成的小童，易有违抗父母的举动。
当下，便推搡李曜几下，又转向李霖瑾，道：“不知圣上食盒里盛的是甚么？”
说罢，便见李曜双目一瞬不瞬，满是期冀与乖巧地盯着李霖瑾看。
李霖瑾神情难得的露出温柔之色，道：“何不自行打开一探？”
李曜得了父皇应允，快步走过去，知韫见状，忙命内侍端来食案。
又步履行至李霖瑾身畔，看了眼大快朵颐食玉露团的李曜，那吃相当真无法直视，不禁撇撇嘴，低声感慨道：“小童便是小童，当真好哄骗！”
小儿便是自在，教人在背地里暗杀，亦浑然不觉，作父亲为给儿压惊的点心，亦只当是奖励。
身畔这人唇畔牵起好看的弧度，侧过头向知韫，神情正容，咬耳朵道：“阿韫岂可如此作想？”
言毕，知韫打量他竟笑得狡黠，从她这个角度观察，如同狐狸一般。
她一恼，一把捏住他的手腕，颦眉道：“如此！还是圣上教导有方，妾不配为人母了。”
满手皆是玉露团碎屑的李曜，总算察觉出不对劲，目光明显一滞，看了眼父母，边吃得满嘴皆是边急道：“父皇与阿娘这是怎的了？”
李霖瑾作肃然状，“皇后失德，待朕不敬，故……”
话音未落，只听李曜忙放下手中一半的玉露团，面露凄凄，眉头皱成一团：“父皇！阿娘的脾性您亦知晓，断然做不成不敬重您的……”
说着，被知韫悦耳的笑音打断。李曜望去，只见自己阿娘引袖半遮面，嗬嗬一笑：“好豚儿，你父皇与你闹着玩呢。”
却见李曜少顷拉下白嫩的脸，看上去如赌气的兽物一般，着实可乐。
当下，知韫如何哄这小童一笑，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李霖瑾为表严父之态，仅随口安慰几句。偌大殿内，只余知韫笑着打趣之声及李曜小童撅嘴嘟囔抱怨的声音。
过了好半晌，易有德垂头拱手入内，身后跟随一小男童，约莫七八岁，与李曜同龄的模样，总角华饰，面上清秀精致，如个玉面小郎君，此时神情恭谨之色，愈加惹人喜爱。
“谁家小童？”知韫探究地看着他，拂了拂长袖，一手拉过腿脚不老实的李曜，问道。
“裴卿的独子。”李霖瑾勾唇一笑，应道。
这厢里，易有德目示裴宣佑上前，自己忙向皇后赔笑，道：“圣上有口谕，叫小人亲领裴中书令的爱子入宫。”
言毕，他觑了觑皇帝的毫无波澜着微笑的双目，方退后。
裴郬与陈蔓之子？知韫忽觉心口仿佛被剜了一下，刃得生疼，呼吸起来亦难受……
“领进宫作甚？”她强忍着痛，淡笑道。
“裴卿于朕的社稷有功。“李霖瑾缓缓道，“他膝下惟此一子，自当好生犒劳。故朕决定将其作为豚儿的伴读。”
他声语听起来令人如闻仙乐，却让知韫的耳畔一阵刺痛，良久，她道：“豚儿有妾长兄之子进徵么，何须劳烦裴小郎君？”
侍立一旁的采菘这边便纳闷了，她原以为中宫欢喜中书令，定会喜爱他的孩儿。不过……亦乃人之常情。
“豚儿是太子，多些人伴读是他们的福气……”适才，李曜早已欢天喜地的与裴宣佑相伴而出。李霖瑾望着他们出去的方向，悠悠然道。
知韫不语，别过头去，未几，借口管辖宫务，将李霖瑾撇下，独自对书牍烦闷。
那厢里，李曜拾级而下，裴宣佑与他并肩而行，一壁听他碎碎叨叨，不时温柔笑笑。
“中书令待你凶不凶？”李曜蓦地转身，看着他澄澈的双眼，狡黠一笑，“反正……孤一见父皇便发怵。”
裴宣佑仿佛一滞，“阿耶？时而甚好，时而甚严苛。”
“你为何称中书令为阿耶？”李曜好奇问道。
裴宣佑笑笑：“回殿下，我阿母身边的旧人便是如此称呼。皆先慈故地而来，此乃北地习俗。”
见他这憨厚的笑容，李曜不免想起自己有次在阿娘的昭阳殿偏殿午憩，隐隐约约便听有人嚼舌根头。
“陈夫人面相颇善，中宫不堪与其相比。”是一尖锐的老年音调。
“嗐！好大的胆子……虽说我也觉陈夫人好极，可你怎能如此说？还在…殿里呢。”另一人接过话来，朝方才那人“嘘”了几声。
“人死不能复生……几年前陈夫人的死讯传来宫里时，我看中宫甚喜悦。”还是那个刻薄的老媪道。
那时，他正朦朦胧胧间，似醒非醒，想怒斥她们，却身体软绵绵，似坠入蜜盂中挣不开般。
少顷，明显殿中尖酸的言辞戛然而止。
李曜只觉半边脸上似有阴影浮上，然暖意亦紧随而来，细微的檀香送入鼻中。
是阿娘！他在心里喃喃着。
“中宫！这两个不知死活的老媪，不仅诽议已辞世的外命妇，亦诽谤您！”只听采芙姑姑的忿忿训斥声。
阿娘将他抱在衣襟旁，似在看他是否装睡。李曜那时安然自得，因阿娘与父皇常只当他是小童，却不知他这一身如行云流水般的装模作样。说装睡便装睡，这几年更是装难过装欢喜亦如同真的般！
阿娘的声音轻飘飘，“二位年纪大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日后尔等儿孙专为坤宁宫效力罢。”
此言抛下去，殿内静得有些诡异。
闻言，他心里一急，阿娘怎能如此轻责这二人！若非情形不对，他险些无法装睡下去了。
却不想，不过三日。那日，李曜方从太傅那处受教完毕，曹全匆匆赶来，告诉他那两个老媪自尽而亡，临走时，哭着求阿娘放过子孙。据说，阿娘只是微笑看着她们……
又过四日，李曜听闻，父皇当时颇宠眷的刘婕妤，兼阿娘的远房外妹，在自己的殿外庭中投缳自尽。生前百般恳求阿娘照拂自家小妹……阿娘应允，一时，宫内外皆赞不绝口皇后的德行过人云云。
他看着跟前面善的裴宣佑，心系方才那些事，不觉有了领悟，原来教一个人痛苦，并非赐死他……
“嗯……”李曜犹疑道，“陈夫人是何样的人？”
说着，他还掏出自己怀里，方才离殿前食盒剩下的玉露团，挑出最完整的那块，亲手递去。
见裴宣佑毫无顾忌地接过，不由心一松，他有回见太傅托友人去诓骗甘夫人的场景，亦是将一些不齐全的物什摆在那友人面前，选出最好的那个，满眼诚挚地奉去。
“她们都说阿母在我两岁时便撒手人寰……”裴宣佑吃到一半，蓦地一滞，双目似有水珠闪亮，“都怪我笨，阿母的模样竟一点亦不记得…”
见他这般，李曜心里倏地升起极大的难过与自责，又想想若阿娘……看着他似哭非哭，自己亦有些落泪之感。
但他并非伤怀与羞愧之人，未几，用力摆摆手，颇潇洒地一笑，“走！带你去看美人。”
裴宣佑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不可，不可！阿耶说了，君子岂可贪图美色？”
李曜白他一眼：“世间的君子，亦会喜美。只是他们不会大咧咧告诉你罢了。”
裴宣佑自奉阿耶的话为圭皋，只觉太子这是歪理，又无法，只得默默跟着他。
不过转瞬，就见李曜作出鸟鸣，唤出昭阳殿门口的曹全。
裴宣佑大为诧异，不自禁与李曜来到一处宫中鲜少人来之处。
入眼，宫苑墙角遍开梨花，朵朵状如白色笠盖般，清香宜人。
他正当将要称赞时，李曜却以手抵在唇边，示意他噤声，又拉他到苑牖边，由此苑中繁景清晰可见。
裴宣佑抿了抿唇，作安静状。
转瞬，一年轻的妇人出现在一棵桑湛树下，服制华贵非寻常人。裴宣佑有些不好意思，又忍不住好奇，睁大双眼望去，那妇人淡淡命了身旁仆从几句，未几，几名妙龄少女莲步轻移，在桑湛树最繁盛处下，舞裙材质平平，亦难掩她们轻盈的腰身，她们神情平静而恭谨。
裴宣佑忙捂上眼睛：“阿耶和乳母说了，孔子曾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李曜的目光稍滞，脸一黑，哼哼几声，道：“难不成，你父亲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吗？”
裴宣佑看着他，迟疑半晌，未几，点点头，“这是自然，阿耶在我心里，仿若神祇。”
看他这般温驯，李曜险些气的倒仰，又气又笑道：“孤带你观美人，是品美，乃大雅！偏你作如此浑浊之想。”
裴宣佑摸了摸脑袋，憨厚一笑：“那薛家女公子，太子如何交待？”
“这……”李曜摸着下巴，在他心里，观看美人是人生一大乐事。与外姊有甚么瓜葛…尽管他们定亲了，那外姊不还是他的外姊吗？
“外姊岂会介怀，又为何会介怀？”李曜实是不懂。
裴宣佑耐着性子道：“自然会，乳母说，我阿母在世时，但凡阿耶有丁点与哪名女子亲近，便会怫然大怒。据说……连阿耶同男子一处，阿母亦会不悦。”
李曜撇撇嘴：“我阿娘和外姊怎会这般小气？”
闻言，裴宣佑若有所思，“难道真是阿母……”
却不想，李曜虽脾性厉害，却是知礼数，那位陈夫人不管与阿娘有无恩怨纠葛。然逝者为大，忙打断裴宣佑，即将脱口而出的疑似质疑的言辞。
“罢了罢了，孤亦甚少到此。若非无意间与曹全蹴鞠至此地，哪里知晓宫里还有这等苑囿，又哪里知晓姑母在为父皇挑选各地贡来的美女。”他面色怏怏道。
裴宣佑听他说‘姑母’，诧然道：“长主与皇后殿下私交甚深，为何会为圣上选美人？”
李曜一怔，脑中不由想起，一回阿娘与采芙姑姑的谈话。
——“殿下为何如此纵容她？”
——“纵容……嗬嗬，采芙，你瞧见的便是我纵容她，算得袒护？”
——“不是这般么……”
——“天欲让其亡，必须让其狂……”
——“妾愚笨…殿下，欲让其狂至何时？”
——“便是几十来年亦不过弹指一挥。”
他复杂看了眼裴宣佑，就在裴宣佑深感不安时，李曜蓦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单纯，“我阿娘乃中宫，懿德正范，德行昭昭之人，些许细枝末节，岂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