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从十二岁开始拣选秀女,但圣主屡屡下令多有宽限。

    一来因为宫中服役人数比较充足,二来诸位皇子也尚未长成,大部分还在进学,所以也不需要那么多适龄女孩儿与挑选婚配。

    青儿的选秀,还要来得更迟了些。

    本来她出生之后就没断过汤药,天生质弱不说,那年在口外因母亲忽然产子而惊惧交加大病的一场,也使她落下了肠胃的毛病,每餐吃不上什么东西,身子更为纤弱。

    但她家人却不以为然,觉得秀女是该清瘦些,她但凡胃口大开,想多吃几口,便要遭到一些阴阳怪气的责难。但凡脸上丰润了些,便被指责是大胖子,秀女不应该这么“丑”。

    长此以往,她居然也觉得这种“弱柳扶风”的形象才是古代淑女应有的状态,丝毫不记得“楚王好细腰”这个残忍的典故曾经对幼小的她造成过多么大的影响。所以她瞧着都比同年龄的女孩子娇弱许多。

    却也是因为太过柔弱,身形太小,所以一连三年都未能选上。

    这回张老太太、张书生,乃至陶格斯和陶家上下,终于知道着急了。张老太太仍到她所信的神婆那儿求了一服偏方。

    陶格斯现在也不顾什么偏方不偏方了,若是明年再选不上,就要耽搁下来,也没办法自主婚配,每天熬了偏方盯着女儿喝下。

    张书生也是为此着急,若是就这么耽搁下来,不单永远绝了飞黄腾达的路子,就连宫女这个受人尊敬的身份都没有了。

    许多宫女役满出宫以后,除了应当的差事,还会被许多大户人家临时请到家里,给家中姑娘教授规矩,乃至烹茶、插花等贵族雅事。那些人家往往会给出十分丰厚的谢礼,是一笔不小的经济收入。

    一日,张老太太凑上前来,神神秘秘地跟他儿子叨咕了些什么。

    张书生满脸不悦:“神婆的话,如何信得?”

    “你可不知道!这是人家给我介绍的最灵的萨满,许多王公家里也要请她过去跳神……”

    张书生表面上不信,实则也在心里画了个魂儿。

    “怕是这孩子的名字太硬,给妨住了,若换个新名,或能寄取新福……”

    想到母亲煞有介事的神色,张书生不由得动摇起来:“张慷?确实有些太刚毅,不大像是柔婉的秀女罢?”

    他一头扎进书房,翻出了不少阴阳五行的书,并古代淑女事迹,千挑万选,给女儿选了一个新名字。

    “如婉?”

    拿到新名字的时候,青儿和母亲都吃了一惊。

    张书生本来想仿照唐朝的上官昭仪,起作“婉儿”,因为他认为自己的大姑娘就是那么有才学,更重要的是,想借一借上官婉儿的高位之光。但转念一想,上官婉儿的结局实在不能不算是潦草,所以便以“如”字当前,也算能压得过来。

    青儿还是很喜悦的,她终于摆脱了“张慷”这个奇怪的、本来就不属于她的名字,有了柔美的新名,并且觉得这个名字配她再合适不过。

    “张如婉”这个名字似乎真为事情带来了转机。

    及笄之年,她骨架也稍微长开了些,比之前几年病秧子的时候,已然是亭亭玉立,虽然仍是纤弱,但已不再像幼弱的烛火那样风一吹就散架子的模样。

    康熙三十三年,改名张如婉的包衣秀女终于没有在第一轮就被刷掉,进到三旗秀女的训练当中。

    春,新雨过后的空中氤氲着潮乎乎的泥土味道。

    皇城根底下,会计司的外事院子里人来人往。

    一道贴着花砖的窄影壁,隔绝着里外两个世界。

    院门口的青石台阶被冲洗得油光锃亮,而台阶下院外的土地,教雨一淋、人多了一踩,早已烂歪歪地不成样子。

    一群十多岁的女孩子乱哄哄地等在泥地里,不是谁溅到谁袍角上泥点子,就是谁踩了谁的鞋面子,愈发喧闹起来。

    守门人也不敢吭声,只盼着里面管事的赶紧出来,把他们从这群叽叽喳喳的大姑奶奶面前解救出来。

    她们虽说是等着当宫女的,可一般人都不敢去招惹。

    八旗各有其主,旗下皆有家仆,满语称“包衣”。皇帝是正黄、镶黄、正白这上三旗的旗主,这三旗的包衣自然也鸡犬升天,不仅在正式文书中独占了“包衣”这一专用的称呼,甚至立为内务府,只为皇帝这一门主子办事。

    他们是这天下最大主子的第一得力之人,主子若有私密的差事,诸如督办盐务、织造、探听地方虚实等心腹事,可都是派内三旗包衣佐领下人去办。外头的大人们就是升了再高的品级,也绝不可能这么受主子的倚仗。

    所以,包衣都以当圣主的奴才为荣,腰杆子硬挺得很。

    尤其是包衣秀女,保不定哪天,这些女孩子就能一跃成为主家。

    怪不得她们这样闹哄哄的,也没有人敢吆喝。

    “吱——”地仗颇有些剥落的院门被雨水浸得发胀,关节也别扭起来。

    外面喧哗的女孩子们见门一开,立马噤了声。队伍早已经是里出外进,但却没人敢挪动脚步。

    会计司管事领着一干人呼啦啦地挤在门口,只见他干咳两声道:“诸位姑娘受累,唱到名的,与来人对准了牌子,便可随去参加拣选了。”

    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回身消失在影壁后头,留下几个唱名的小太监拿着名册、对牌,各入一队,按旗分吆喝着点名。

    人群又逐渐哄乱起来。

    唱名的小太监已经往前院送了好几趟人,被泥水拖得实在拔不出脚来,便顺势倚在墙根底下歇气儿。忽在角落里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大姐姐?”小太监探头瞧着,见那女子正着急忙慌地把脏了的鞋底子往墙上蹭。

    小太监也不知自己有没有认准,于是缓缓挪动到她身边去,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没错,准没错!

    “张大姐姐!您怎么在这儿?”

    “哦唷!”那女子吓得一激灵,才回过神来,慌忙把抹脏了的墙面一挡,惊恐的眼睛咕噜噜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小太监。

    他忙把帽檐往上扶了扶,露出一张白净无须的清瘦小脸,“张大姐姐,不认得我了?”

    望着眼前豆芽菜似的小鬼,张大姑娘模糊的记忆似乎有那么一点儿活络过来。

    那年在口外收留的,又无端消失的小男孩儿。

    只以为是他们家里实在困顿,无力支撑,才偷偷溜走了,所以也并没大追寻。不想却在此遇见,竟还成了在内府当差的太监?

    张大姑娘终于眼光一闪:“林清!原来是你!你怎么会......”

    见她惊奇地打量着自己的太监装束,林清脸上一僵,干笑了几声。

    “不瞒姐姐说,当日并非我私自逃走的。母亲好不容易三托五托,找到您家里,才学成些打算盘的口诀,怎么可能就走呢?当日是那不成器的烟鬼父亲竟然先将母亲抓去典卖,又得知我寄住的地方,偷偷将我领走,卖与一个老太监,这才净身入了宫......”

    张大姑娘见他几欲滴下泪来,连忙说道:“是我唐突了,实在对不住。”

    那林清一抹脸儿:“嗨,这事早都过去了。亏得在您家学了些本事,才能在宫里从寻常洒扫攀上会计司这样的高枝儿,虽只是唱名跑腿的,却也比寻常差事强多啦!”

    张大姑娘点头,想来先皇曾用太监秉笔,自从今上亲政以来,引前明阉党乱政的殷鉴,一律不准太监太通文墨。他因儿时在他家学了些打算盘记账的能耐,得以选到会计司这样经手人员账册的精细活儿上行走,已经算是不错的归处。

    “姐姐,您是包衣佐领下的大姑娘,我以为您早就进内里当差了,怎么今年才上来?”

    张大姑娘还在愣神儿,教他这么一问,顿了一会儿,才缓缓答道:“从小的病根儿,身子总是不好,所以总选不上来。今年倒像是好全了似的,这才能上来应选。”

    “怪不得呢,姐姐识文断字,心又好,要我说,直接送去学规矩都有富余呢!”

    张大姑娘大惊失色,连忙摆手:“快快住口,这样僭越的话,怎么好说呢?”

    监察的老太监和老嬷嬷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宫女拣选,实则在这大门外的泥地上,就已然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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