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自觉失言,连连拱手。

    张如婉忽而瞧见他手里捏着的名册,四下望了望,人群依然乱糟糟的,没人注意他们这个小角落,便央他给自己瞧瞧。

    林清虽有些畏惧,但也背过身子一挡,将名册随便翻开一页,给她瞧上一眼。

    “内管领硕色之女大妞,萨克达氏,

    ......

    郎中胡住之女四妞,他他拉氏

    ......”

    张如婉一见这比比皆是的“妞”式名字,咯咯笑个不停,骇得林清慌忙把册子掖进怀里:“我说张姐姐,好姐姐,可不敢这么乐哟!”

    她连忙噤声:“对不住,对不住!我只是觉着,平日里这样叫她们也就算了,怎的还真连个大名也没有呢?”

    林清听了,更是了不得,又是瞪眼睛又是抹脖子:“您不让我说没规矩的话,怎么您反倒把规矩忘啦!要是教那些姑奶奶听见,您是没什么,我可就惨喽!”

    他四下一望,人已比方才少了大半,想来内三旗的满蒙包衣都已带上去拣选了。

    “姐姐,您怎么不在队伍里等呢?这墙根儿底下不洁净,不是您落脚的地方!”

    张如婉闻言,不禁有些心虚。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小体弱,走路常崴脚摔跤的,今日泥地不好走,滑了好几脚,鞋袜全沾脏了。出来得急,也没有带帕子......”

    小太监林清笑言:“原来是这样。”

    又低头一瞧她湿哒哒糊在腿上的鞋袜和裤脚,便蹲下来用自己的帕子擦拭。

    张如婉先是一惊,即便太监早已不是真正的男子,碰到自己的脚也十分难堪,便匆匆将他搀起。

    林清两下一望,恍然大悟,“您看我,怎的如此僭越?姐姐,您若不嫌弃,就拿我的帕子先用着吧,过一会儿上去拣选,这么去可不成。”

    她愣愣地接过帕子,还不等问如何归还,便遥遥听见唱名的声音。

    “笔帖式张之碧之女如婉,张氏!”

    她一激灵,麻花辫儿一甩,草草地一别,便匆匆回身蹚着泥水前去应卯。

    “张如婉?”

    一个颐指气使的长瓜脸太监向她伸出了如枯木一般皱巴的手巴掌,示意她把名字牌递过去核对。张如婉低着头,瞧不见那太监的模样,只听闻他鼻子不通气儿的呼吸声。

    蹚过泥水的鞋袜即使擦拭了,也湿淋淋地粘在脚上,风一吹冰凉冰凉的,张如婉不禁打了个寒颤。

    早上出来前,母亲还特地为她梳妆打扮了一番,他们一家人都觉得十分出挑,再难有超过他老张家大姑娘的人了!

    可惜他们未免太跟不上时兴,现在哪里还有大姑娘穿花鞋还露袜子的?一路上许多包衣秀女都瞧着张如婉发笑,只是她自顾自想着心里那点儿事,丝毫没听见看见外面的人和事。

    她想着,在今年选上来的包衣女孩子里,自己算是最通晓文墨之人,这次调养好了身子,就一定能选为官女子,且决不可能分到什么粗使的活计上。

    最好是主子的书房,要么就是皇子们的尚书房,再不济也得是给公主研墨这样的文雅差事吧?

    她还在想着,那长瓜脸太监装模作样地核对了三次,先是哼了两声,才慢悠悠地开口:“走吧!”

    张如婉并不在意那太监的傲慢,只怀着一腔憧憬,随队伍往前院去了。

    正白旗汉军的这一队女孩子终于被领到会计司专管拣选宫人的院子。

    先是有资历深厚的大宫女率先检视,体貌健全,行动敏捷的,都能通过初选。随后,再挨个儿考校针黹活计、烹茶点水这些基本的功夫,这些没什么大毛病的女孩子,便一律进到备用宫女之列,等待接受宫规的专门培训。

    通过考试的女孩子都站在当院等着,这会子倒不敢叽叽喳喳地吵嚷,只不过仍有嗡嗡的交谈声。

    张如婉虽说是通过了,却是蹭着十分的末流进来的,站在队伍的最后。

    她环顾当院立着的女孩子,没有几个认识的。

    可说呢,她自小病着,与四邻的孩子都不大相熟,瞧着人家三三两两地热络说话,她颇有些闷闷的。

    洒扫的老嬷嬷悄默声地拎着扫帚从墙根下经过,瞧见张如婉踩得脏兮兮的鞋袜,撇了撇嘴,想掏出块帕子给她,却又见那泥巴早已经干巴成块儿,泞在鞋袜上,大概是擦不掉的。

    张如婉终于回过神来,发现一旁有个老嬷嬷瞧着她,心里觉得奇怪,但也福了福身。

    “大姑娘,进了院儿,可不能再这么着了!”老嬷嬷抬头瞧着她前头乌泱泱的女孩,扬了扬脸儿:“到里头保不齐还往下刷人呐!”

    张如婉不服气,压低了声音说:“若是考写字、文理,我就不是站在这儿了!”

    老嬷嬷瞧着她不知天高地厚的脸,摇摇头:

    “姑娘,您当这是哪儿?内三旗都是主子的奴才,当是考秀才呢?”

    嬷嬷不愿意再跟她辩解,摇着头出门洒扫去了。

    张如婉翻了个白眼儿,嘀嘀咕咕的,梗梗着脖子不服。

    三旗的秀女清早出门儿,到现在已经夕照日头,家家户户都抻着脖子,等得茶不思饭不想。

    屋子里头管事的大宫女终于出来,着小太监唱了名,这才算拣选完成。

    选上的,就得留在会计司听候下一步安排。

    落选的,都是专人把牌子和人一起送到家。

    老张家已经在这种春日里的夕照日头底下,接了三回落选的大姑娘和牌子。听见巷子口马蹄子声音的时候,幸亏是嗓子眼儿细,不然这一院子至少得跳出三颗心来。

    “咚咚咚。”

    张家那扇已经掉漆的门应声而响,粘了报信太监一手的漆渣子,甩个不停。

    张老太太和张书生的腿早就打了颤儿,站都站不起来。

    陶格斯领着五岁的孩子,手心儿直冒汗。

    最后还是张如婉五岁的弟弟,从他没用的家人手里挣脱出来,给来人打开了门。

    报信太监瞧也不瞧,伸腿迈进这间逼仄的小院儿。

    张老太太和张书生抻着脖子瞧见后面没有他家姑娘,心里不住地打鼓。

    “笔帖式张之碧之女如婉张氏,留牌子了,家里头的人把包袱拿来吧。”

    陶格斯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屋把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拿出来递给来人,又是怎么把他送出家门的。只知道这个包袱每年打好了,都得重新再拆开,里面的衣服小了又改,也没有好生准备,只有那么有限的几套换洗衣服……总之到了会计司,一应用度都是内府安排,包袱里那些内里换洗的也够了……

    自选上起,准宫女们就要住到会计司专门的一处院子,接受为期一个月的培训。不仅要学宫里的大小规矩,还要明确知道宫里大小主子的脾气喜好,免得办差的时候冲撞主子,难逃呵斥责罚。

    女孩子们来到新院子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唱名的太监六个六个地唱名字,并即将入住的房号,大伙屏息凝神,规规矩矩地进到安排的房子里去。

    屋子并不大,两溜儿大炕上板板正正放着六套被褥,一套靠墙的大立柜,当间儿一张方桌,便是全部的物什。

    张如婉是最后被分到房子的,进去的时候,已经是黑漆漆的,一丝亮光也不见。不知道是谁,摸出了火折子,把桌上的灯点亮,才让六个人都勉强能看清楚彼此。

    往炕上一瞧,她们各人的包袱已经从家里捎带过来,放到炕上了。

    “得了,这下子也不用抢铺位了,上头都给安排好喽!”一个清脆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大眼瞪小眼的局面,率先上炕收拾着,大家也都应声而动。

    张如婉瞧着其他五个人,似乎都粗粗笨笨的,竟然还能排在自己前头,实在有些不忿。又瞧瞧那包袱,旁人的看着都比自己的鼓溜。不用想都知道,那个家也准备不出什么好东西给自己。

    “哎?大家伙都是哪个旗的?叫什么名字啊?方才唱名啰啰嗦嗦的,也没记住。”还是那个清脆的声音,她立在地当间儿,掐着腰,吆喝着大家都围拢过来。

    “我先自报家门,我是内正黄旗那拉氏的,小名儿和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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