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生见女儿回来,喜不自胜。索性连儿子一眼也不瞧,直将女儿迎进院来,说着就要往书房带。

    张如婉瞧见正房还有灯光,扯了扯她父亲的袖子道:“阿玛,合该向太太请个安才是。”

    张书生闻言有理,却又担心老太太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便亲自领着女儿前去。父女俩在正房窗外低声问询,半半晌才听见老太太咳嗽了两声,便是示意他们进屋去。

    陶格斯回屋将儿子安置好,便来院儿里收拾碗碟。可巧张如婉请安出来,见她母亲仍不声不响地要干活,一步上去便将抹布夺下来。她颇有些愠怒,故意冲着里屋的方向大声说:“额涅,进屋去,谁吃的谁收拾,放这么些,是等着下崽子呢?”

    她也不管里屋张老太太气得什么样,径直拉着母亲回屋了,留下她父亲一人瞪眼睛抹脖子地不让老太太顶撞。

    “娘,您怎么这么没数?她再呆两天就进宫了,您跟她置什么气?何况我将个大姑娘教得知书识礼。”张书生四下望了望,压低了声音说:“难保当不上主子!”

    张老太太听了这话,眼珠一转:“这倒不假。早些年,内正黄旗管领下面的一个毛丫头,不过是食辛者库(sin jeku 意“斤斗粮食”,指食斤斗银米的管领下人)的,那样的人户,连给咱们使唤都使得,偏生选了进去,不知怎么的居然还能生下皇子,当了一宫主位。咱们家好歹还是内佐领下的正经包衣,虽然赶不上惠主子、定主子这几户满军人家,可岂不是比那一位强上百倍?”

    张老太太越说越得意,似乎她素来讨厌的孙女已经当上了娘娘主子,得了十分的盛宠,给他们全家都抬了旗,那可是十辈子修来的福分!

    “可是哪里有那么容易的?我这些年来,耳朵里也听了些话,当日那人在四执库当差,是全家上下豁出去家业,打通了好些个关节,才得了那么一个机会见到了圣主。”张老太太一想到要豁出家业,不由得为难起来。

    张书生一笑:“这您就不用担心了,我如今在内务府当这几年差,也结交了些好人,在分派差事的事儿上,我早知会过了,即便见不着天颜,也包管能伺候小主子们,那么多高枝子,怎么不能攀上去一个呢?到时候咱们想用什么人使唤不能?”

    母子俩筹划半日,天已黑透,张书生才过屋里来。

    只见张骋怀睡在床里,大姑娘却不见了踪影。

    陶格斯悄声道:“姑娘说,她仍记挂自己的碧纱橱,来日到了大内要睡十年的火炕,若能在碧纱橱里住上两日,再没挂念了。”

    张书生如今早将女儿视为娘娘主子一般,说什么有不依的呢?于是与妻儿妥善安置,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果见张老太太已经把碗碟收拾一新,又熬了新粥来,特特儿地摆到张如婉面前吃。她知道老太太什么心思,只心里冷笑着将他们的“美意”全盘接受,一点儿都不觉得不好意思。

    一时饭毕,张老太太一改过去的冷漠,忙不迭地撵他们回屋,自己则兴兴头头地收拾着碗筷。

    “原来她也是会干活的,身子骨也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不好。”张如婉想起往日张老太太假装腰酸腿疼走不动路,大冬天还让她们母女用冷水刷碗洗衣的嘴脸,再看她如今仍然轻快的步伐,不觉冷笑。

    吃过茶,张书生到衙门去办差。本想点个卯便回去,谁承想见到了他当日所托之人,正欲恭维,只见那人急匆匆地往外赶,瞧见了他,仿佛遇见了救星似的。

    “张兄!张兄!你在就好了!速随我来!”

    张书生不解其意,被拽到一间角落里的书房,里面有许多牌子、档册。

    “张兄,你先帮我照看一会儿,这些档册和牌子是极要紧的,千万不能让任何一个人见。”

    “要紧的东西,我怎么担负得起?还是老兄你自来吧!”说着就要往外让。

    那人一把将他按在门口曰:“十万火急!十万火急!”便捂着肚子出门去了,张书生这才明白他是腹泻,摇头指着他无奈地笑了。

    本来他这人是十分怕事沾染的,只不过他忽然想到自己所托此人,正负责内三旗选秀档册抄录。只是平日这份差事都是使人到会计司一齐督办,今日怎么就这样在衙门里大喇喇地另找人看门了?

    可他却禁不住内心的好奇,下死眼往里间瞄着,心下忖度那位同僚解手的时间,想这么一会儿必不能返回,便耳朵竖着悄悄迈向案几去。见那案上档册,确是人名一类,然而是满文,又是录副,所以他一行都未曾看懂。

    这才知道为何放心地让他来看门,心下已有不忿之感。

    及至回家,他仍觉不快,又自悔为何没能自学些满文,不然到这大关键处也能窃知一二。于是狠吃了两钟茶,在书房里转来转去,琢磨着给女儿带些什么物件才更有进益,眼睛在书架上扫来扫去,终于探得一物。

    张如婉忽听见父亲唤她到书房去,不知有何事故,只好放下手里缝补的衣衫前去。父女二人在书房多有谈论,陶格斯亦不理论。只是张老太太近日殷勤,她借着女儿的光倒也落得清闲。

    如此当公主似的过了两日,张如婉只觉心下无比畅快,决心把往日的委屈都扔在这家院里,头也不回地开始她全新的生活去。

    正巧这天傍晚,她舅舅驾车来接,张老太太将他们一家四口送上马车,仍回屋做美梦去了。

    陶家人又置办席面款待他们一家,自不必说。晚间陶母又往张如婉的包袱里不知添了多少东西,直到包袱再也打不上才罢休。至夜,张如婉坚持与外祖母宿在一起,就在她儿时的那间小屋里。

    还记得从口外昏昏沉沉回来之后,自己失去了在那个“家”唯一的碧纱橱,全家都围着那个新生的小男孩转,唯有外祖母心疼,将她接到身边抚养。彼时自己就住在正屋外间的熏笼上,在外祖母膝下,不知有多少新奇故事可听,当时她就立誓,往后当了差,必定第一个孝顺外祖母才是。

    “嫲嫲。”

    “嗯?”

    虽已近三月,北国的夜里也格外冰凉。因张如婉自小怕冷,所以这熏笼素来烧得极暖,那她的手脚也常常是冰凉的。祖孙俩卧在铺上,陶母还捂着她冰块儿一样的小手。

    “您再叫我几声青儿吧。”

    “青儿,好孩子,这又是怎么了?”

    “哎,往日在家,叫青儿的都是最亲的人。以后去了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再没人知道这个小名了。您多呼唤几声,我也好牢牢得记在心里。”

    “小小的人儿,想的还不少。可也是,十多岁的女孩子就得进去伺候主子,又一步不能行差踏错,谁能不畏惧呢?当年你额涅也是如此,在我身边恨不得一夜都没合眼,就怕见不着。可咱们是主子的家生奴才,一家子都在里头当差,又何愁没时候见呢?当日送你额涅进宫,那也是我头一个大姑娘啊,我更担心得什么似的,这不,十年好像一晃就过去了。她在太后宫里当的好差事,专门管果子,什么苦累都没受着。那些好吃的东西,倒是吃了不少。每次见她,仿佛还胖了些似的,也好好地放出来了,成家,生了你们,谁承想转眼你也到这个时候了呢?”

    张如婉在黑夜里瞧见外祖母的眼神好像已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只是有一点,你可记住了。”陶母紧紧攥住外孙女的小手,正色道:“在宫里必须要安分守己,万万别多瞧外男一眼,也别多说一个字。安安生生地出来,咱们自然有好人家相看的,千万别……”

    张如婉虽然不解其意,但仍认真点头,安慰外祖母睡下。

    忽然有一句白乐天的诗,涌上心头: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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