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的冬天,云南和平解放。马大爹跟随所在部队起义后,有了退伍的机会。他一边接受审查办理退伍的手续,一边找到了经常往来中缅边境的马帮,很快联系上了之前的走夷邦的同学。那边也很快回信,小梅一家仍旧还在密□□。马大爹知道,小梅一定还在等他,还在等着他来兑现承诺。于是马大爹下定决心,去缅甸。他没有给家人透露半点口信,他甚至天真地以为等局势稳定了,带着小梅再回来认祖归宗。但是他却不得不告诉三妹,因为他们之间有婚约。他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三妹没有阻止,还帮他收拾行李,掩护他离开。于是在临行的前一夜,他将领带夹交给了三妹。

    马大爹在1950年的中秋启程了。他在省城的驿站,混成了马夫的样子,跟着马帮出城,一路南下,直奔边境。因为马帮都行走在山间小路,要经过很多村村寨寨,等马大爹到达边境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小梅也已经在木姐镇等了小半年了。两个年轻恋人,被战争分隔,时隔多年的重逢,让马大爹觉这是老天爷对活下来的人的犒赏。在马大爹到达木姐的当晚,因时局不稳,小梅就准备好趁着满月的夜色马上过江了。只是谁又能想到,不过咫尺的江水,他们却过不去了。装扮成船老大的土匪,不仅抢走了货物,还想劫持小梅。马大爹虽抢了一把枪,但在江上仍旧无法脱身。正当无计可施之时,小梅拉着他一起跳了江。冬天是枯水期,江面并不宽,只要借着夜色,避开土匪的子弹,就有可能在下游上岸。但水流的速度超过了想象,虽然他们起先还紧紧拉着手,但在汹涌的江水中,他们最终被冲散了。

    “我们刚被冲散时,我就大声的喊她。她的声音是从后面传来,所以我一直以为是我在前,她在后。我很快抓住了一块石头的边缘,死死抠住它的缝隙,缓下了速度,就大声喊小梅,想要截住她。可是我却再也听不到她的回答了。我起先以为是距离远,就一直喊着,等着她冲下来。可是时间很快过去,小梅的回答却再也没有响起。我意识到小梅可能已经被冲走了,于是我也松了手,准备下去找她,可是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示警的鸣枪。江边冲出一支持枪的队伍,我开始以为是土匪追来了;可等他们拿枪对准我的时候,我才知道是解放军发现了我们。我也不管他们是如何怀疑我的,只大声呼喊,让他们赶紧往下游去找小梅。一部分人很快向下游跑去,而我则被救回了岸边上,被控制住了。”

    “他们怀疑你什么?”年轻人问道。

    “怀疑我是特务。我被救上岸后,他们就从我的手茧子上,判断出我当过兵。而当时的李弥部队就在缅甸活跃着,我这个国民党的退役老兵,是没人相信的。我向解放军说明了身份,以及前一晚上的遭遇,但任何一件能证明我身份的文书,都在被土匪抢走的船上。而此时小梅生死未卜,我一次次地想挣脱他们,赶快去找小梅。可突然后背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就昏倒了。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被关在一个有光线可以射进来的木板房中,双手被捆着,但隐隐可以听到江水的声音。我大声呼喊,不知这一昏睡又过了多久,小梅有没有找到。后来进来了一个背枪的兵,问我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以前在哪里服役。我没有半点隐瞒,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是怎么来的边境。但等我追问小梅下落的时候,他却说不知道。又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腰上配着盒子枪的,他问我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经过,要我越具体越好。我便只有把遭遇土匪和小梅冲散的经过告诉他。他让我描述土匪的相貌、身量、口音和使用的枪械,却决口不停小梅。我忍不住问他,他却只让我耐心等待,说会调查清楚的。我就像这样一直呆在木板房中,途中有人来送吃的,也有继续问话的。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讲述,回忆,讲述,仍旧没有换来小梅的任何消息。”

    “一天一夜没有消息,你大概也觉得小梅活不了了吧?”年轻人问。

    “我很害怕。我盼望着有人能告诉我外面的情况,特别是小梅的;但也害怕那个可怕的消息。直到第三天的早上,我终于被带出了板房,背枪的士兵直接把我带到江边。老远就看到了岸上平放着的尸体和跪着的人,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不想再往前。可是之前问过我话的盒子枪长官,招手让我过去。他指了指那几具尸体,让我好好辨认,看有没有认识的。我扫了一眼过去,确认没有女的,才好好地去辨认。终于看到其中一具,特别眼熟,正那天夜里和我有过近身搏斗,被我抢了□□土匪。我如实告诉了长官。他了然地笑了笑,又拿出一个行李袋,要我确认。那正是我的行李袋,有当兵时的衣服、有退伍证明、也有我曾经获得的忠勇勋章。长官为我解了绳子,并把行李袋还给了我。难道他们不怀疑我了吗。对方笑笑地说,不会有特务把勋章带在身上的,况且也已经和上级核实了我的身份。我问他,有找到小梅吗?他面色一沉说,那天夜里战士们一直往下游追去,可到了边境线以后,就过不去了。这几天他们都在江边搜寻,没有找到小梅,却和这群偷偷摸摸也在江边寻找什么的土匪遭遇了。后来就是我看到的,解放军击毙了土匪头子,还抓回来了几个,竟还找到了我所丢失的行李。我提出自己继续去江边找小梅,他拒绝了,并将我送回了木姐镇,交给了当地的民兵。”

    “其实,就算你再去找,又能找到什么?并且后来边境冲突不断,江水两岸都封锁了,你就是想过江也过不了江了。”年轻人接着说了后来的时局。

    “我很快被押回了省城,又被关着审查了一段时间,才被放了出来。出来的那天,我到马帮传了口信,让老同学联系上密□□小梅的父母。而后回到了村里,好歹也要和父母一个交代。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三妹竟然也在,她竟然已经在我家住下三个多月了。父母对我的去向,一无所知,以为我在外帮工,春节前就会回来。我问三妹,如果我春节前也没有回来,她要怎么办?”

    “她说,她觉得只要领带夹在着,总有一天你们会回来的。”年轻人接上了话。

    “是啊,领带夹原先连接着我和小梅,后来连接着我和三妹。”马大爹继续说道,“三妹问我小梅的下落,但连我自己都不再相信她还活着。五个多月后,马帮传消息回来,密□□那边也没有小梅的消息,因为缅北时局的动荡,她的父母也已经离开了密□□。”

    “所以你们认定小梅已经死了。”年轻人仍旧重复了这个问题。

    马大爹点了点头,“是的,我选择相信她已死去。于是,我决定不能再辜负眼前人,我选择做一个丈夫,三妹的丈夫。后来我和三妹回了马家大院,我因为当过工程兵,被招进了机床厂,三妹继续在纱厂工作。战争结束了,我们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和平生活了,我无法拒绝新生活。那十年,我在工厂渐渐成了骨干,提干在望;三妹还被评上了劳动模范,上了报纸;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小东出生,进了厂里托儿所。一切都那么美好,以致于淡忘了从前的很多很多……”

    “你们有很长时间没有打开过领带夹的盒子,它被放进了衣柜的里层,直到1957年的夏天。当过国民党兵的你,被一次次谈话、一次次审查,直至停职回家。而与此同时,三嬢嬢却因贫农出身和劳模身份,成为了被重点培养的女职工。”年轻人没有将时间停住,直接打断了马大爹的美好。

    “是的,我们开始争吵。三妹不能理解我对曾经军人身份的骄傲,我不能理解她对场场运动的热情。我当兵11年,我知道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是对是错,我绝不推卸、否认。三妹比我敏感,比我有前途,也更比我身不由己。上面对她施加的压力很大,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直陪在小东身边,我们之间越来越难说上话。后来我被调离了机床厂,去到了城郊的农村从事劳动。三妹带着孩子在城里生活。我很少能回家,就算是回去,也大都是在夜里,她们都睡了的时候。有一次,我回到家时天都快亮了,我打开衣柜,想把领带夹的盒子带走。三妹突然起床,一把抢过了盒子藏到身后,然后眼睛大大地看着我。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我明白了她的意思。那天清晨,我离开时,心中有了久违的安心。”

    “三嬢嬢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你,在你下放的那两年,她受到的压力不比你少,但她没和你抱怨过。如果你要离婚,她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年轻人告诉马大爹,“其实,如果不是后来你收到了那封信,想要离开的话,那么三嬢嬢是绝对不会做那件事的。”

    “我知道,所以在我摘帽回城的第二年,我们有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小萍。当时的自上而下的一些错误的得到纠正,我以为我们都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之上,可以重新开始。但是一封信的到来,又改变了我们的生活。1964年秋天,我竟然收到了一封辗转半年之久的来自印尼的信,写信人竟然是小梅。小梅没有死,她在落水的当天夜里被人救起,但之后高热发烧,失去意识,等整个人恢复过来已经快两个月了。而那时边境已经封锁,小规模的战争时有发生,她甚至都回不了密□□,只能在大半年之后,跟随当地人去到了曼德勒。在曼德勒,她有了父母的消息,联系上了他们,却再也联系不上国内了。后来时局变化,久无消息,小梅嫁给了当地华人,后来跟随夫家去到了印尼。这些年,她都尝试着写信来国内,是死是活,她都想知道。这封信其实已经是她寄出的第七封了。信上写的地址是我曾经当兵时的驻扎地,当时已经归还给了附近村民,所以信在村子里放了很久,又退回了邮局。邮局对这种海外的非常重视,就转交给了武装部,找到了早已退役的我,经工厂党办转到了我的手中。”

    “就是小东说的全是外国字的那封信?”年轻人问道。

    “是的,就是这封,但不全是外文,后面附着的那个歌词才是英文的。”

    “什么歌?”

    “莫尼中尉用小提琴拉的那首曲子,小梅找到了这首歌,名字叫《Home on the Range》,她把歌词一起抄了过来。”

    “所以那时你想去找她?”

    “没有,我当时并没有那样想。我们都已经各自成家,这封信只是让我们知道彼此都还活着就好。并且经过之前的下放,我不愿意再和海外有什么牵扯。我把这封信交给党办,说清了我和小梅之前的关系,并希望他们同意我回信给她。但是我没有想到,我能和别人说清楚的事,却没有得到小梅的理解。她不希望我回信,她要我拿出坚决的态度,切割关系,不能留下把柄。但我必须要给小梅一个回话,不可能还让她一个人心心念念地挂着,那种苦我懂得。所以我还是回了信,并将信的内容交由党办检查,也拿给了三妹看,但她没有看。那封信寄出去大概又几个月,我次收到了小梅的回信。她在信中说她非常高兴,我们都还活着,有了各自的家庭,她也很幸福。她的丈夫是华人富商,也非常想回国,她期待着我们大家相逢的那一天。这第二封信,厂办领导和三妹都看过,领导甚至还很高兴地说,争取以后赚外汇。但是我们谁都没有想第二年,印尼发生政变,总统下台,国内动荡。当我从广播里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政变后一周了,我急忙写信寄了出去。”马大爹的声音逐渐急促,眼睛因激动又红了起来,“但是我没有再收到回信,直到现在都没有……”

    “她们一家都遇难了。”年轻人低沉地说。

    “你就是在那时来到的吧?”马大爹问他。

    “你怎么会知道?”年轻人很意外。

    “没有任何音讯的那段时间,我天天把领带夹揣在贴身的口袋,就连睡觉的也没有离身。可是有一天夜里,我被烫醒了,竟然是领带夹自身在发烫。那一刻,我便有了不好的预感,小梅她们肯定出事了。我偷偷打开收音机,但是一片雪花,收不到任何声音,直到早上六点半,我才收到新闻,印尼爆发了针对当地华人华侨的大规模屠杀……小梅她们……我不敢再想下去。然后领带夹渐渐冷下去,再也没有了任何异常。”

    “我的第一任主人,将她生命最后的力量,寄予在领带夹上。她知道你们不再有相见的一天,只能让领带夹传递着最后的信息。”年轻人解释道。

    “能告诉我,当时的情况吗?小梅她们究竟是怎么……”马大爹红着眼睛问道。

    “世间的最大残忍,不需要一次次重现。”年轻人摇了摇头,拒绝了。

    “呵,”马大爹一时失笑,“确实啊,这世间最大的残忍,往往是人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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