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夕正望着烛焰出神,忽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拉回心绪,她抬眼,就见对面的刘老板手掩口鼻,肩膀抖个不停。

    水能压制咳嗽,但李元夕环看舱内一圈,除了小桌、座椅外,再无他物。她只好起身,探出手,想以抚背法来平息其咳,不料那刘老板却一个侧身,避开了她的好意。

    “不碍事。”

    三个字被咳嗽激地飞上落下,同时落下的,还有她鬓角的一行汗珠。李元夕眼尖,已是瞧见,却也纳闷,深冬夜半,她怎会出汗?

    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答,以刘老板跌俯在地的方式。

    李元夕绕到对面扶起她,她已睁不开眼,面色潮红,气喘如风鼓,再试她额头,已烫如热碳。

    是了,她刚落了水,又受了惊,虽是换了干净衣衫,可湿发未干,又在这冷舱中待了许多时候,寒湿侵体,支撑不住,便发起烧来。

    想着,李元夕已把人放平,取出银针,刺入刘老板左侧手臂的合谷、十宣与曲池三穴。很快,病人的呼吸平稳下来,面颊还红,冷汗却是止住了。

    李元夕暗暗松口气,便起身准备去临船寻些取暖之物。她刚步出船舱,就听岸上传来马蹄声,间或还有辘辘车声。

    她警觉地拔剑在手,避在舱侧瞧看,谁知,来人竟是吕通天。他似是很懊恼,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就连呼喊也是有气无力的。

    “捕快大人,大夫到了!”

    这倒是雪中送炭,虽然晚了点儿,针灸法自能退烧,若辅以汤药,效果会更好,且退烧之后,病人需要将息,大夫都有常备用药,是以李元夕听着就闪身出来,道:“快请,舱中有病人。”

    她的话刚说完,就见吕通天身后的马车上,下来三个人,一个手提药箱,两个戴着六合帽。

    那两个六合帽快走到岸边,齐齐对李元夕见礼致意:“多谢李捕快的救命之恩,我等定当结草衔环,深报恩人。”

    李元夕见二人穿的是与大庆一样的黑布袄裤,估计也是刘家香铺的仆从,遂道:“先不要说这些,给刘老板看诊要紧。”

    闻言,两个六合帽都急道:“我们老板,怎么了?”

    “有些烧热。”李元夕不想再惊吓他们,便故意轻言淡说,说着就请那提箱大夫进了船舱,又问两个仆从船上可有热水、取暖之物。

    两个六合帽听了这话,一面应着,一面熟门熟路地跳上临船,去舱尾生起炭炉,烧上热水,又去舱中拿了被褥过来。

    几个人一通忙活,总算安顿好了刘老板。

    李元夕这才回身去寻吕通天。

    他正在临船,就着盏小灯笼,给那些强贼们包扎伤口,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也不抬头,只是道:“怎样才能放了他们,捕快大人?”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李元夕懒得答他,而是问道:“大庆呢?”

    “车上。”

    原来大庆还有三个同伴,四人急着赶路,错过宿头,偏又遭了贼。大庆赶车,吃箭倒地,受惊的马儿依旧识途,拉着车上三人奔进碧湖镇,好容易止住马,三人才去寻了郎中,返身去找大庆。

    这时大庆正被吕通天带着往关公庙赶。

    郎中给大庆处理了箭伤,四人便又央告郎中去救船上众人。凭着多年行路的经验,他们知道,贼人强悍,情急下势必会伤人。

    听了这话,李元夕看了马车一眼,刚想说什么,就听吕通天又道:“怎样才能放了他们?”

    “你说……”

    话未讲完,李元夕便顿住了,吕通天纳闷地抬头看她,她很少有卡顿的时候,特别是面对他,总是占理,也总是不饶人。

    却见李元夕正盯着贼人身侧的一堆钢刀。刀身明明晃晃,却无有血迹,再看,刀刃居然未开。

    这!

    李元夕惊呆,脑中闪过望见群贼的情景,他们的确挥刀,可到底有没有砍人,她并未瞧见,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掷出了银针,之后她上船,每人补了一剑,然后是救刘老板。

    想到刘老板,李元夕心中一动,提步奔至绫缎堆前,默念声“打扰”,便揭开了绫缎,五男五女,皆是仆从装扮,无有艄公!

    两艘船,至少两个艄公,怎会一个不见,难道都跳江逃生了么?若此,船上已安静许久,怎不见有人来寻顾?

    一面想,李元夕又去了临船,问守在舱外的仆从:“你们老板行船,都是何人划桨?”

    “艄公啊,四个艄公。”

    闻言,李元夕咬紧了牙关,又疏忽大意了,又先入为主了,她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壳。

    “请把用船之事,详详细细告诉我。”

    两炷香的工夫后,李元夕才带着郎中回了临船,见众贼已有醒转的,吕通天正端着碗给其喂水。

    郎中蹲下身,替众人重新清理伤口,敷药。有人受不住疼,“咿咿呀呀”地喊起来。

    见状,吕通天先是一愣,继而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跟李元夕道谢。

    李元夕冷着脸:“王子羽在哪儿?他现在自行出首,来得及!”

    “我也想找他!”吕通天无奈道,“但那小子跑太快了,我根本追不上。”

    一个贼人插口道:“四条腿的赶不上两条腿的,不愧是神箭手!”

    李元夕听了这话,才明白这个“神”字,有两个意思,神准,神快。

    她深深吸口气,忽地记起什么,问吕通天:“可是戴家义庄那时的射箭之人?”

    吕通天点头如捶鼓:“就是他!”一顿,又从怀里拿出枝羽·箭,压低声音道,“我很久没见他了,要不是大庆身上的这箭,我也不敢确信是他。——我总觉得吕通天的身份,跟他有关。”

    他自称自名,李元夕倒有些不习惯,可一看他那张堂堂正正的脸,再看看其身后的众贼,随即明白,他这幅真容,众贼不识的,他如此说,是为了自我掩护。

    “行吧,你继续找!越快越好,别的事不要管了,我来!”

    ***

    翌日清早,李元夕带着名叫大润的仆从去碧湖镇另寻了艄公,撑船上路,她把坐骑、马车交给吕通天,让他先行回去报信,然后跳上船,去看顾刘老板。

    刘老板已经退热醒来,只是偶有咳嗽。

    李元夕等她喝过水,才慢慢开口,请她帮忙思考,刘家香铺的可能敌手。

    刘老板摇头,歉然道:“我个香人,于香事上略通一二,其他的甚不了解,还请李捕快海涵。”

    好委婉却又好直接的拒绝,未曾犹豫,未加多思,李元夕看着她,突然就想了“投鼠忌器”一词。

    她可是有顾忌?若此倒不好强问,但李元夕不是轻易放弃的人,遂又问道:“贵铺的大主顾,可有从别家兜揽来的?”

    她故意咬重“兜揽”二字,这涉及香铺竞争,本应暗暗调查,可暗查太费时间,凶手已然出手反击,再不快些,还不知有多少人吃伤受害。这也是她不用吕通天,要自己来的原因。

    刘老板又摇了摇头:“主顾们来去随意,我们从不强求,都是缘分。但我可以保证,刘家香铺不会挖人墙角。这点无从证实,但天知道。”

    说完,她便咳嗽起来,神情十分倦怠,李元夕也不好再问,便安顿她歇下,然后出舱去寻艄公,拿出赏银,请其加力,务必早早赶回博州府。

    四个艄公同心协力,虽是逆水,可喜顺风,当日下午未时便到了博州府南门。

    得了信的刘家香铺杜掌柜,早带着人候在码头,见船来,又是欢喜又是叹息地接着刘老板、大庆等人,脚下不停地回了日市。

    李元夕则另雇了车,打发众贼离开,这才去了夏府。

    夏伯渊正在书房撰写祭书,为殒命炮坊的二十三个人。他似乎久未合眼,双眸满是深红血丝,莹莹烛火下,如两汪血泪。

    李元夕等他写完,才开口,“大人,属下得到消息,府上所用之香,并非出自刘家香铺,特来请见采买人,以求质证。”

    她说得委婉,夏伯渊却是听得清楚,继而胆寒,之前出了个王长随,已令其不胜苦恼,现在连家中采办都信不得了么?

    幸亏他坐在圈椅中,不然真要跌倒。

    “来人——”

    于恬应声进了书房,俯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带马管家,我有事寻他。”

    “马管家告假了,得二十八才能回来。”

    于恬的回答令李元夕、夏伯渊俱是一怔。

    “敢问马管家家在何处?”李元夕反应过来,急道。

    “好像是丹桂街,容我去确认。”

    夏伯渊挥手,示意于恬快去,不料他刚离开片时就折转了回来。

    “大人,”他悄悄看了李元夕一眼,沉声道,“刚刚马管家人来,说马管家前晚醉酒,倒在雪地中,生生冻故了,同他一起的……”

    “什么!”夏伯渊撑在椅扶手的手,颓然滑落。

    李元夕却不等于恬重复,即刻插口道:“马管家负责采买,肯定不是一人,他的下手呢?”

    于恬道:“他最得力的便是刁得,刁有两兄弟,这两人同他一起,都埋在雪中。”

    李元夕猛然攥紧了手,又晚了一步,凶手处处抢在自己前面,自己真就拿他不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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