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雅间的男人，又瘦又净，身穿白缎程子衣，乍一看好似是另一个孙平，可两人气质迥然，相较于孙平的稚嫩，他要成熟得多，开口即见稳重。
“李捕快，在下孙朗，愚弟多有过错，还请重责。”那男人说着，同李元夕见礼，并不看孙平。
闻言，李元夕尚未应声，赵光却突然开口对孙朗道：“你这个弟弟，的确该罚，但若能改过，协助我们，功过相抵，也不用过堂。”说着，拿下了孙平口中的手巾。
事后赵光反思过自己，怎么就全然不顾李元夕的眼色，擅发议论呢，想了很久，他终于明白，是因为“蓬荜生辉”。在看见孙朗的一刻，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感受到了这个成语的内涵。
且不管是何种辉，人在辉照之下，莫名就心软了，连带着那孙平也顺眼了许多。
听了赵光的话，孙朗转身对孙平道：“大人给你机会，还不谢恩。照大人的话做，快！”
孙平低着头，没有说话。自从孙朗进来，他就垂下了头，不哭不闹，如砧板上的跳鱼受了重锤。
“说话。”孙朗又道。
孙平还是不语。
见状，孙朗回身，再次对李元夕跟赵光行礼，“两位大人，愚弟顽劣，不知进退，错在我这个兄长，我愿替他——”
孙平突然的喊叫打断了他的话。
“我没错！”
孙平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起身，他双手缚紧，状如沙袋，冲着刘雪荣咆哮，“错的是她！不是她，我们孙家香铺会落到这般田地！她该死，我就是要弄死她！”
喊着，就朝刘雪荣撞去。
赵光兀自望着孙朗，松了防备，待反应过来时，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可刘雪荣不躲不避，只是垂眸，一双纤手微微颤着，垂放在藕色袄裙之侧。
就在李元夕以为她要受伤之际，一个白色身影落在了她面前，重重裹住了她。
“嘭”，人身撞地的闷声响起。
孙平仰躺在地，冲着面前的孙朗道：“你还护着她！我要告诉爹爹，让他收回成命，把她赶出博州府！”
孙朗没有理他，只是对李元夕道：“让大人见笑了。”说完，又走到门前他本来站立的位置，全然不顾身后的刘雪荣，她抬起手，似是想扶他，却又黯然垂下。
原来如此。
一直冷眼旁观的李元夕至此算是恍然。她走过去，提起孙平，平声静气道：“二少爷，好汉不是你这样的，好汉讲理，好汉辨是非，好汉不会怨天尤人，你，一样都不占！实话对你说了吧，就算你不开口，我也能拿到凶手。可你要小心了，现在不少人都知道你被我询问，真凶也会耳闻，他会不会收拾你呢？”
说完，她回身问刘雪荣：“铺中可有护院？”
刘雪荣摇头：“只有四个伙计，轮流上夜。”一顿，又道，“李捕快，您刚才说的，是真的吗？那凶手真会——”
她虽是问李元夕，目光却扫向了孙朗。
孙朗也甚是心惊。来之前，他只是听孙平好友报信，说是李元夕找他弟弟麻烦，以为孙平冲撞了对方，未从想会牵涉什么凶手命案。现在李元夕又问刘雪荣护院，显然是担心她被戕害。
体会到这层层深意，他也不由地望向刘雪荣。
四目相接，却又迅即闪避，好像对方的目光是火，多看一眼，都能令自己焚灭。
“以防万一。”李元夕轻声回答刘雪荣，“刘老板，你病体初愈，快回去歇着。剩下的事，我来办。”
“可是——”
李元夕不给她多说的机会，“刘老板，事不宜迟，我赶时间，你先回去，有什么话，稍后再叙。”说完，送她出了雅间。
待门外的脚步声消失不闻，李元夕才让赵光解了孙平手上的绦带，让孙朗把人带回去。
不料那孙平居然不走，理由也很简单，他害怕。
“我们家也没护院，李捕快，你不能只管姓刘的，都是博州府人，我们孙家你也要管！”
赵光听了这话，笑出了声，他抬手捻住孙平的下巴，“你这脸皮比城墙还厚哪！现在知道找捕快了，刚才的硬气呢，你不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吗？”
“我错了！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说，我说。”孙平抱住赵光的手臂，颤声道：“我不知道那人是谁！”
“他戴着面具，就在这儿，把帖子给我，说只要送到集贤堂，就能令刘家香铺销声匿迹。我一听就动了心，可也又懒得跑腿，便寻了个小孩让他送过去。”
***
面具，面具。
李元夕默念着，忽地记起了什么，她问孙平：“何种面具，铜的，金的？有纹样吗？”
“纸的，就是小孩过年带着玩的那种，兔形的。一个男人带个兔子，却不别扭，我可惊奇了。”
闻言，赵光猛甩开了自己的手，这个孙平，真是有病。
孙平不妨，给甩了个趔趄，好在未倒。李元夕又问他：“那人还有别的特征吗？”
孙平摇头，摇到一半又点头：“对了，他用香，是很名贵的奇楠香。”
“确定？”李元夕急道，与急切口气相应的，她的心跳也快了数拍。
此案涉香甚多，一开始汪嘉阳死于浸过百合的奇楠香，之后的沉香，安息香，现在奇楠香又出现了，一切似乎回到了起点。当事情开始轮回时，真相也就不远了，因为复现之下，必有关窍。这就跟“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是一个道理，再琐碎繁复的事儿，看多了，也就捋出头绪了。
孙平点头：“当然，我是做什么的，岂会闻错。我这鼻子，连我哥都……”
他没讲完，生生顿住，小心又羞愧地看了孙朗一眼，便低下了头。
李元夕顾不上想其间缘由，但该问的都问了，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行动，一刻也耽搁不起。
她同孙家兄弟告别，带着赵光出了魏家茶坊。
已过戌时，街上清冷无人，只有一堆堆的积雪兀自发出冷光，似是要跟店铺前的灯笼光照争辉。
没有风，人好受多了。
李元夕问赵光：“那二十五人可查完了？”
“没有，刚查了六家，明儿继续。今天这事儿，多亏了博安。”赵光搓着手道，“我得请请这孩子。”
那名录上本无孙家香铺，可博安还是在街头认出了呼朋引伴的孙平。
李元夕点点头：“行，你们继续。另外，博安，还有高记甜食铺的安危就交给你了。你务必要护住他们。”
赵光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冷寒，不觉一惊，“不会吧，那凶手何至于……”
“不知道，也许是我过虑了，但我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因为凶手还在暗处，且是个丧心病狂之人。”
李元夕忽然有些后悔，若是让博安他们一直躲在她家密室就好了，她又想起炮坊前的哭声，人不觉打了个寒颤。
但狭路相逢，勇者胜。
她必须前行，也只能前行。
***
夜静当眠，袁记马行里却是人声喧沸，中厅上摆着十张大桌，酒肴铺满，全行上下九十多号人，齐齐团坐，举杯畅饮。
这是马行例行的年尾筵，分花红，满饮酒，不论规矩年齿，只讲快乐恣意。
李元夕进来的时候，路通正给马夫们敬酒，感谢大家的鼎力相助，来年还要仰仗诸位。
路通连饮了三杯，脸红眼亮，看得出来，他兴致很高，心情大好。
李元夕顿时有些犹豫，她这个不速之客，来得还真不是时候，要等明天吗？
不！就在她做出决定的时候，坐在主桌的小雪也看见了她。
小雪一愣，随即笑了，她是见过李元夕本事的，日市、马行的门根本拦不住她。
她款款迎出来，笑着对李元夕道：“李捕快，您来得正好，今晚一定要多饮几杯。”说着就请她入筵。
李元夕看着她，总觉得她哪里变了，举手投足间更多舒展，更多从容，且多了几分韵味。
到底是哪里变了呢？就在小雪回头命人加杯箸之际，李元夕终于看了出来，她的发髻变了，之前是双环髻，现在是挑心髻。
李元夕心中一动，刚要婉拒女主人的提议，就听路通道：“元夕，你来了！”
他放下酒盏，走出来，对小雪道：“元夕一定用过饭了，我们去书房说会儿话，你跟大伙慢慢吃。”
说着就下了台阶，带着李元夕去了后院书房。
房内熏过香，甚是怡人，灯明烛亮，耀得窗扇上的五子登科窗花分外喜庆。
路通没有给客人上茶，而是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很熟悉的口吻，似乎跟之前两人搭档时一样。那时，无论接手何种案子，都是她出谋、他出力，他问得慎重，她答得自如。
可现在，李元夕有些拘谨。
她默了片刻才道：“帮我个忙。帮我护住日市的刘家香铺，还有兴盛街的孙家香铺。”
“好。”
李元夕抬眼看路通：“这就答应了？也不问原因。”
“不然呢？”路通笑笑，迎上她的目光，“我信你，同之前一样。”
“李捕快，在下孙朗，愚弟多有过错，还请重责。”那男人说着，同李元夕见礼，并不看孙平。
闻言，李元夕尚未应声，赵光却突然开口对孙朗道：“你这个弟弟，的确该罚，但若能改过，协助我们，功过相抵，也不用过堂。”说着，拿下了孙平口中的手巾。
事后赵光反思过自己，怎么就全然不顾李元夕的眼色，擅发议论呢，想了很久，他终于明白，是因为“蓬荜生辉”。在看见孙朗的一刻，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感受到了这个成语的内涵。
且不管是何种辉，人在辉照之下，莫名就心软了，连带着那孙平也顺眼了许多。
听了赵光的话，孙朗转身对孙平道：“大人给你机会，还不谢恩。照大人的话做，快！”
孙平低着头，没有说话。自从孙朗进来，他就垂下了头，不哭不闹，如砧板上的跳鱼受了重锤。
“说话。”孙朗又道。
孙平还是不语。
见状，孙朗回身，再次对李元夕跟赵光行礼，“两位大人，愚弟顽劣，不知进退，错在我这个兄长，我愿替他——”
孙平突然的喊叫打断了他的话。
“我没错！”
孙平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起身，他双手缚紧，状如沙袋，冲着刘雪荣咆哮，“错的是她！不是她，我们孙家香铺会落到这般田地！她该死，我就是要弄死她！”
喊着，就朝刘雪荣撞去。
赵光兀自望着孙朗，松了防备，待反应过来时，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可刘雪荣不躲不避，只是垂眸，一双纤手微微颤着，垂放在藕色袄裙之侧。
就在李元夕以为她要受伤之际，一个白色身影落在了她面前，重重裹住了她。
“嘭”，人身撞地的闷声响起。
孙平仰躺在地，冲着面前的孙朗道：“你还护着她！我要告诉爹爹，让他收回成命，把她赶出博州府！”
孙朗没有理他，只是对李元夕道：“让大人见笑了。”说完，又走到门前他本来站立的位置，全然不顾身后的刘雪荣，她抬起手，似是想扶他，却又黯然垂下。
原来如此。
一直冷眼旁观的李元夕至此算是恍然。她走过去，提起孙平，平声静气道：“二少爷，好汉不是你这样的，好汉讲理，好汉辨是非，好汉不会怨天尤人，你，一样都不占！实话对你说了吧，就算你不开口，我也能拿到凶手。可你要小心了，现在不少人都知道你被我询问，真凶也会耳闻，他会不会收拾你呢？”
说完，她回身问刘雪荣：“铺中可有护院？”
刘雪荣摇头：“只有四个伙计，轮流上夜。”一顿，又道，“李捕快，您刚才说的，是真的吗？那凶手真会——”
她虽是问李元夕，目光却扫向了孙朗。
孙朗也甚是心惊。来之前，他只是听孙平好友报信，说是李元夕找他弟弟麻烦，以为孙平冲撞了对方，未从想会牵涉什么凶手命案。现在李元夕又问刘雪荣护院，显然是担心她被戕害。
体会到这层层深意，他也不由地望向刘雪荣。
四目相接，却又迅即闪避，好像对方的目光是火，多看一眼，都能令自己焚灭。
“以防万一。”李元夕轻声回答刘雪荣，“刘老板，你病体初愈，快回去歇着。剩下的事，我来办。”
“可是——”
李元夕不给她多说的机会，“刘老板，事不宜迟，我赶时间，你先回去，有什么话，稍后再叙。”说完，送她出了雅间。
待门外的脚步声消失不闻，李元夕才让赵光解了孙平手上的绦带，让孙朗把人带回去。
不料那孙平居然不走，理由也很简单，他害怕。
“我们家也没护院，李捕快，你不能只管姓刘的，都是博州府人，我们孙家你也要管！”
赵光听了这话，笑出了声，他抬手捻住孙平的下巴，“你这脸皮比城墙还厚哪！现在知道找捕快了，刚才的硬气呢，你不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吗？”
“我错了！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说，我说。”孙平抱住赵光的手臂，颤声道：“我不知道那人是谁！”
“他戴着面具，就在这儿，把帖子给我，说只要送到集贤堂，就能令刘家香铺销声匿迹。我一听就动了心，可也又懒得跑腿，便寻了个小孩让他送过去。”
***
面具，面具。
李元夕默念着，忽地记起了什么，她问孙平：“何种面具，铜的，金的？有纹样吗？”
“纸的，就是小孩过年带着玩的那种，兔形的。一个男人带个兔子，却不别扭，我可惊奇了。”
闻言，赵光猛甩开了自己的手，这个孙平，真是有病。
孙平不妨，给甩了个趔趄，好在未倒。李元夕又问他：“那人还有别的特征吗？”
孙平摇头，摇到一半又点头：“对了，他用香，是很名贵的奇楠香。”
“确定？”李元夕急道，与急切口气相应的，她的心跳也快了数拍。
此案涉香甚多，一开始汪嘉阳死于浸过百合的奇楠香，之后的沉香，安息香，现在奇楠香又出现了，一切似乎回到了起点。当事情开始轮回时，真相也就不远了，因为复现之下，必有关窍。这就跟“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是一个道理，再琐碎繁复的事儿，看多了，也就捋出头绪了。
孙平点头：“当然，我是做什么的，岂会闻错。我这鼻子，连我哥都……”
他没讲完，生生顿住，小心又羞愧地看了孙朗一眼，便低下了头。
李元夕顾不上想其间缘由，但该问的都问了，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行动，一刻也耽搁不起。
她同孙家兄弟告别，带着赵光出了魏家茶坊。
已过戌时，街上清冷无人，只有一堆堆的积雪兀自发出冷光，似是要跟店铺前的灯笼光照争辉。
没有风，人好受多了。
李元夕问赵光：“那二十五人可查完了？”
“没有，刚查了六家，明儿继续。今天这事儿，多亏了博安。”赵光搓着手道，“我得请请这孩子。”
那名录上本无孙家香铺，可博安还是在街头认出了呼朋引伴的孙平。
李元夕点点头：“行，你们继续。另外，博安，还有高记甜食铺的安危就交给你了。你务必要护住他们。”
赵光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冷寒，不觉一惊，“不会吧，那凶手何至于……”
“不知道，也许是我过虑了，但我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因为凶手还在暗处，且是个丧心病狂之人。”
李元夕忽然有些后悔，若是让博安他们一直躲在她家密室就好了，她又想起炮坊前的哭声，人不觉打了个寒颤。
但狭路相逢，勇者胜。
她必须前行，也只能前行。
***
夜静当眠，袁记马行里却是人声喧沸，中厅上摆着十张大桌，酒肴铺满，全行上下九十多号人，齐齐团坐，举杯畅饮。
这是马行例行的年尾筵，分花红，满饮酒，不论规矩年齿，只讲快乐恣意。
李元夕进来的时候，路通正给马夫们敬酒，感谢大家的鼎力相助，来年还要仰仗诸位。
路通连饮了三杯，脸红眼亮，看得出来，他兴致很高，心情大好。
李元夕顿时有些犹豫，她这个不速之客，来得还真不是时候，要等明天吗？
不！就在她做出决定的时候，坐在主桌的小雪也看见了她。
小雪一愣，随即笑了，她是见过李元夕本事的，日市、马行的门根本拦不住她。
她款款迎出来，笑着对李元夕道：“李捕快，您来得正好，今晚一定要多饮几杯。”说着就请她入筵。
李元夕看着她，总觉得她哪里变了，举手投足间更多舒展，更多从容，且多了几分韵味。
到底是哪里变了呢？就在小雪回头命人加杯箸之际，李元夕终于看了出来，她的发髻变了，之前是双环髻，现在是挑心髻。
李元夕心中一动，刚要婉拒女主人的提议，就听路通道：“元夕，你来了！”
他放下酒盏，走出来，对小雪道：“元夕一定用过饭了，我们去书房说会儿话，你跟大伙慢慢吃。”
说着就下了台阶，带着李元夕去了后院书房。
房内熏过香，甚是怡人，灯明烛亮，耀得窗扇上的五子登科窗花分外喜庆。
路通没有给客人上茶，而是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很熟悉的口吻，似乎跟之前两人搭档时一样。那时，无论接手何种案子，都是她出谋、他出力，他问得慎重，她答得自如。
可现在，李元夕有些拘谨。
她默了片刻才道：“帮我个忙。帮我护住日市的刘家香铺，还有兴盛街的孙家香铺。”
“好。”
李元夕抬眼看路通：“这就答应了？也不问原因。”
“不然呢？”路通笑笑，迎上她的目光，“我信你，同之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