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魏家茶坊归来,刘雪荣的咳嗽就加重了,还有些低烧,但她没有歇着,而是进了账房,同杜老板一起继续善后事宜。

    十位仆从,十份抚恤,这是她下午就在打点的,要不是大润去给大庆抓药时听闻了孙平之事,早该齐活的。

    好在杜掌柜一直在理算,等她回来,已经有了眉目。她看着账簿的一串数字,想了想,又让各加十两银子。

    杜掌柜没有立刻应,而是道:“东家,咱们刚进了货,本钱都压着,马上就是年节,各种赏钱少不了,这抚恤银子,我已是按顶格给的了,他们家人断无怨言。”

    刘雪荣以手支住额头,轻声道:“你虑得是!不过他们本可以……现在却……我实在是过意去,这样,这百两银子不走公账,我补给你,但账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你我心里有数就好了。”

    听了这话,杜掌柜没再说什么,拿着账簿,自去给众人分发。

    账房的门开了又合,带起一阵冷风,吹得账台上的灯烛又摇又晃。刘雪荣圈手护住,看着那烛焰东跃西跳,不知为何,她的心也怦乱起来,跟着就猛咳个不停。

    小丫头冬儿在门外听见,赶紧进来帮她抚背。

    “小姐,您歇着吧,我看外面的人开始散了,大润他们盯着呢,应该没事了。”

    好容易止住咳,刘雪荣直起身,拿帕子擦了擦唇角,问冬儿:“冬儿,你几年没回家过年了?”

    “四年。”

    “这么久了呀,今年回家过年,可好?”

    “好呀!”

    冬儿顺口应着,说完才反应过来,忙改口道:“不,我要陪着小姐。小姐,咱们说好的,年年岁岁都要在一起。”

    年年岁岁同庆,是刘家香铺开业时,刘雪荣在筵席上与众同仁讲的。那时她一心只想把香铺做好,也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事实上,她确实做到了,短短三年,雇员由最初的五人,增至三十多人,还有了自家的门面与仓房。

    可现在,她对这些都无甚把握,除开昨晚碧江上的惨烈,今日茶坊中李元夕的询问更让她心惊。

    能少牵连一个是一个。

    于是等杜掌柜忙完,刘雪荣立刻又同他还有怀管家,商量安排雇员归家之事。

    “东家,您这是要遣散大伙吗?”怀管家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向来直言直语。

    刘雪荣摆手:“不,灯节之后,铺子照常营业,还得靠大伙帮衬才是。”

    她尽量平和声音,继续道,“今年咱们生意不错,大伙也累一年了,多多分上花红,回家好好过个年,养足精神,龙年大利。”

    杜掌柜道:“可咱们铺子初四就开业,大伙也都习惯年节后回家,这突然要打发他们回去,会不会散了人心?”

    这话说得婉转,却是点中要害。怀管家听了,这才明白刘雪荣的深意。

    她立刻道:“东家,人心都是肉长的,您待大伙的好,大伙都记着。眼下是难了些,可又不是过不去!众人拾柴火焰高,越是冷天越不能撤火,咱们谁都不走,就守在铺中,我不信,还没天理王法了!”

    杜掌柜附和道:“是呀,东家,您就别多想了,好好养身体,身体好比什么都强。”

    还能说什么呢!刘雪荣想了想,还真想出了说辞:“两位的好意我都明白,可我实在不忍心……也没这个必要,请两位帮我这个忙,平安才是最大的福分啊。”

    闻言,怀管家与杜掌柜对视了一眼,叹声答应下来,即刻去安排调停。

    这一忙就忙到了夜半。

    冷星缀空,哈气成霜,刘雪荣抱着手炉,身披大氅,慢慢往后院走,冬儿提着灯笼陪在一侧。

    忽然,一颗流星划过,冬儿瞧见了,急道:“小姐,有流星,快许愿。”

    刘雪荣一怔,哑然失笑,刚想说什么,就见个人影从廊柱下闪出。

    “是我,刘老板。”

    刘雪荣听出了来人的声音,急道:“李捕快,您,您怎么来了?”

    问出口的瞬间,她也自有了答案,香铺无有护院,对方不放心,亲自出马。

    “您这边请!”刘雪荣快走几步,引着李元夕进了后院厅房。

    房里生着火盆,还熏着沉香,暖香扑面,李元夕冷透的身子开始复苏。

    她是从袁记马行过来的,路通虽应了,可马夫们都饮了酒,今晚无法从任,她便跟路通一人守一家。

    刚才她见铺里忙进忙出,遂一直避在铺外,最后实在是冷得受不住,这才潜入院中。

    刘雪荣见李元夕面色苍白,进来后就坐在火盆前烤手,知她受了寒,便让冬儿拿宵夜,准备热汤。

    “只有牛肉面。”冬儿看了眼李元夕腰间的剑,不觉声音就低了。

    “牛肉面好,小妹妹,麻烦你!”李元夕笑道,“热汤就免了,我明儿再沐浴。”

    “好嘞!”

    很快,热腾腾的面端上,李元夕吃得大快朵颐。刘雪荣静静坐在侧旁美人榻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可是在担心孙家?”李元夕往碗里加了些辣椒油,“没事,我搭档守着他。”

    刘雪荣听了这话,瞬时移开了目光,手却握紧了掌中手炉。

    也许是久压的心需要倾诉,也许是李元夕的举动令人心安,也许是自言自语,反正她开口了。

    “是我对不起他!”

    “花浸法,是我从典籍查到的法子,可我总控不好花露与香材的比重,他就帮我,谁知,他对栀子花过敏,一次蒸熏后,他就再也闻不见了。”

    李元夕的筷子一滞,但她没说什么,只是吞咽的声音更低。

    “为此,师父把我扫地出门,再不认我这个徒弟,也撕了我俩的婚书。”

    “我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李元夕没有回答,她知道,刘雪荣并不需要她的见解。

    她早有了定见,且一直在执行。

    火盆里的火苗弱了,李元夕喝完面汤,放下碗筷,拿了火钳去添碳。

    冬儿又端了香茶跟汤药进来。

    “小姐,您怎么也得歇会儿,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说着,帮刘雪荣扶正靠枕,又掖了掖毯角。

    刘雪荣放下药碗:“我知道了,你去安置吧。”

    冬儿应着,挑亮灯烛后才转身离开。

    厅上剩了两人,默然相对,各怀心事,都无睡意。

    最后还是李元夕提起了话头:“刘老板,博州府内,售卖奇楠香的,有哪些铺子?”

    “八大香铺都有卖,有些小铺子,也能进到货。”

    “刘家香铺也有售吗?”

    刘雪荣蜷起双腿,摇了摇头,“一炷奇楠,一片万金,我们铺小,压不起货。”

    ***

    曹、何、贾、田,萧、周、孟、柳,博州府八大老字号香铺,每家皆是财大气粗,声势凌人,连胡推官见了其老板,都要礼让三分。

    若想拿他们,须得有实证。

    李元夕想着,出了日市,往青竹街走。她打算去崔巍家沐浴,换身衣裳,昨夜她虽婉拒了刘雪荣的好意,但也知道,摔打两日,身上已然有汗气。

    她一夜未眠,精神却更加抖擞,就是双眼红过白兔,不敢瞧看灿灿金日。

    忽然,身后响起辘辘车声,她刚要避让,就听有人唤她。

    陈舒念撑着车窗,冲她招手:“元夕,快上来!”

    “出诊去了?”李元夕一进车厢,见陈舒念手侧放着药箱。

    陈舒念点头:“孟娘子害喜,天一亮就来砸门,不过无事,她只是太紧张了,第一次做母亲嘛。”一顿,又道,“她倒是大变样了,现在温婉许多,以前的嚣张跋扈都不见了。”

    李元夕本没在意,可听到后面,这孟娘子好像是自己的熟人,不然陈舒念也不会说这许多,她不是多嘴之人。

    可哪个孟娘子啊?

    她想了半天,实在是记不得,只好问陈舒念,万一有人情往来,得打听清楚,早备贺礼。

    “戴天骄啊。她嫁给你们厅里孟姓捕快,可不就是孟娘子。”

    “她呀!”李元夕扶额,有些哭笑不得,“我还以为……那你是从孟饶家里回来?我记得孟饶家在城北吧?”

    “什么城北,他们住百味斋。哪,你看——”陈舒念侧过身子,椅侧露出个提盒,“还给了点心。”

    “百味斋生意如何?”

    “看着还不错,门前有人排队。”

    这就是老字号的好,总有人喜欢老味道。

    李元夕莫名觉得欢喜,她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崔巍,相信他也会高兴的。

    见她勾唇,陈舒念也笑起来,“对了,说正事。”

    “我让嘉平去请崔巍了,本想跟你商量的,可总见不着你,只好先斩后奏。”

    她说着牵住李元夕的手,“你安心去忙,他在堂里,我顾着。”

    李元夕怔然,一句话也说不出。谢字太轻,金兰无价,她唯有握紧陈舒念的手,重重点头。

    陈舒念又道:“这会儿他们也该回来了,你跟我去堂里吧,洗个澡,好好吃个饭。”

    “好!”

    话音刚落,车厢猛地一颠,要不是两人手握着手,李元夕跟陈舒念都得摔倒。

    “怎么了?”陈舒念坐稳后,隔着厢门问车夫。

    “一个小孩子,横冲过街,我急着避让,惊到堂主了,抱歉。”

    李元夕推开车窗,见个红衣小孩举着根糖葫芦在街对面大啃,时不时地吸吸鼻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但没有伤到人就好。

    李元夕暗暗点头,刚要回身,就见个熟悉身影从斜对面走来。

    “舒念,等我一会儿。”说完,她就跳下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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