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坤昱迷迷糊糊地被人拍醒。

    他甫睁眼,瞧见身前背光站着两个蒙面的人影,一个牵着马高大挺拔,另一个正对他缓缓抽出剑。赵坤昱被眼前的情景吓到,浑身又叫绳子绑得不能动弹,一边向后挪蹭一边颤声问:“你、你、你们要做什么?”

    “别动。”提剑女人有些不耐烦,向身边之人求助,“君原,你来按住他。”

    赵坤昱立时大叫起来:“初来贵地多有叨扰毫无冒犯之意,在下就任于乐阳城有小小官身,你若在我身上捅一刀按律祸及族亲这座山头亦不会安稳,左右进一步牢底坐穿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位寨主不若放过小可,我交出身上碎银亦当没有见过二位,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还能各行方便您看如何……”

    正准备帮他割断绳子的黎念满脸问号:嗯?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她和池君原草草吃了午饭便赶过来救人,手上还提着要送给赵城令垫垫肚子以便冰释前嫌的那份食盒,结果刚找到地方,就看到这位赵大人趴在草垛上睡得人事不省,随身的水壶落在旁边,里面的清水已经流干。她连忙和君原把赵城令翻过来,便看到赵城令眼下青黑神情憔悴,嘴唇也裂开好几处,文文弱弱的,一副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

    黎念吓了一跳,以为要赶紧找谢枕安来救人,没想到赵城令醒来后,话又快又密又清晰,偏生还记得隐瞒自己的城令身份,免得被“歹徒”发现后增加危险。

    可黎念完全没想对他做什么,白白被他过长的规劝之语念得头疼。她扶额道:“这位兄台,你饿吗?素包子要吃吗?”

    赵坤昱警惕地观察他们半晌:“……要。”他想,这劫匪凶是凶,人还怪礼貌嘞。

    于是黎念把君原拎着的那个食盒递给他,又解下小红马身上的水壶递给他解渴。待到赵坤昱悄悄嗅闻完吃食确认没有异样、成功咽下第一个包子后,她才款款开口,说自己是旗亭村所在山上露野别庄的管事。

    不等她说完,赵坤昱猛地合上食盒。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天降的馅饼一定有古怪,肃王的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鸟!

    方才也是这样,他被少年劫走横放在马上,一路上被马儿颠得想吐。那少年看到他的狼狈样子,停马拿出他口中用来堵嘴的巾子,由着他在路边吐了一会,过后还递水壶给他漱口。

    当时赵坤昱想,这少年终究是讲理的嘛。

    然后他就看到少年把巾帕塞回原位,随手将自己拎起来丢在路边的草垛上,任性地拍马走了。

    赵坤昱先是被劫,后是被吓,觉得解渴和投喂背后都是更阴险的算计,于是瞪大自己熬夜后满是血丝的眼睛,愤愤地看着黎念和池君原控诉:“赵某只是一介清贫小官,所涉公务与陵南大营毫不相关,不知自己有哪里值得管事大人招揽,几次三番威逼利诱?”

    黎念忽然听懂了。她想这位赵城令应该知晓露野别庄是肃王的私宅,但因为没听到鹿斟后面的话,以为别庄罕见地向他请求帮助,是向他讨要什么逾法僭礼的方便。

    那这误会倒是好澄清。黎念定下心来,问他知不知道旗亭村现在是什么情况。

    赵昱方白他一眼:“旗亭村,现有在册者二十三户七十一人,五人常在外做生意,三人在太白渡服役,良田计……”

    “谁问这个了。”黎念觉得莫名其妙,“你知道旗亭村近来一直在接连死人,应当是起了流疫吗?”

    “流疫?”赵坤昱眉头一皱,“你有什么凭据,怎的我这里根本无人呈报?”他陷在自己的推理里,狐疑道,“若有流疫,怎的太白渡还要赵某停了商船、急增劳役以运粮,而且昨日那驿渡使还拍桌称……”

    他轻咳一声,咽下不能说的话,转为问,“难道你们别庄有什么相识的人不愿从役,所以要称病避祸吗?可别为难赵某了,下官在运粮这桩事里只是‘协助’,所有决议都是最后才配知晓。你们别庄若有难处,应当发函给渡口让他们通融行事,而不是来找我。”

    黎念真是服了他这想象力:“不是。我说的重点压根就不是旗亭村的劳役,而是旗亭村不能再有人出去,因为——”

    “一定要赵某再说明白些吗?”赵坤昱脑子转得快嘴皮子也快,一下子便截走她的话,“赵某虽是朝廷钦定的城令,宫里那位也并未敲定延陵郡沿江各城的巡检,但太白渡已经没什么赵某说话的余地了。我要求驿渡使做事是越权,你们和太白渡……其实平日里送信的鸽子都往同一路飞,私下商谈求情岂不是更快?难道还有避嫌的必要?”

    黎念猛地悟了。靠,这个赵城令叭叭地说了如此多,敢情是在阴阳怪气啊!

    她忽然想起自己当初拆穿令仪身份的时候,曾说“一个别庄要真有两个人在管家,绝对争权夺势明里暗里闹得天翻地覆”。她那时只是联想到自己上班几年见识过的历任高层内斗,顺嘴嘲讽两句,万万没想到纸片人的现实亦是如此。

    一国不容两强,皇权军权相争,已经渗透到行政制度的底层。今日她为阻止村人病死所做的一切,日后恐怕也会成为贵人们借题发挥、在朝堂上争取阵营利益的工具。

    但想那么多干嘛呢?她这只笼中雀自作主张干了如此多越界的事,能不能在鹿斟口中威厉骇人的肃王手里活到以后还是未知。只要能解决眼下的病祸,只要最终能对得起自己,便足够了。

    池君原瞧见她在出神,同样直接无视了赵坤昱夹枪带棍的长篇控诉,凑过来小声问:“黎念,你在想什么?”

    “我只是突然在想,之前周氏为儿子求娶令仪,是不是不只看上了他,还看上了令仪如今和那位殿下的关系?”黎念蹙着眉尤在复盘,满心里都是弹幕在飘,“南雍的水真浑呐,果然这桩婚事不能答应,全是坑!”

    池君原不知道为什么被逗笑了。他低头拿扇子抵着眉心,漂亮的桃花眼刹那间流光溢彩,似乎有千万种情绪淌过;最后又隐于春风,变成无人可窥探的秘密。

    赵坤昱听见了他的笑声,气势弱下来,尴尬地问:“……你们怎的在笑。”

    池君原将扇子转开,风度翩翩地答:“我在等家妻开口,她有话要说呢。”

    他们来之前商量的是黎念扮白脸,君原扮黑脸。奈何黎念刷错初印象,如今只能将错就错地演下去。

    想到这儿,黎念干脆抛下现代社恐人的矜持,贯彻别庄的风气蛮横了一把。

    “你不是要流疫的证据吗?”她走上前,揪着赵坤昱的后衣领咬牙将他提起,毫不客气地宣布,“走,这就带你去看看‘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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