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坤昱本以为黎念和池君原会共乘一骑,没想到池君原只是扶黎念上马、耐心地将她腰后系着的玉拨正,而后径直向赵坤昱走来,故技重施将赵坤昱提起来横放在马上。

    马儿达达地跑起来,一路向旗亭村的方向奔去,他们的那匹黑马在前,黎念的那匹小红马在后。

    赵坤昱苦着脸,很是难受。他也不知道池君原对自己做了什么,导致他在山路上再没有反胃,只有被颠到头晕眼花的不适感,直觉得灵魂都快被震出躯壳。

    报复。赵坤昱想,太记仇了,这一定是男人对自己的报复!

    他迷迷糊糊地在心里将“护妻”的池君原骂了一路,不知多久后,马儿却突然自己停下来。

    待到他回神,黎念已经凭自己跳下马,快步跑到路边察看。而后不知怎地,缠绕在赵坤昱手腕上的麻绳一松,他整个人亦被拎着后脖颈放在地上。

    赵坤昱脚软,费力扒着马鞍才未栽倒。他正想横眉呛声回去,看到君原轻飘飘地跃下马,拿一片衣料强行捂在他嘴鼻上,抬步向黎念走去。

    赵坤昱莫名其妙地兜住那节快要落下的布料,而后听到陌生男人夹着哭腔的道谢。

    他愣住,抬头看时,发现黎念和君原刚将一个农活用的木板车推出土坑。板车的主人半跪在地上抹着眼泪,鞋裤上蹭着土灰,车上则被麻布草草地遮着,隐约能看出一个人的轮廓。

    “你车上这是……”黎念这才来得及问。

    “让姑娘见笑了。我在山脚路口开茶水摊,我兄弟家住旗亭村,常来我这里帮忙。”男人脸上满是苦命人风吹日晒逼出来的皱纹,粗糙的手指上亦还带着伤,“听说这几日旗亭村不安稳,我本想停了生意看看情况,我兄弟怕过几天要忙农活,坚持多支几天摊,而后刚刚不知怎的,擦着桌子整个人便昏厥了过去。我一摸,才发现他整个人都是烫的,这才拿板车推他回来,看看能不能找神婆相看。”

    然后便是黎念刚刚看到的那个情景:板车被山路所陷,摊主急得大哭。她顺手帮了他一把,摊主这才从慌乱里回神,对着她和君原感激涕零。他又可怜地冲黎念他们道了一轮谢,而后茫然地说:“我知道神婆恐怕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但我现在没有其他的办法。不然怎么办呢?”

    赵坤昱看怔了。黎念也被戳中心事,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估摸着板车上的男子多半倒于流疫,于是从怀里掏了一节布料送给摊主,告诉他村里有大夫在,回村求医的话多半能进去,但进村时一定要掩好口鼻;又和池君原商量,能不能把大的那匹马让给摊主赶路,由他改用小红马先带姓赵的回去。君原自然是一口答应。

    黎念想完自己所有能想的办法,最后看向摊主,佯装冷静又满心复杂地说:“去吧,去村里吧。会有人管你们的。”

    她情绪不佳,说完这句话后思维断线地空站了片刻,而后忽然被人拽了拽袖子。她身边的池君原凑过来,不着痕迹地挡住正在把板车往马上套的摊主,小心地向她讨要一张新的布料充当巾帕。

    黎念没发现他方才戴过的那节布料去了赵坤昱脸上,低头在自己怀里翻找,手刚摸到布巾边缘,身后忽然起了一阵劲风。

    赵坤昱是个虚弱的读书人,视力倒好,脚程也异常快。他认出了旗亭村的位置,突然沉默地直奔村口而去。

    他们离旗亭村已经不远,黎念努力辨别的话,甚至能隐约看到村口站着几个人影——是原先守在入村路上拦人的别庄护院被鹿斟召回村里,充当临时守卫。

    她怕护院们和行迹匆匆的城令闹出矛盾,提着裙子准备拿两只脚去追,从后背到腋下却蓦地被人揽住。池君原骑着小红马而来,靠近黎念的时候一把捞起她,将她放在自己身前,而后催马疾驰。

    黎念愣了一下,情急之下也来不得羞恼,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在村口前追上赵坤昱,匆匆下马与他汇合。

    护院们看到她自然地放行,还为她指明鹿斟和谢医师大致在的方位。赵城令沉着脸色,没听完便朝他们说的义庄位置冲杀过去,黎念只好继续跟上。

    他们一路上经过许多人,每个人面上都挂着愁苦。

    袁东宝换回别庄的衣衫,刚清理完给外村人临时休憩的屋舍,正按着名单挨个叫孩子们进去住。他敲开一户人家偏房的门,里面的老婆婆看了一眼他,疲倦地摇头说:孩子已经发烧了,他们去不了了。袁东宝敲门的手还未收回,木门便再度关上,将压抑的咳嗽声彻底关在屋内。男孩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探身在这家人的檐下挂上红布。

    男人们掩埋尸体回来,这才有时间吃今天的第一顿饭。别庄的厨子焦头烂额地忙了一下午,因为骤然有人离世,食物的数量还是出了差错,剩下一些无人问津的米饭和杂烩菜。排在男人们最后、眉眼带淤青的青年打完自己那碗饭,闷声问能不能多拿一份没人要的菜给家里人,结果被帮闲的人呛声“死人的饭也要抢”。毫无遮盖的木桶被随意踢到了他脚边,青年看了它一会儿,终究还是弯腰将它抱起。

    曾误抓过黎念的大胡子在抓耳挠腮地和村里的瓦匠理论。他们在村子边缘的空地临时搭了一片屋棚收容病患,材料却不太够。瓦匠说干脆用地慈庙养生畜的棚子算了,他累得烦躁,不耐烦地想把面巾扯下来抽叶子烟,大胡子却记着谢医师说过的话,要和瓦匠说清楚春祭的做饭师傅业已病倒的情况。

    小二哥按照谢枕安的吩咐,几乎把别庄仓库的药材都拿过来了,甚至都快薅秃谢枕安种的一片药田。但别庄备用的药材终究是有限的,能不能对症亦没有把握,要等谢枕安试过一轮才有结论。他着急去找谢枕安对方子,几个村人却以为他拿来的是救命的药,都说自己的家人病得最重,拦着他不说,后来为抢药几乎都要打起来……

    目睹了它们的黎念等人都没有说话。她和赵坤昱心里同时涌现一个念头:只短短半天过去,竟然已经这么不乐观了。

    赵坤昱更是觉得心惊。他看不惯村人们乱成一团,强行挤进为抢药挥拳的几人之间,厉声问:“你们村正呢?旗亭村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村正出来主持诸项事宜?”

    他虽是身着便服,但多年为官的气势尤在,很快便将村人们的戾气镇下来。他们嗫嚅着,说不太明白:“搭棚子的地方吧?不是要用刘家的地盘吗?”“可能在义庄?听说那边起过争执,娃娃家的爹娘不愿意立刻埋葬。”“我来的时候他和兵爷在一起。”……

    赵坤昱看得差点背过气去。黎念正欲说点什么,路边突然有人朝他们跑来,急道:“管事姑娘!”

    黎念定睛一看,原来是先前那位被老村正派去芦门镇报疫的葛家侄子。那青年面色不佳,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你怎么……”她本来想问问情况,又突然意识到有村人在场,迅速改口,“你是要去找村正回话吗?”

    葛姓青年郁郁地点头:“我正要去——”

    他话没说完,赵坤昱已经抬步,肃然道:“前面带路。”

    葛姓青年因这个陌生人的发号施令一头雾水,但池君原沉稳地接了一句“劳烦义士”,他便依言照做了。

    实际上他们都不用特意寻路,走到后来,人潮的方向迅速趋于一致,因为村里的所有人都在着急地找鹿斟和谢枕安拿主意,仿若要拼力抓上那根脆弱的救命稻草。

    他们终究还是在义庄附近找到了鹿斟。鹿斟与忙碌中的护院及村人隔着一点距离,正在和老村正说话。

    黎念他们走近些,听到老村正颤颤巍巍地说自己上门去劝后,已经劝动了那几个耆老接受神医看病。村正今日还没喝过水,眼睛也有些睁不开,似乎一下子又苍老了许多。

    黎念忽然想,人都是复杂的多面体。村子爱面子、想给下一代搞排场是真的;一把年纪还在做事、人或许并不坏,应当也是真的。

    她迅速和之前的风波和解,赵城令却不能。他冷面走过去,开口便要面前的村正说明一下旗亭村如今的情况。

    老村正一下子被问懵了,不知面前的青年为何横眉竖目、架势古怪。他没管赵坤昱的责问,要侄子先过来说说为何自行回村,很快又制住侄子的话:“叫那位大夫也来听吧,很多事我怕听不明白。”

    鹿斟在现场呆得最久,知道忙乱里喊声传不过去,便亲自走进袅袅雾烟里叫人。焚烧而生的白烟里很快转过来一个人影,他和身边的人交代完什么,这才拎着药箱和鹿斟往出走。

    他边走边单手解自己的面巾,似乎要换一张新的再来见人。不远处的赵坤昱瞥到他的动作,却忽然愣住,惊异地出声:“……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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