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黎念是被鹿斟敲门叫醒的。

    她起迟了,意识混沌地站在门外听鹿斟说草堂那场争执的后续。鹿斟听说那个胥吏是旧城尉留下来的老手,胡城尉手底下熟悉全部事务的人不多,因而此前调他来治疫。胡城尉估计也没想到这个人能如此惫懒,以前没有出事,大约都靠旁人帮衬。

    黎念光听鹿斟的只言片语便能脑补出一台新官难做的大戏。她的气反正也消了,便说无碍,她知道胡城尉有他自己的难处,不会把昨天的事往心里去。

    正这么说着,身边忽然飘来一句:“胡城尉委屈吗?昨天这么大的事,他自己却没出现,分明让手下的人也难做。”

    池君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的门,此时刚领饭回来,经过他们时放下食盒,还附赠一句辛辣冰冷的点评。

    他话里埋着讥讽,黎念却一下子醒了,抬头惊喜地看着池君原。

    大佬还是懒得动,没睡饱出门就会有起床气,吃完一顿饭都不能消气。他露完面立马开始划水,看也没看他们,直接推门回房补觉。

    可黎念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开始不一样了。

    君原的改变大概率不是因为“喜欢”于她,而是于他有利,不过黎念依旧很舒爽,很开心。

    “不对劲,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鹿斟盯着她,也意识到他俩的氛围变化,很是迷惑。他沉思片刻,恍然大悟,“你们、你们夜里不会在我隔壁……那个那个吧!好歹收敛一点,这还在流疫里呢!”

    黎念刚剥完水煮蛋,闻言赶紧拿蛋堵住他的嘴:“你瞎说什么呢,没有!”

    鹿斟瞪大眼睛啃了一会儿鸡蛋,忽然大声问:“……难道白天也?!”

    “没有!都说了没有,别造谣!”黎念羞恼地又往他嘴里塞了个包子,险些把鹿斟噎住。

    ——

    因这一桩变相求和,黎念整个上午的心情都很不错,连看到送饭妇人来找池君原说话,都主动调侃了池君原一句:“哟,你的风流债来找你啦?”

    池君原懒得搭理黎念。却见那妇人急匆匆的,不是来找君原分享“婚姻智慧”,是找君原拿主意:“屈、屈磊,就是跟着谢大夫跑、跑前跑后的那个,”她一急起来有点结巴,慢下来才不咬舌,“听说他家老娘,也发了热,莫非是……?要和谢大夫说吗?”

    池君原正好不想干活,甩着指尖叹气暗示自己手累。黎念挨不过他的眼色应承下村妇的请求,顺道带大佬去走走。

    事实证明,当一个人以为自己吃到最一手的瓜时,乌合之众早已将流言编成海洋。

    黎念刚在一处荒田旁寻到谢枕安,便看众人又堵住谢枕安不让他走,两波人正在争执。

    谢枕安平时淡泊,在专业问题上却寸步不让:“……他母亲确有起热,但脉象不是流疫,更似一般的风寒。这不是我一人的意见,即便是换与我同行的曹大夫把脉也是一样的结果,所以诊棚不能将他们收容。”

    老村正的儿子葛智良亦在其中:“你们都听谢大夫说了,总能安心了吧?”

    那些帮过村里埋尸的“义士”仇视起公门,倒替新村正鸣不平:“你爹只是感了风头痛,大夫都要他自行禁足家中,怎么他娘中病,还能在外面行走?”

    手握锄耙的村人亦帮腔:“疾疫这么久都平不下来,看来就是他家传的毒!”“他早就怨恨村子,流疫前刚和村正吵过架。”“对,肯定都是他干的。”“你们不把他们抓进去,是放任杀人不管吗!”……

    村妇近几日都会碰到埋头干活的屈磊,对这个寡言贫瘦的青年有些不忍心:“大夫不是说他家,没、没有染疫吗?”“他在外面行走,要挣一份饭、饭啊……”奈何话音轻柔,立马就被村人的声音盖过。

    黎念则忍不了。她直接提刀挤入人堆,一把将谢枕安拉到身后,挡在他面前大声问:“敢问各位,你们揪着屈磊不放,要护的是公道吗?这公道是写作义理,还是你们的成见?”

    她对这波带节奏的人很是无语。她算是看明白了,刁难屈磊和老谢的人里,一部分是与屈磊有旧怨,趁乱踩一脚;另一部分是对谢枕安和衙门不满,又知道攻击谢大夫也没用,便专盯着他身边人屈磊的错处,把气都撒在小卒身上。

    黎念的刀是从“赤虹郎”那里拿的,按刀的手还勾着城尉给的腰牌,立马震退一半有眼色的人,另一半则是不怕死的无赖,依旧在顽辩。

    黎念眉头一皱,眼看着自己又可能吵不过,用胳膊肘捅了捅侧后方池君原的小臂。

    池君原不知道什么时候折了一朵殷红的山茶花,正拿在手里把玩。他本来打算装傻,但黎念又捅了两下,他便百无聊赖地开口。

    话一出口换了语气:“黎管事,你虽心慈意善、好扶助弱者,但也不能不承认,他们说得不无道理啊!”

    池君原仿佛因为上级的压力有些为难,又忍不住匡正时弊,眼神真诚,话语恳切,“依我之见,既然大家如此坚持,不如由我带路,去城尉和军爷面前呈明所求,及时补救。”他直勾勾地看着窝在村人背后、方才却嗓门最大的那位,“我看这位大哥就很合适,您方才说得最慷慨,稍后也定能说个清楚明白……”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那村人捂住嘴,竟往后退了一步。

    池君原做出错愕的表情,有些“尴尬”:“呃,唐突了,是我错认了人吗?难道是大哥旁边的这位小兄弟?”

    被他所盯的人互相看看,居然开始装傻充愣,眼神躲闪。

    黎念:“噗!”

    她乐了,君原这招也是损,捧杀出头鸟,一捧退一窝啊。

    黎念强绷住不好惹的表情,正准备趁胜追击,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青年的喝问:“是谁刚才拿石子打我娘?”

    屈磊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撂下活急匆匆地赶了回来。他怒气冲冲地质问堵在他家门口的村人,手上还握着药臼,仿佛被侵扰最后领地的野兽,眼神恶狠狠地在傲慢的人类身上一一扫过。

    黎念第一次看见屈磊情绪完全外露的样子,整个人被激得哆嗦了一下。她从他的话语里意识到了什么,回头去看,这才发现老屋的窗户纸上有几个明显的破洞,是被新砸出来的;门也被踹过,有个淡淡的脚印。

    屈磊大呼着气瞪了众人一眼,终究还是按捺下冲动,闷头开门冲进屋中。没多久却又握着两颗小石块出来,直接将领头的那个村人推倒在田沟旁,坐在他身上揪住这人的脖子便打。

    屈磊一言不发地往痛处揍,额头和胳膊因为发力过猛而暴着青筋,如同真正的凶煞之神一般,把众人震到几个瞬刹后才反应过来。

    跟着谢枕安的衙役和村人立马劝架,强行将屈磊架起。而屈磊仿佛这时才憋出怒吼,手下不停:“猪狗不如的禽兽!我娘都瘫了,你们是要趁我不在打死她吗!”

    他一拳一拳揍得实,旁人拉都拉不住,反而给了闹事者把柄:“好狠啊,他果然怨恨邻里。”“那我们也不送饭,不管他们家的死活了!”“对!就该把他娘关起来,关在最远的山头,免得他们一家瘟神再兴风作浪!”……

    “够了!”空中传来一声暴喝,鹿斟终于闻讯赶至。

    他借轻功落地,向众人快步走来,声音又亮又严厉,“如今旗亭村上上下下的粮药都是朝廷为了治疫划拨施放,谁给你们僭越王法、随意扣留物资的权利?一个脑袋不够砍了是吗?”

    他一脚把殴打中的两个人踹开,恨铁不成钢地冲高他两头的屈磊生气:“还有你,你是真要犯个足够受罚的大错,看着他们……”

    “我可以被关起来。”屈磊低着头,突然闷闷地说。

    鹿斟愣了一下,而后听到屈磊说:“你们挨不过流言,最后还是会把我娘单独关起来治病的,不是吗。”

    他没有抬头看人,但大家都知道他在问谁。

    谢枕安茫然地抱着药箱,不知该如何回应。为了保护病人,他确实可能建议城尉和鹿斟这么做。但此时要他找句漂亮的官话安抚屈磊,他不会说。

    屈磊从谢枕安的沉默里得到答案,渐渐冷静下来。他像是被愤怒燃烧了所有生气,心头只余下黯淡的灰:“那便把我和我娘一起关起来吧。我娘不能走动,离不开人,如今这个时候,只有我能去她跟前伺候。”

    他说得慢,语气里都是平静的放弃,但谢枕安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祈求,“我可以不要水,不要饭,染病也不会找你们闹……”

    鹿斟气得肺疼,直接打断他:“你在说什么胡话!都会管饭的,不会让你们死的。”

    屈磊便安静下来。他垂着头,重新回到那个低眉顺目、半死不活的模样,背对着村人的窃窃私语往破屋的方向走。

    “关得好!他这种狠毒的货色,留下来也会蓄意报复大家的!”有人故意加大音量说。

    屈磊却不再理会,只留给所有人一个坚硬的、麻木的背影。

    那背影中压抑了太多纷杂的情绪,黎念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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