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风波仓促中止,众人各怀心思地散去,留下事件的主人公们陷在苦闷里,一个都不能平静。

    鹿斟傍晚来安排屈磊一家人的运送,在田沟旁痛苦地捏自己喉颈,忍不住和黎念吐槽:“都快死了一半人了,这帮祖宗还一天天的不安生,害我喊到嗓子疼。”

    黎念本来在握着水壶喝水,刚想着喝完这口便匀点给鹿斟润喉,一分心却突然猛咳起来,把鹿斟吓了一跳。她掩着面巾咳红了脸,顺了一会气才能说话:“咳咳,是呛到,咳,你别慌。”

    鹿斟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没事,我不怕这个,该你怕我才对,今日刚有个衙役在我面前中招,烧得人都抽搐呢。”

    他说得随意,两个人却都想起近来所见的疫中惨状,同时沉默下来。

    片刻后,鹿斟突然话题一拐:“是了,你是要离我远一点。我来之前帮医馆的小大夫哄婴孩喝羊奶,结果被滋了一身,洗了好几遍都没洗掉那股味……”他懊恼地搓手,直呼倒霉。

    他的样子成功逗笑了黎念,气氛稍微快活些许,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鹿斟便也笑了,挥手要手下帮他领一份汤药回来,喝着防疫。

    等待的时间里他们隔着一点距离随意聊天。鹿斟看着衙役和护院们敲开屈磊家的门,屈磊背着老妇人慢慢走出来,而后衙役们在他们家门前熏香,淡淡的烟雾慢慢把破屋和人影遮得朦胧。他似有所感,平静地说:“黎念,若我真的……若真有那么一天,而你们已束手无策,”鹿斟其实想过最坏的结果,“要不你们都撤出去,我留在诊棚,陪这些村人到最后吧。”

    黎念心中一跳:“你乱立什么flag呢,快呸呸呸!”

    “别打我呀,我呸、我呸还不行嘛!”鹿斟叫。他躲过黎念的乱拳,笑着笑着又咳嗽几声,而后无端地有些空落落。他抬头看向薄暮里刚升起来的月亮,嘀咕得小声又认真,“但你别告诉韩英呀。不然他会逃出陵南大营,提刀逼谢枕安把我从土里刨出来的。我不要那样,我怕被他骂。”

    黎念忽然就想起她做过的那个梦,梦里鹿斟面色苍白,带着血痂蹒跚地走在黑暗里,原本恣意自由的脊背不知被什么无形的重物压弯,好像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

    而前方是即将喷涌过来的火海。

    她再也不能坐视,着急地站起来打断他:“你说什么胡话,绝对不能这样!”

    她抓着裙子,焦灼地想:这故事的剧情不可能尽是死局,一定还有什么她没想到的地方,一定还有解法。她绝不能接受原本活蹦乱跳的鹿斟在她面前BE,她要动起来,再探探出路。

    “不行,我得再去找找谢枕安,问问他疫情流布的细节。”黎念提裙便走,举步生风,“或许再问问池君原,对,还有君原……”

    她念叨着二人的名字,却因为心急而没注意到夜色里往来的人们,差点撞到低头赶路的谢枕安。

    谢枕安刚回村,一个下午走遍了义庄、诊棚、村里小河的水源、周遭肮脏之地,依旧没有什么收获。这几日寻找疫病的缘由未果,试过的药方悉数无用,他百思不得其解,有些心事重重。被黎念一撞,反倒回神。

    “你怎么吓到她了?”黎念已经走远,谢枕安疑惑地问向鹿斟。

    鹿斟挠着头有点懊悔:“我刚刚不慎呛咳,就开玩笑说要是自己中招,或许也要蹲诊棚了,然后二姑娘就……诶?不过我可能更应该蹲草堂?我还是算外乡人的是吧——”少年郎心思不定,很快歪掉重点,开始天马行空。

    “你自然是……”谢枕安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来。他不知是怎么了,拎着药箱愣在原地,蓦地陷入沉思。

    ——

    黎念错失与谢枕安碰头的机会,误打误撞,在诊棚外偶遇池君原。

    她满腹愁肠,想试探试探大佬有什么破局思路,却看一群人围在池君原旁边,七手八脚地教池君原抱婴孩。那婴孩刚被拍完奶嗝,似乎就认定了池君原,不是池君原抱着不肯睡,一离开他便哭。于是池君原只好不熟练地抱着婴孩坐在树桩上,任由对方的小粉拳抓着他胸前的头发,在他怀里慢慢陷入梦乡。

    围着他们的大夫与村人各有各的事,看到池君原的主家黎念回来,与她打个招呼便分头忙碌。待到人群散开,池君原脸上的尴尬才散去,露出一点真实的嫌弃和烦躁。他看出了黎念有事找自己,但终究还是没撂下怀里的孩子不管,抬手朝黎念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自打认识君原以来,黎念还是第一次见到君原这副不耐烦又温柔的模样。她在他旁边站着等了一会儿,等到累意上来差点打嗑睡,胳膊忽然被君原拍了拍。原来时间已经过去很久,那婴孩完全睡熟,被负责照料他的学徒抱走了。

    黎念刚从困乏里惊醒,意识还不太清晰,心绪却已经又被烦恼填满,再难睡着。

    池君原扶住没站稳的她,一眼便看出黎念的低落,于是让她反应几个瞬刹后才开口:“黎念,我陪你走走吧。”

    天色阴沉,忽然就没有了月。他们借不多的灯火沿着村子边缘慢慢走,一直快走到无人处,黎念的愁思依旧浓到化不开:“刚才你抱着的,是离世的那位母亲留下来的孩子?因为沾染过病血,被怕死的爷奶丢在诊棚不管的那个?”

    她在池君原的默默无言里得到答案,有些落寞地问:“君原,人是不能违逆命运的洪流的,对吗。”

    君原没有直接回答:“黎念,你不会放弃,也不能放弃。那么尽力便好。”

    黎念勉强扯出一个笑:“你说这句话,是觉得我喜欢听,还是你真这么想啊。”

    “现在当然不能告诉你。”池君原坦荡地暴露自己的心机,“我要等阿思来猜。”

    黎念这次是真的被逗笑了。她其实并不奢望池君原能完全对她推心置腹,也不介意他有自己的秘密,但偶尔能像朋友一样聊聊天,哪怕充满阴阳怪气、勾心斗角,都是很好的。

    想到这儿,她稍微振作起来一些:“那个,你……还走得动吗?”黎念忐忑地请求,“我想去屈磊他们被关的屋舍看看,找找有没有能伸手帮忙的地方。不然总觉得于心不安,睡不下去。”

    “是你的错吗,这么愧疚。”池君原对她的善感很是无语。不过他今天心情好,多陪黎念绕了一段路。

    他和黎念向河的上游走,很快灯火又密集起来,隐隐露出衙役举着火把交谈的身影。衙役们打了一波哈欠,似乎在苦中作乐,赌今夜老树上会落下几只野鸟。

    他们正搓着手小声取笑昨夜的输家,原本栓好的窗户忽然被撞开。有个村人拿衣服裹着头,似乎这样乔装便不会被人看到般冲出来,把轮值的守卫们吓了一大跳。衙役们被折腾出经验,手脚快的那个先冲上去绊倒要逃的村人,另两个人再一左一右地将村人制住,顺带取下他挡头的衣物。

    村人急眼:“你们按着我做什么!这里又潮又湿,水声还吵,我真是受够了!我要搬回家去!”

    衙役好言相劝:“你家的院子离诊棚太近了,况且之前不是你非要来这边……”“至少等天亮,天亮后我们禀明城尉,否则你们若都要换,这怎么安排得过来……”

    那村人不知从哪里得到屈磊被关在隔壁的消息,很是愤慨,“咳咳咳,天杀的,你们都把瘟神抬到我跟前,还不容我抬脚走吗,你们这是要害死我,咳咳……”

    他斜后方那间旧屋本来有旁人被外面的动静惊醒,点灯交谈,此时突然安静下来,再无一言。

    池君原没在意。他捡起地上的火把,兴致勃勃地凑近看热闹,很快却发出一声轻咦:“你们将面巾遮严些吧。这人怕是染病了,脸颊红得不正常,脖子上还有他自己抓的血印呢。”他倒一点也不怕,好奇地自言自语,“那他是怎么瞒过别人的呢,难道始终用衣物裹着自己以掩盖咳声吗……”

    然而衙役们在胆颤心惊:“啥,见血了?!”他们这些天听说过疾疫是借病血索魂的村中流言,压制村人的手开始有点犹豫,那村人便趁势威胁,歪头作出冲咬的动作:“你们都别过来,咳咳,谁过来……咳咳,我喷谁一脸!……”

    黎念眼见着他挣扎起身要去抓众人的面巾,出声提醒:“你们小心些,别被他的飞沫溅到——”

    她还没冲上去,衙役们把她口中的飞沫误解为飞血,一个个吓得松了手。人倒没撤走,散成一个小圈困住半跪在地的村人。其中一个衙役责任心上来,咬牙举起胳膊,准备从后面悄悄勒住村人的脖子。

    那村人病得厉害,反倒怨恨起所有,嚎叫着挥手挠向四周,伸嘴乱咬,甚至故意把血往别人身上咳。胆大的衙役一击未中,仓惶掩住脸躲避攻势,村人便逮住包围圈的空隙,直接朝那个方向冲去。

    那方向的尽头站着池君原。

    他看似是最后的守卒,实际上毫无防备,浑身都是空当地愣在原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黎念甚至都来不及喊池君原躲避,视线模糊的村人已在跌步里奋力抓向池君原。那村人躲了好几日流疫,半长的指甲没有修剪,直接就划破君原的手背,还把他整个人扑倒在地。

    失去主人的火把咕噜噜滚远。村人胸前猛地一紧,不可抑止地呕出一大口血。

    君原的袍领被扯乱了,人还没反应过来,半边身子便骤然淋上一片赤红,侧脸亦溅上几滴血珠。

    “池君原!”黎念的脸唰地白了,几乎喊出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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