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持续了一夜,又过去一整天。

    黎念这两日依旧按时起来做事,埋头陷在急务之中,但神色一直不太好。

    午后她来找城尉确认药粮的发放细节,胡城尉正忙着指挥人将屈磊一家搬到西边的厢屋闭门疗病,她便独自在大树下等着,一边等一边出神。

    她形容有些憔悴,原先常来和君原搭话的矮个村妇经过此处,塞了一把晒干的陈艾给她:“听、听说你家郎君在闯鬼门塘。”她紧张起来,话又有点结巴,“我家男人他,先前从地慈庙拿的,你、你收好,带在身边,正运驱邪。”

    黎念愣愣地把那把艾草握在手里。她似乎是那个时候才反应过来,是了,因为君原被病患抓破手、又直接沾染对方咳出来的血,他也被单独关了起来。甚至因为村里盛行着“病血传疫”的流言,他被“请”至村里最偏远、水塘边的渔屋严加看管,门窗都被钉上木板,只余一个小口传递药食。

    黎念没想到事情的走向会变成这般,心绪纷乱。她勉强地冲村妇笑了一下,村妇看到她手边几乎没有动过的食盒,担忧地说:“娘子,你要、要吃饭的呀。你若挺不过去,你家郎君可、可怎么办呢?”

    她硬是看着黎念塞了几口素包进肚,这才安心,和黎念闲谈解闷:“我刚刚从那边过来,悄悄瞅了一眼,”她看了看胡城尉所在的方向,好奇地说,“屈磊他,他好像有点愧疚嘞,还问起鹿大人、和你家郎君的近况。”

    黎念有些惊讶:“他居然主动说话了。”

    “是、是啊。我在旗亭村长大,这么多年,才遇见他讲两、两次话。”村妇说着,忽然脸色一红,“以前、以前没注意,他声音还怪好听。”

    “噗!”黎念险些被噎到。好家伙,在古代遇到了同好,这村妇居然也是个声控!

    村妇因这几日的所见,被勾起同情心:“我小、小时候没有讨厌过屈磊的。但村里的大伙都厌恶于他们一家,我怕没人和我玩,便也躲着他不敢、不敢和他搭话。”她叹气,“没想到这么、这么多年,第一次好好地听他讲话,是在这样的处境。”

    黎念的目光柔和下来,轻声说:“站近了仔细看才发现,他老是低头驼背,不去直视别人的眼睛,其实只是表情有点木木、对旁人没有攻击性,是吧?”

    “对、对。”村妇感觉她的形容很精准,立时应和。她心中百感交集,有些怅惘,“明明这么大、这么高大一个小伙。我好想给他后背拍、拍上一掌,让他好好站直哩。”

    ——

    她和村妇作别,这才发现鹿斟不知何时赶来,在和城尉商量着什么。鹿斟很快处理完自己的事,急匆匆要离开,离开时看到黎念,远远地朝她打了个招呼。

    黎念点头聊作回应。她察觉到鹿斟眼神里的担心,不再乱想,收拾起精神做事。待到入夜,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几乎没有停留,洗把脸换了身厚点的衣裳便出门,顺着记忆一直走,直到停在水塘边的渔屋外。

    这偏僻处只有一名衙役在充当守卫,收了她拿来的酒,识趣地与她换班,悄然为她和“夫郎”留出说话的空间。

    但黎念没有出声,也没有坐在门边的陋椅上。她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对面是点着一盏孤灯的简门和窗,男人欣长的背影正投在窗纸上,随烛火摇曳。

    他不知在做什么,很久都没有动。后来风声紧了,他便走到门前,试图将门反锁得更紧些。

    “守卫大哥,”池君百无聊赖地开口,隔着门说,“看这风,似是要下雨了。”

    黎念依旧没有说话。几个瞬刹后,君原慢慢地反应过来。他的手按在门闩上没有动,等了一会儿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黎念。”他的声音压得低,隐约藏着无限缱绻,“你还是不肯与我说话吗?”

    是了。黎念第一夜也有来看望,也是这样隔门站着,被池君原发现后不发一言,直到天亮才默默离开。

    她硬是晾了君原、亦熬了自己一个晚上,直到今日池君原发现自己被冷战,主动来搭话。

    酝酿许久的细雨终于倾下,黎念被迫向前几步,站到有房檐遮蔽的木门前。她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我前夜做了一个梦。”

    黎念心知那不是梦。分明是她向谢枕安询问后,这具身体自行复苏的零星记忆:“梦到你进门那日,令仪见‘我’娶你之心顽固,拿剑逼你自行退婚。你那时又瞎又哑,摸索着捡起破碎的身契,想要阿思接下;‘我’被人拦住没能上前,你便以为‘我’终是要背弃于你,走投无路之际,灰心握上剑身,宁可割破自己的手掌也要以剑自刎。”

    这当然没有成功。鹿斟及时抢了牙人的朱笔打歪君原的手,但鲜红的墨汁溅了几滴在君原的侧脸和脖颈上,又被他不自觉摸出一道痕,宛如梅花盛放,平静决绝。

    在阿思的记忆里看到这一幕时,即便知道自己是穿越而来旁观的孤魂,黎念仍旧被他身上极致的破碎美震住。

    “……你在暗示什么?”池君原问。他的声音没什么波澜,不慌不忙,便显得有些薄情。

    仿佛春风骤冷,凉雨沁背。黎念清醒些许,在昏暗的夜色里冷静地说:“那是你精心设计过的、让阿思心疼入骨的场景。正如你前夜重现的那样,你明明可以躲开那个村人的抓咬,但你没有动,任他来伤。”

    池君原愣了一下,大约没想到她猜中得如此之快:“病血传疫的流言总要有个终局,谢医师需要实例佐证他的猜想,这是个解局的良机。”

    “那就一定要赌上命去证明吗?”黎念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声音无可避免地发抖,“一石二鸟经济划算,就能构成你故意伤害自己的理由吗?”

    她是那样真情实感地惶惶了一整个晚上,生怕君原出事。可临近天明,她骤然反应过来其中的蹊跷,余下的便是成倍的窝火。

    “黎念,你又在凶我。”门后的声音没有半点心虚,反倒有些可怜。

    “……我没有凶你。”黎念抹了一把脸,用商量的语气说,“池君原,行事能不能别这么偏激。世上没有真正的算无遗策,真玩脱了,你的命我向何处讨?去下面找阎王要?”

    她以前是很爱美强惨人设的。

    可直到真正来到纸片人的世界,她才发觉上帝视角的欣赏和置身其中根本就是两码事。

    她气门后这个人的张狂和狠绝,也恨这个人半点不爱惜自己。她无法做到对君原玩命的表演袖手旁观,她只是个没本事的凡人,她害怕。

    雨声渐显。君原似乎终于发现黎念的生气不是玩笑,迟疑着问:“黎念,你哭了吗?我——”

    他好像要认错,但黎念抢在他说出道歉前开口:“……对不起啊。”她尽力笑了一下,声音因着愧疚平和几分,“其实我是来和你道歉的。连上之前在水边朝你发火的那次,都对不起啊。”她自嘲道,“也许你并不需要,这么做,可能只是让我心里好过些……但我没想朝你发脾气,抱歉。”

    池君原隔着门嗅了嗅,惆怅地评价:“你又喝酒。”

    黎念哑然。她脸皮薄,又爱替人尴尬,不仗着点酒意,有些压心底的话如何说得出口。

    她只能拎着酒瓶转身,背靠在门上,看着雨点在河塘里溅起无数细小的涟漪,强行岔开话题:“只喝一口不会醉的。”

    真说开了,黎念心里那根绷紧的弦渐渐松弛下来,整个人痛快很多。她躲着雨,悠悠地说:“虽然我没有几日好活,不过你这条命总归算在我头上。我会尽力兜着你,你也别再作死啊。”

    池君原轻笑:“我的命,你来护?”

    黎念听出他话里的调侃,却一点也不生气:“对哦,也是。”这么大一个大佬,其实不需要她保护,只要他不浪,一定能活得很好。“池君原,你好像并不太坏。既然这样,我和你说句心里话。我想在剩下的日子里都对得起我自己,所以至少这半年,请你好好地活着,就当……就当在救我。”

    君原没有说话。黎念便也不再烦他,拉过来陋椅坐下,又从旁边的木箱里翻出一条薄被盖着取暖,无声地守夜。

    等她抱着被子不慎昏昏沉沉地睡着,原本钉死在门缝的木板忽然松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池君原像没费什么劲一般,轻松地迈出门来。他站在黎念身边观察了一会,确定黎念睡得很深,这才半真半假地说:“黎念,我不做君原了,就做你的‘池岁’,好不好?”

    少女自然不会给他回应。他便俯下身,熟练地把她抱起来,连带被子与酒瓶一块抱进小小的渔屋。他做这动作有些吃力,似乎久违地还有点不好意思,脸颊飘着淡淡的红。

    待把黎念放到床上,他抽出那张已经被淋得有点潮湿的被子扔在桌上,将黎念一点点拱进窄床里侧。而后才去关门,掩着轻咳把雨声隔绝在屋外。

    做完这一切后,他躺回床上,将被子横过来盖,凑合地在床边侧身阖眼,与黎念挤着睡。

    他的呼吸很快慢下来,轻而均匀。春雷隐约,阵雨朦胧,于是他便没有听到门被推开一隙,夜色里亮起一道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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