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着装有修枝剪和手铲的篮子便走,装起花师很是娴熟。

    大约是被大佬感染,加上天气热,黎念一时竟忘了要在王宫里低调行事,稀里糊涂地抬脚跟着池君原走。

    不过临到宫门时,她听着门外的人声想起可能遇到陌生内侍和守卫,仅存的理智还是暂时回笼,小声问:“我们是不是别不打招呼走那么远,至少请个裴美人的宫人带我们……诶?”

    她抬眼与门外的徐恩打了个照面。

    年轻的翊卫无暇与她寒暄。他带着下属站在人群斜侧方,神色凝重,似乎是被不远处内侍的争执打断了行程。黎念顺着他的视线往吵嚷处望,看到内侍们捏着鼻子围住一个少年不让他走,声音又高又细,似乎在教训对方。

    被拦住的那名抱筐少年腿有些瘸,洗薄的衣服还因为搬运花肥有些脏,听到内侍嫌弃他身上的味道,不好意思地朝后缩了缩脚。他身后的蓄髯男子大约是负责此趟运输园土的人,不住朝少年打避让的眼色,可惜少年看不懂,依旧讨好地朝内侍们笑。

    黎念摸不清楚这场争执的缘由,池君原倒是兴致勃勃,主动补充场外情报:“教训宫人的这个内侍叫袁?。先前在殿中替孔无忧抢你功劳的是他的干爹洪象枢,宋国主的内侍监。”

    黎念:“……就这么一点工夫,你已经把他们的关系网摸得这么清楚了?”

    池君原拿空闲的那只手抖开折扇,不予作答。他大大方方踱步到宫门正中,再迈过门槛便会离开裴美人的寝宫。他却舍不得离开这片安全又阴凉的区域,朝看过来的守卫示意自己在等人,而后舒服地停下来观戏。

    ——这热闹凑得,不仅理直气壮,还要挑视野最好的位置嘞。

    黎念麻中麻,无语地跟了过去。只这几步间,宫门附近的争执到了高//潮。蓄髯男子挨不过为难,解释这个名叫阿收的少年被砸过头,从此人便有些傻,请大人们莫与傻人计较。

    袁?像是第一次知道此事,大惊小怪道:“嗯?是吗?连裴美人身边的大宫女哑姑姑都时常回护于他。奴婢还以为哑姑姑早收了他当干儿子,或是……收来自己用哩。”

    他和跟班凑在一处讥笑,彻底惹恼了那名蓄髯男子。男子却敢怒不敢言,只抓着阿收往旁边挪动些许,要他窝回搬运花肥花泥的几人里,别再那么显眼。

    怎料袁禄瞥见他们的动作,误以为他们要无视他的话自行离去,立时暴跳起来,厉声道:“站住,让你们走了吗,这批花肥的来历可还没说清楚——”

    袁禄用来喝退花工的拂尘忽然被人抓住:“袁公公。”徐恩终究还是亲自出手了。他将那拂尘推还给袁禄,徐徐道,“阿收今日并非第一次来此。他已经顶着日头运送好几番花肥,转瞬又要赶出去,这其中有什么道理,还请公公指教。”

    他面上客气,话语犀利,“既是徐某所请,公公替徐某解惑时可小声些。此处是裴美人的寝殿,冲撞到贵人和龙胎,对你我都不太好。”

    袁?见阻拦他的人是徐恩,假笑着从他掌下抽出自己的拂尘:“徐郎将怎地如此较真。玩笑几句而已,没人不让他们通行。”他说完瞎话,捏着腔调道,“不过郎将也知晓这是后廷啊。您几次三番为花奴说话便罢了,私下往来美人寝宫,不怕对裴美人和自己的名声……”

    他装作恍然大悟,实则尖酸道,“哦,忘了!大人如今有国主特谕,全明夷没有不能出入的地方,何况是这区区寝宫!是奴婢没有见识,郎将大人莫怪、莫怪。”

    “你……!”徐恩身后同样佩刀的翊卫挨不住挑衅,赤脸横眉,冲动欲前,看样子要与袁禄辩个清白。徐恩却稳住情绪,用眼神制止了他。

    真正了悟的池君原拿折扇挡住面容,轻声向黎念科普:“原来如此,这大概本就是冲着徐恩来的。洪象枢原以为自己权势显赫,至少在宫中仅在一人之下,还试图咬下禁军这块地盘,却没想到宋国主其实并不信任宦官,而是亲自选拔翊卫,不只要翊卫随侍身侧,还要这些儿郎做他监察国境的心腹耳目。”

    他笑吟吟地评价:“洪公公权倾朝野的美梦落了空,眼下还不知道自己棋差哪步,十分气恼。碍于身份又不能表怨,所以在放任手下的内侍们乱撕乱咬呢。”

    徐恩余光瞥到那抱着花肥的傻少年越来越紧张,眼白频频上翻快要晕过去,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知晓自己才是袁禄发难的根源,全当没听见过袁禄的刻薄话,继续平静客气地同他商量:“那既然公公并不曾阻拦花工通行,也毫无为难宫人之心,便让他们去做活吧。徐某还有戍卫的公务在身,不耽误公公的时间,先行一步了。”

    他告完辞才转身离去,全程公事公办、语气如常,没让宦官抓住一点错处。

    围观了他全部反应的黎念忍不住加入赞叹:“徐郎将情绪好稳定,是个能干大事儿的人……”

    她话音未落,却见袁禄斜睨天空,撇撇嘴嘀咕道:“不过是个仗着皮相供人消遣的玩意,光风霁月个什么劲儿,惺惺作态反类犬……”

    徐恩蓦地顿住。他回头,目光慢慢扫过袁禄全身。翊卫的长刀悬在他腰际,天子赐下的杀器自带森肃的气度,他却并未触碰,只是静静看着对方,视线中的情绪没有发生一丝变化,松弛的身姿没有绷紧半分。

    偏偏,无端地让人胆寒。

    不过袁禄同样不是寻常人,他面上未动,只手指微蜷,明显不愿在姿态上落下风。

    他们无声地对峙几个瞬刹,直到宫门处忽然传来明显的一声:“呃!”

    真是越不想来什么便来什么。黎念被徐恩方才那一眼吓到,竟然打起嗝来,直接吸引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她尴尬不已,拼命捂紧自己的嘴却止不住嗝,恨不得低头钻进地里。

    而她的好池郎早在她出声时便后退半步,拿折扇和宫门阴影遮着下半张脸,勉强掩住自己那一瞬的低笑。

    他看够了戏,心情甚好,道德感也比平时高了一丁半点,待折扇落下便恢复正色,清清嗓子搭救于她:“诶!”他提篮对着宫墙内侧某片花丛,扬声分享自己的发现,“这一枝通泉兰上,是不是同时开着传闻中的‘金簪刺玉’和‘缬海’?双绝并蒂,好兆头啊!”

    * * *

    有些人可能天生自带让人信服的气场。池君原这么明显的岔开话题、这么故意的声调,偏偏无人在意他举止中的槽点,只被他所指的那株奇花吸引目光。

    宫道上的对峙彻底中止,一切纷争都被君原意外发现的吉象搅乱。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挖出那株并蒂的通泉兰,将它转置进一尺半的花盆当中,送去给裴美人报喜。

    池君原已达成目的,本来不想参与其中,奈何机灵的花工受哑巴宫女指点,很快又回头叫池君原,执意要将花盆递还给他。他只好拉黎念下水,带黎念一道前去领赏。

    这下轮到黎念兴灾乐祸了。她盯着池君原怀抱硕大花盆艰难前行的背影,开始猜测大佬内心在如何烦恨,以及温善的伪装还能坚持几秒。

    正憋笑间,他们已跟着哑巴宫女回到裴美人的寝宫前。透过垂纱,隐约能看见裴美人身边还坐着人,哑巴宫女却步伐不断,直接将黎念和池君原往裴美人处引。

    黎念便无可避免地听到了殿内的交谈声。那声音源自一个妇人,言语里忧心忡忡,有些恨裴柔不争气的意味:“……郑家那女郎可是每日都在国主面前显脸。别怪母亲多嘴,他们是什么心思,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黎念听得愣住。

    鹦鹉已收入笼,裴柔在纱帘后低头翻动着什么,没有说话。那位自称是她母亲的妇人愈发焦急起来,满头的珠钗琉璃晃动,纱隙里透出一角石青色的衣袖。她未征询裴柔的意见,竟直接替她下决定:“趁着这段时日不能侍寝,让你侄女过来走动吧。你也多看顾着些,她若能得幸,裴家往后的日子才是无忧——”

    轻纱翻动,妇人忽然意识到寝宫里来了外人,蓦地收声。哑巴宫女隔帘向他们行礼,由池君原手中接过花盆,送进了帘幔后。

    而后便是正常的赏赐流程。裴美人始终坐在纱帘后,黎念再没能再看到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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