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即将下钥。他们与谢枕安汇合,跟在内宦身后踏上返程。

    黎念心事有些重,一路上都在出神,脚步便有些慢,渐渐落在了最后。

    池君原悄无声息地调整节奏,退至与她并肩。他好奇死了,面上却毫无异常,保持着直视前方的步态轻声打听:“又是什么非同小可的发现,能让我们二娘琢磨到忘乎所以的地步?说说。”

    他的衣袖不经意拂到黎念的手背,蜻蜓点水地与之相触,又自然离开。黎念感知到他的靠近,瞬间从游思里回神。

    她瞥到眼前宫女替她所抱的两匹织锦,嘴上自动扯起瞎话:“今天突然醒悟,孔老板先前的‘好意’和‘慷慨’都在坑我。更坑的是,有他算计我,我才有缘进到明夷宫廷见这番世面,以致很快忘记他坑过我这个事实。我总算反应过来了,所以有些无语。”

    池君原细品了一下她的形容:“听起来你像在指桑骂槐。”

    黎念:什么呀,别突然对号入座!“……别闹。我只是在自我反省。”

    池君原的回答漫不经心:“你也发现了吧,孔无忧不会让你觉得自己真在吃亏——事实上有没有吃亏另说。他好像总是挨着别人的底线试探,让人自损三千,又不至于倾家荡产,还有一些微妙的有所得。于是底线越来越低,越来越纵容他的掠夺。”

    黎念若有所思。

    池君原神色未变,却忽然戳破她的伪装:“但你不是在想这个。你在敷衍我。”

    黎念:……

    他猜得没错,无缘见到的那面反倒让黎念更加牵挂,她在想裴柔的事。

    她忍不住代入自己,比平时还共情:“根据你先前在车上给我的回答,那位贵妇的衣衫颜色……”

    池君原听出她的潜台词:有些僭越。

    黎念问:“却没有人提醒,这正常吗?”

    她隐约想起什么,按捺不住自己想吐槽的心:“还有,我们先前被喜掌柜拉着在灯张城游玩。”她的眼神掠过宫女所捧的那两匹织锦,又匆匆收回,“第二站时,她吹嘘过些什么,你还有印象吧。”

    池君原眼神微妙。他还以为她真的什么也没记住。

    他们先前的确在布行见过类似的料子,阿喜当时也说,他们手上的布料有些会供给明夷宫廷。但布行的仓库是按出货价陈列,那织金细锦无论如何都卖不到内侍所说的价格,恐怕在采买那里翻了不只十倍。

    某位国主的恩宠似乎有水分,素服减膳也像是摆姿态,更不必说摆在眼前的采买贪墨……

    池君原往前瞧了一眼,见他们离内宦宫女有些距离,借帮她拭额头上的汗小声问:“你不是很喜欢宋国主。以前见过他?”

    黎念心中一惊。

    他松手,黎念忍不住接住那将坠的帕子,嗫嚅道:“……没有。可能我们气场不合。可能生灵都有自己的敏感。”她转瞬又寻到其他借口,“更何况重商的国度里全民精明,我也是‘商贾’,这样想无可厚非。”不算OOC。

    池君原深深地看着她。他忽然眉目流波、含情脉脉起来,字句清晰地调侃:“二娘……你的秘密也不少啊。”

    * * *

    他们出得宫来,远远看到阿喜晃着腿坐在马车边上,一看到他们便笑着招手:“谢先生、女郎、池公子,看这!我来接你们回去啦!”

    谢枕安一出宫门便慢吞吞地走在最后,某大佬无聊到跑去套他的话,最后反倒是想快点躺平的黎念抱着恩赏走在了最前。

    她按捺不住吐槽欲,边把织锦递上车边问阿喜:“喜掌柜方才怎么不说吉祥话了?”

    “相同的把戏耍到第三次,对客人来说便不新鲜了。”阿喜塞好织锦,递手过来亲自拉黎念上车,“而且今日见到的人太多,阿喜已经把脑袋里存的口彩都掏空啦。”

    黎念借势上车,坐定后瞥到她的脸,突然愣了一下。

    阿喜本在招呼马夫往前走几步,离两个磨蹭的男人近些,一回头看到黎念的神情,转着眼睛笑:“女郎怎么一直盯着我。莫非,是觉得我忽然眼熟起来?”

    黎念语塞:“其实也不是非常像。只是你的五官……”居然有些像裴柔。

    这相似十分微妙,黎念一开始完全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但见过裴美人之后再看阿喜,又会明显发觉阿喜与她面容上的两分相近。

    阿喜大大方方地笑了:“能有几分像裴美人,可是我的福气。我这么说,女郎也许觉得阿喜性格圆滑、在说场面话,但阿喜其实是真心这么想。您或许还不太理解,但有些人,像是徐郎将……一定能感同身受。”

    她话里有话,黎念存了个心眼。可惜下一刻池君原便上了马车,阿喜为他让开位置,与他们匆匆道别,改去谢枕安的马车上招呼。

    黎念本来想和池君原打听阿喜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头沾到车厢,说了半句话竟然昏睡过去。

    这一觉漫长混沌,从乱糟糟的职场梦到跑进鼬獾的竹林小院,从大学课堂点名梦到被攻破的城池,到后来,她梦到了裴柔。

    梦太真实,像是现实里她未能看到的那段后续。

    梦里的纱幔被人拨开,露出裴柔在榻上的睡容。她的手轻轻搭在小腹上,去了首饰的长发铺散在榻边,像一团乌黑的云。那朵异色的并蒂通泉兰摆在榻尾,是云后的淡彩。

    玄凤很早便被宫女们带了下去,房内很安静。来人没有惊醒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榻边。

    他似乎已经很习惯这个场景,手捧起她的头发摸了摸。也不知怎地,那微弱的磨擦像发生在黎念指尖,她清晰地共享了男人的五感。

    她和男人都意识到裴柔的头发表面上干着,实际还有些潮气。于是他随手取来干燥的布巾慢慢擦拭她的发中和发尾。若有若无的草木香被他揉开,反倒渐渐明显起来。

    裴柔忽然抓住他的衣袖。她没有睁开眼,话音轻而确定:“谢谢陛下。”

    宋居岱便明白过来,裴柔应是刚才便醒了。他将裴柔扶起,将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边擦她的发根,边明知故问:“为何要谢孤?”

    裴柔不答。

    他低头嗅她的发顶,感受着那股轻薄却又坚牢的花香,忽然带着一丝慨叹唤她:“柔儿。”

    裴柔睁开眼看向他。

    宋居岱轻拍着她的肩,低声道:“你夏宫的寝殿外有更大一片通泉兰。那里满殿都能闻到花香,即便不每日拿泡了花露的水梳洗头发,香气依旧不散。”

    裴柔朱唇轻启,却又合上。她垂下眸来,重新闭上眼。过了几个片刹,她抓着他的袍袖,带着一些他们才知晓的隐秘情绪答:

    “谢谢沛之。”

    日暮起了风,挂在钩上的纱幔动了动,挣脱束缚垂落而下,因风摇晃。

    帘幔后的人影模糊起来。唇舌的湿润交缠声里,一个影子覆上另一个,后者献祭般昂起了脖颈。

    * * *

    黎念差点因梦中所见而失眠。

    一方面,她觉得传闻不是空穴来风。且不说除了南雍,其他几国依旧夫尊妻卑,没什么对等的先例。乱世之中,王室与望族的结姻都为政//治目标服务,在后宫里追求和论证爱情的人是傻蛋。从细节来看,宋国主这个人的言行恐怕也未必一致。

    另一方面,她又不自觉被裴柔的情绪感染,不断想起宋国主和裴柔的那段对话。她和宋国主心照不宣又没说出口的那些话是什么?他们二人关系的真相,又是何种模样?

    黎念在混沌的梦中快叹了一万多口气,再睁眼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她再度被敲门声吵醒。这情景似曾相识,池君原在同样的敲门声里把被子往头上蒙,甩给她烦躁的背影。

    黎念第一反应:她进循环了?紧接着清醒过来,怀疑是阿喜又耍起“相同的把戏”。

    她开门,见到的却是打哈欠的长龄。对方捧着长长一卷纸,丝毫不与她客套:“早。请客人去旅舍后门签收大礼。”

    黎念懵:“什么大礼?”

    长龄顶着黑眼圈,半死不活地盯着长卷念:“口脂、微型罗盘、手册、匙箸、草绳、匕首……”这显然是阿喜的先见之明,她要长龄拿着清单念,一条都不许遗漏。但长龄很快跳过细节,视线快速划到清单最后,“——诸如此类,你们先前落在船上的行李。”

    黎念阖上身后的房门,自己将那清单接过来,随便扫了两眼:“这些零散的东西倒也不必专程签收吧,或者能不能让旅舍的小二先帮忙收着……”她想,池君原说得没错,孔无忧特意差人来送甜头,他果然不会真让别人觉得自己在吃亏。

    她视线很快移了回去,激动到差点咬舌:“——等等,我们的马和过所?什么马?哪个马?”

    没一会儿,黎念在旅舍后门看到了悠闲吃草的白马和与伙计较劲不肯进门的小红马。小红马倔得很,谁拽它马绳它咬谁,看到黎念却哒哒地跑过来,确认她的味道后,亲昵地拿头蹭她。

    黎念受宠若惊地摸摸它的头:“你们都还在啊!让我看看在外面有没有受欺负……”

    她着急去看小红马的身形,小红马得意地甩甩头,向她展示自己变精壮又长高这个事实。

    黎念松了口气。看来两匹马在她和君原被抓上船后被照顾得挺好。

    只有长龄被小红马的马尾误伤到,捂着鼻子躲到旁边:“那既然行李和马匹已经送到,午后您便去上工吧。”

    黎念:?“什么上工?”

    长龄:?“去孔老板那上工啊。”他把长卷拽过来,掏出自己的手记与上面的文字核对:“这次绝对是阿喜漏了同客人讲,心黑婆娘别想再诬赖我……”

    黎念无语。又来宰客这一套,又来!有没有人能在意下她的感受?“你们是真不怕我扭头走人啊……”

    “孔老板说您会应允的。”长龄找到证据,终于松口气,重新变回原先面无表情的样子,事不关己地复述:“因为您还要找一个匣子。孔老板说,他让你送的,也是一个匣子。”

    黎念:……!

    她深吸一口气,心惊之余,忽地又有些了悟。

    原来这才是“同样的把戏不会再玩”。孔无忧知道黎念会生气,所以提早变了策略,开始玩明牌。

    长龄的话没说完:“而他最后,也是想问您一个匣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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