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君原被黎念的走动声吵醒了。

    他不太高兴地坐起来,看她身穿旧衣,随手编了个侧麻花辫,连根素簪都懒得插,忍不住皱眉评价:“你这打扮出门……是不是有些潦草?”

    黎念心中更火,就差破口大骂:被迫上班已经够烦了,没创死世界已经是她最后的仁慈。更何况连窝囊费都没有,打个什么扮?

    临到口却什么也不想说,满肚子难听话悉数憋回。

    她原地气了一会儿,后来没挨过他的凝视,将辫子扯散,重新编了一次。依旧也没有借用铜镜,依旧还是侧辫的式样,但她新挽发髻,又在辫子上下扯了扯——也很难总结她具体动过哪里,总之整个发型瞬间饱满起来,瞧着没那么丧了。

    池君原勉强放行:“这还差不多。”他招手让她过来,把她差点忘记戴的玉佩系到她腰间,又从床深处不知哪个角落摸出来一小包东西,打开全是黎念没见过的锃亮首饰。

    黎念:“……您这私房钱又是何时何地搞来的啊。”

    池君原挑拣几个轻巧的簪钗往她头上插:“昨日你在马车里睡过去的时候,喜掌柜提及今日会送归我们的行李,我便让她把我那支旧折扇拿走,换了些明夷时兴的首饰回来。”他丝毫不在意那柄旧折扇有多贵重,插完首饰后离远打量几眼,又找了柄团扇插到她腰间,终于满意。

    他忽然唤她名字:“黎念,”而后拂了拂她发顶,颇有些郑重地说,“不要轻易马虎自己的形容,会让人看轻。”

    黎念好不容易感动了一秒,皱眉:“……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她很快反应过来更多的事:“你在逃避话题,你卖扇子只是因为喜新厌旧吧!”

    池君原无情地把她身子掰回去,直接将她推出门并反锁——一副铲屎官出去干活,他要在家里纳凉补觉的猫大爷模样。

    他躺回床上,听到少女无语地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抬步离去。楼板上轻快的脚步声却很快停住,变作她与男人模糊的交谈,又接上她踩阶下楼的声响。

    池君原在这些无害的、逐渐轻微的背景音里闭上眼,意识朦胧、即将睡过去时,楼下忽然远远传来少女有些兴灾乐祸的喊声:“池郎,我们的大腿老谢马上也要出门。这样的话,等会旅舍不包午饭哦——”

    她扬长而去,池君原一秒睁开了眼。

    * * *

    即便身无分文、无饭可吃,池君原还是睡到快日落夕山才姗姗来迟。

    他刚从自己蹭的运货马车上下来,便看到黎念在和孔无忧的人吵架:“……不签。再问八百遍也是不签。且不说监验人不在,后面这批货物的实际质量我不能保证;就算我是熟练工,我原本也不负责签验,签不了,不签。”

    笑话,她被抓来码头,说好的只是帮忙清点货品记个数。基本没教就上岗也便罢了,这种涉及验收和钱款的东西要她签名?她一个临时工签什么名?而且孔无忧最近的货大部分都是要运往明夷国主的夏宫的,万一这批货里有建筑工程用的部件,后面又恰好出问题,谁来担责?她吗?

    “你们再商量商量吧。”黎念最后说。

    池君原看她语气强硬地打发走了人,把手上那碗未动的冰雪冷元子递给她:“这是怎么惹到你了,火气这么大。”

    黎念本来很恼火,听到他温雅闲逸的嗓音,心头郁结的怒火忽然消散三分。

    她已经懒得纠结他从哪里骗来消暑小食,吵架吵得口干舌燥,不客气地接过来便吃:“我都服了。刚开始好歹还有个大娘带着我,结果太阳太毒,没几个时辰她就伤暑被人抬了下去。后来换班的商行主事一直没来,大热天热晕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我莫名其妙成了扛事的中流砥柱,你说离谱不离谱!”

    话是如此,担夫从面前走过时,她下意识扶了一把,嘴上自动开始营业:“对,往那边木推车方向走。这批搬完了别硬撑,扛不住先歇息歇息,旁边可以饮茶!”

    “虽是受迫,但干得蛮投入嘛。”大佬在她身后吐槽。

    黎念欲言又止,反驳不能:妈蛋,这可恨的怨种社畜体质啊!

    她正欲扒拉点什么别的话题反击,码头远处传来一声呼喊:“黎小娘子!唉,哪位是黎小娘子!”

    黎念闻声抬头,看到来来往往的担夫和车夫后冒出一个高瘦中年男子的身影。他走得急,一边点头回答旁人的招呼一边往前冲,险些被地上捆绑货箱的麻绳绊倒。

    黎念愣了愣,还未应答,那男子对上她的眼,莫名认出她,跌跌撞撞朝她走来:“黎娘子,抱歉抱歉,我来晚了!那将作监的大人实在是走得慢,我脱不开身,竟然陪到这个时辰才赶回来,罪过罪过……”

    黎念反应过来:“您是……商行冯主事?”考虑到未来几天都要与他打交道,“我是不是应该喊你冯前辈或者……冯叔?”

    “不敢不敢,你是孔老板‘义妹’,叫我冯掌柜便可。”冯掌柜擦着汗笑,“更何况我年初刚弱冠,你我年纪应当相差不大,平辈相交更合适。”

    黎念:……

    她看了一眼池君原,池君原也在:……

    这冯掌柜明明长着一张三十八岁的脸,年纪居然才刚满二十。孔无忧这下属配置真是一绝:精明副手然而小女孩,行业专家但年纪轻轻还贷奴,年龄满四十减二十的打工人……全员反差。

    她停下游思,把手中册子递给冯掌柜,开始与冯掌柜简单对齐消息和进度。没一会又一艘大船驶入码头,船影笼罩在众人脸上身上。

    黎念下意识抬头,瞧见舷墙边上立着一位戴叆叇的知性女子,正指挥船工放下长板推箱卸货。那女人恰好也看到黎念,远远地朝她点点头,似乎透露着友好。

    黎念:诶?

    她过了一阵才想起,那女子似乎是她初到明夷在典当行遇到过的司柜,被君原骗走过叆叇的那位。

    船上船下熙攘拥挤,黎念再望已无法捕捉女子的身影。她想找大佬确认,一回头发现池君原早已钻进远处供茶的伞下,衍然要在阴凉处干坐着等饭来。

    黎念咬牙切齿,继续与冯掌柜上工。

    不过后面的所见证实了她的想法。从这艘船运下的货箱材质眼熟,像她在楼从赋客船仓库看过的同一种。船上之人的口音也与灯张城略微不同,偶尔倒与长龄有些像。

    冯掌柜看出她的心思,解释道:“这次官家要的货既多且急,所有人却都找不到楼从赋楼船主,孔老板只好代为打理,从明夷各处调楼大船主的人过来帮工。这艘船上的人,大多就是从明夷靠东的几城调来。边城之人自古好强,近些年又历经战事,说话声调普遍比灯张城这边要高。不过也只是听起来气势汹汹,黎娘子不必紧张。”

    黎念借着感慨套话:“难怪。我看他们气质不一般,调度也格外有序,确实不像是寻常卖力人的模样。”

    “哦,毕竟有几位典当行来的能人,听说两三天便习成了熟手,让我们这些旧人压力陡增啊。大约他们这些时日惶惑难安人心飘摇,所以格外奋勉,想在孔老板这里搏一搏。”

    冯掌柜话题一拐,“说起来,楼大船主失踪后,苍境六国的典当行皆关门停业,正是群龙无首之时。孔老板好人当到底,在替它挑选新的买主,黎小娘子若有兴趣,可以一试。凭您和孔老板的交情,他应该会出个好价。”

    黎念打哈哈。她想,看来孔无忧只想要楼从赋的航运和货源,而不愿黑白通吃,沾手高风险高收益的典当行。或者说,他只想做白道上那个人,风险都给别人担。

    她忍不住回想孔无忧当初在楼从赋面前那番关于“老大老三”的言辞,吐槽欲达到顶峰。哪有当老三的挑选老大,也是讽刺。

    她边在心里蛐蛐孔无忧边跟着冯掌柜数验货品,墨笔在正确的货箱数量上打圈,册页翻到新的一页。

    卸完货箱的大船驶走,又一艘船停进码头,笼在他们身上的阴影离开又重至。

    黎念的手忽然停住,悬在名为“雾鱼”和“受珠女”的字迹之上。

    冯掌柜看她惊诧抬头,往她手中的册页上看了一眼:“哦,这货名没来得及更正。先前楼大船主的船队失事,好几艘船连人带货烧没了大半,这雾鱼和受珠女早就失去行踪,估计掉江里寻不回来了。你框起雾鱼几字画道斜线便可,后面会有人勘正的。”

    黎念心里一紧。失踪是怎么回事?长龄不是说月叶风荷阿忽俱在吗?难道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她悬心未定,却无暇探听。天色马上入夜,冯掌柜要她赶快跟上自己,说最后这批货物特殊,须得在船内验收。

    黎念只得照做。而后她走进货船底舱,看到了冯掌柜口中最特殊的货品,是船舱正中一个木匣,匣内一颗拳头大小、散发微光的蚌珠,除此外空空如也。

    黎念:……“冯掌柜,你们这么大一艘船,运一颗珠子……也是挺会包装的哈。”本来就无语,声音在空旷的舱底还自带混响,更加重了她的吐槽欲,“如若路上有水贼,上船后都不用费劲翻找,偷中率百分之百啊。”

    冯掌柜哈哈笑:“本来还有别的,结果和训师一起晕船了,所以提早被运下船走陆路运送,明日才能到。”

    他没有移动那匣子和明珠,始终隔着距离立在匣旁,半张脸模糊在蚌珠照不到的黑暗里:“不过不必担忧被盗。”他凑近黎念,压低声音神秘地和她说:“这珠子可碰不得……一、碰、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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