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小晓起得很早,一双黢黑的熊猫眼,为了这个特殊的日子,她已纠结了好多天,完全打乱了生活节奏。

    恰巧我那天休假,她便硬拉着我同去揭榜,我很明白,她只是不敢一个人面对真相而已,可我又何尝不是?我现在最怕的就是遇见蚯蚓,每次碰面,平静的生活必定再生波澜。

    小晓拨打了蚯蚓的电话,却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怎么不接我电话?难道是考得不理想,自己躲起来了?”小晓自言自语道。

    我心里暗自嘀咕道:如果蚯蚓能有这份自尊心,那到着实令人欣慰。

    “别瞎想了,还是先去学校看看吧。”我安慰道。

    叫了出租车,我们来到蚯蚓就读的学校,果真是高考揭榜的日子,学校里人山人海,有的欢笑,有的忧愁,有的甚至放声大哭,如同硝烟后的战场,一片狼藉,显得太过凄厉与真实,令人触目惊心。

    可那一张张稚嫩的脸,又怎能经受住如此巨大的人生考验?回想过往,我不禁可怜起曾经的自己。

    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蚯蚓班主任的办公室,里面扎满了人,我们等了好半天,这才与她搭上话。

    “您好,老师,我们是——蚯蚓的家长。”小晓恭恭敬敬道。

    “你们是她什么人?”老师压低眼镜框,仔细打量着我们。

    “我是她姐,老师,蚯蚓她——考得怎么样?”小晓满脸焦灼的笑容,一副期待的眼神望着老师问道。

    那老师沉默不语,长叹了一口气。

    “到——到底怎么回事呀?老师。”小晓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你们这当家长的,怎么现在才来!先不说她的成绩,就这孩子吧,品格上就存在一定的问题。”

    “啊?老师,您——您什么意思啊?”小晓用颤抖的声调问道。

    “这孩子吧,平时都是独来独往,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也不服从老师管教,整个学校没一个老师敢训导她,有一次,甚至与数学老师动起手来,这——这成何体统!就这种品质,还能叫学生吗?这么跟你说吧,要不是因为她属灾区特困生,国家有优待政策,学校早给开除了!”老师激动地宣泄道。

    小晓沉默不语,面色惨白。

    那老师继续控诉道:“最重要的是,她翻越学校院墙,彻夜不归,经常与社会上那些不三不四的闲杂人等纠缠在一起,性质极端恶劣,这对学校的负面影响有多大,你们这些当家长的都知道吗?”

    这老师如积攒了多年的怨怒,终于在今天找到了合适的发泄对象,叽里呱啦地讲了一大通,似乎在竭力控诉一名十恶不赦、无药可救的败类。

    最终,老师激动的情绪随着小晓脸上滑下的泪水戛然而止。

    其实有些真相早有定数,只不过某些人刻意欺骗自己而已。

    见小晓哭了,这老师赶紧转换成柔和的语气说道:“不过,说来也有些奇怪,有一段时间,她倒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像变了个人似的,每天认真听讲,没缺过一堂课,甚至,甚至连晚自习过后,她还给自己加时间看书,特别反常,显得特别努力。”

    听此一说,我的心突然为之一跳,那老师所谓的那段时间,应该正是圣诞节前夕,蚯蚓告诉过我,那段时间她每天都有非常认真地学习。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这不过是她为博我欢喜的一个谎言,可没想到,她竟真的因我而彻底改变自己,但,同时,也因为我而再次回归了原本的秉性。

    那,我是否应当为此承担部分责任?如果当初我没拒绝,她便可以继续努力学习,甚至真能考上一所大学,可如若那样,我便真的欺骗了她,也欺骗了自己;而我无情的拒绝又泯灭了她对生活的希望,将她再次打入万丈深渊,如此看来,我又增添了几分愧疚感。

    “喏!这是她的高考成绩单,325,全班最低,连专科都上不了,这也刷新了我们学校的历史记录,拉低了我们整个班的平均水平,校领导还专门针对这次历史记录对我进行了约谈。当然,我本人准备了两年的评先评优,也因为她,彻底没希望了。”这老师无奈且讽刺地说道。

    小晓颤抖地接过成绩单,显然不敢相信眼前那一排数字,但对我来说,那却在意料之中,对于一个如此顽劣的学生,学习成绩自然有个分寸,如果说有那么一点点惊讶,那也只能是比我想象中的分数更高。

    小晓呆呆地伫立着,沉默着,犹如被下了一道死刑判决书,失去了所有希望。

    见此状况,那老师轻声安慰道:“当然了,也不能全都是她自己的责任,环境也是一定的诱因,你们的家庭情况,我早就有所了解,那场天灾实在……,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那份勇气去直面死亡,这给她带来的心灵创伤是无法弥补的,说实话,从教那么多年,我从未见过如此一个孤僻、不愿与人交流的孩子。我给过她很多关心,不论是生活还是学习上,都尝试着交流,可是,这似乎毫无任何作用,仿佛隔着一堵厚厚的墙,无法进行心灵上的沟通。对于学校来说,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我想,更多的还在于家庭方面的引导和帮助。”

    “老师,那蚯蚓现在在哪儿?回来了吗?”我问她道。

    “你看你这话问得,你们当家长的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她不是跟着学校一起出去夏令营了吗?”

    “夏令营?这都高考毕业了,哪个学校还会组织什么夏令营。”

    “她——她是这么跟我说来着。”小晓接近喘息着回答道。

    “唉,她的话你也信?你看看你这家长当得,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她的德行,你自己还能不清楚?”

    “那——那她能去哪儿啊。”小晓开始紧张起来,毕竟,目前的蚯蚓了无音讯。

    “是十二班那邱颖吗?”突然,人群中一个男同学问道。

    “对,就是她,同学,你认识她吗?”我转头问道。

    “这学校里,谁能不认识她啊,头号风云人物,女扛把子,大姐大!”那同学带着戏谑的口吻讥讽道。

    “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刚才在网吧里我还看到她了,和几个男的在一起。”

    我们立马向那男生询问了网吧的详细地址,然后与老师作了别,准备寻找蚯蚓的踪迹。

    小晓移动的速度极快,恨不得立马飞向那家网吧,我能理解她此刻的愤怒与失望,可我却毫无办法,只能紧跟着她的步伐,给予一丝微妙的安慰。

    说实话,此时此刻,我却比她更加忐忑与纠结,我不愿与蚯蚓碰面,尤其是在这个火药气息浓烈的时候,毕竟根本没有做好任何防备措施。

    可导火线已经点燃,这触目惊心的战争又怎能落幕。

    一家昏暗的网吧,几乎没有任何窗户,里面充斥着呛人的烟草味,网吧的角落里,我们搜索到小晓的身影。

    此时的她正坐在电脑前,一副专注的样子玩着穿越火线,嘴里叼着一根香烟,与旁边一个光头赤膀纹身的男生嬉闹着。

    小晓怒气冲冲走到她身后,一手将她口中的烟拔掉。

    “TM的,谁啊,有病吧!”蚯蚓怒斥着转过头,而当她发现是小晓时,脸色立马变得惨白,那一刻,从她脸上,我见到了从未有过的自责和愧疚,但这充满人性的表情也仅持续了数秒而已。

    “你干嘛?”蚯蚓再次露出不屑的表情,随即,她转头向我挑衅道:“哟,纯情小舔狗,你也来啦?”

    “真不害臊!居然还笑得出来,拿着你的战利品!”小晓将那张成绩单丢到蚯蚓脸上,愤怒到了极点。

    这时,蚯蚓旁边那纹身男突然站了起来,怒斥道:“谁呀?谁呀?瞎TM嚷嚷什么呢?”

    “不关你的事!”小晓大声呵斥道。

    “骚娘们儿,你TM欠X吧?”

    如今看来,那纹身男应该非常后悔自己当时喷出的那句脏话,我本无意挑起事端,但骨子里却有一种雄性动物的血腥本能,体内存在一套应激程序,一旦被人开启,便无法停止,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冲动吧。

    见有人对小晓出言不逊,一股气流顿时涌上脑门,促使我机械地挥起拳头,一股脑砸向了那男人的脸部。怒气上头,我已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到底使出了几分气力,只知道他瞬间趴在了地上,满嘴是血,似乎还掉了一颗门牙。

    这狂躁的场面,自然引来了网吧里众人的围观。

    “她是我姐,你——你活该!”蚯蚓似乎并不关心那男人,诅骂他的不敬。

    “好,很好,你还知道我是你姐,那你就是拿这个来报答你姐的?”小晓仍旧非常愤怒,从地上捡起那张成绩单,在蚯蚓面前挥舞。

    “不就是考差了吗?那又能怎样?我不照样活着?”

    “你说什么?不就是考差了?说得轻巧,你知道这次考试对你来说意义有多重大吗?”

    蚯蚓别了小晓一眼,喃喃道:“我自己的生活,不要你管!”

    见此状况,我赶紧调和道:“蚯蚓,你姐都是为了你好,希望你能——”

    “你给我闭嘴,少TM在我面前虚情假意。为我好?过你们的二人世界去吧!别在这里装善人,恶心!”她转头指向我骂道。

    见此状况,小晓咆哮着怒斥道:“那也不关你的事!你先管好你自己的生活,看看你现在都变成什么鬼样子了。”

    “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早被你给破坏了,还有你!”小晓怒视着我们谩骂道。

    “你给我闭嘴,自己不努力,还怪起人家了!”小晓的情绪急剧升温。

    “就是你们,就是你们,无耻!肮脏!□□□□!一对狗男女——。”

    我实在不知道这些刺耳的词语是如何从她口中窜出来的,竟听得我目瞪口呆,无话可说。

    而她放肆的言行终究还是换来了小晓的一记耳光。

    每次争吵都是以此种方式收场,不过,这也在我的预料之中,只不过蚯蚓的反应却与往常完全不同,她不再露出愤怒的表情,而是以一张邪恶、阴冷的笑脸回应着我们。

    摸着被打的脸,她似笑非笑地说道:“呵呵,好一对郎才女貌,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能走多远!”

    说完后,她怒气气冲冲地离开了网吧,而那被我打得满嘴是血的男人则捂着嘴,甩出一句老套台词“给我等着!”,之后,也跟着蚯蚓灰溜溜地跑了出去。

    网吧里,只剩下我和小晓,以及那些网虫们异样的眼光,我不敢再像上次一般追出去,因为我真的是惧怕了,被蚯蚓的怨毒表情给吓到了。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是个挺坚强的爷们儿,不受任何人胁迫,不畏惧任何犀利的眼神,可如今,我却是那么害怕见到蚯蚓,即便只是她的一个影子、一个声音,也会令我汗毛直立、全身戒备,特别是那双变化无常的眼睛,眸子背后的幽邃,更让我不敢直视。

    这一次,小晓并不像从前那样掉眼泪,或许失望的痛楚已浸遍全身,麻痹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像木头人一样呆呆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几分钟之后,她的手机突然想起,打破了那身麻痹。

    “您好,请问您是?”小晓轻声道。

    “……”

    “噢噢,是刘老师啊,您好您好。”

    “……”

    “找到了。”

    “……”

    “现在吗?刚才我跟她发生了点冲突,她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

    “那好吧,我马上过来。”

    简短通话后,小晓挂断了电话。

    “是——谁啊?”我问她道。

    “就刚才那位老师,蚯蚓的班主任。”

    “有什么事吗?”

    “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让我马上过去一趟。”

    “或许,应该是做些毕业交代的事情吧。”我猜测道。

    “嗯,那先过去再说。”

    我们慢悠悠地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彼此互不言语,各自梳理着心里的愁绪。

    然而,刚踏入老师办公室的那一刻,我们便被一股浓烈的火药气息包围着。

    那办公室已不再如先前那般拥挤,前来查看分数的毕业生早已离去,只剩下一副紧张怪异的格局:

    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笔直地伫立在办公室正中央,腋下夹着一叠卷宗,表情严肃。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生坐在凳子上,低垂着头,眉宇间灌满了慌张,时而偷偷瞄向我们身后,似在警觉着什么。

    几位中年男女横眉怒眼,咬牙切齿,似乎正怒气中烧。

    另有几位校领导模样的人,恭敬地蜷缩着身体,面色凝重、焦愁,不住地委叹摇头。

    “刘老师,您找我还有什么事吗?”小晓强颜欢笑地问道。她似乎并未警觉,这屋内凭空出现的一切,竟全是为我们精心布置的。

    刘老师却并不回答,而是望着那两名警察,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她就是学生家长,邱颖的姐姐。”

    那警察望向我们,先是皱了皱眉,艰难地准备着言语,可还未等他张口,那站立着的几名中年男女竟如同听到发令枪的短跑运动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上前来,一把抓扯住小晓的衣服,纷纷破口大骂道:

    “只会生不会养!”

    “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毁了我们家悠悠,我要弄死你!”

    “简直就是社会的败类!”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完全出乎了我们的预料,根本来不及揣测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而当我伸出手准备保护小晓时,那其中一名男子突然抡起拳头重重砸在了我脸上。

    霎时间,只觉得眼冒金星,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嘴里涌出。

    那两名警察立马上前阻拦,将两拨人群分隔开来,小晓一脸惊恐,用手擦拭着我嘴角的血渍,眼泪都快掉了出来。

    面临如此混乱的场景,我却彻底懵了逼,到底是怎么回事?竟无缘无故给人揍了一拳,莫非,是我先前打了那小瘪三,他怀恨在心,现在前来寻仇了?可这也不对啊,如果他真要复仇,也不会选择在老师办公室,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更何况还有两名警察在现场,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就他那德行,我就再借他一百个胆,也量他不敢有这般猖狂的动作。

    为防止冲突继续,校领导和班主任阻拦着那几名中年男女,安抚着他们的情绪,可即便是不动手了,但他们口里却仍旧谩骂不停,各类污秽的言语难以入耳。

    而那两名警察则把我和小晓带到了隔壁房间。

    “警察同志,他们刚才打人了,你们都看到了吧?无缘无故,他们凭什么打人!”小晓向那警察控诉道。

    可那两名警察似乎并不想提及打人的事实,只是轻声问道:“你们——真是邱颖的家长?”

    “对,我是她姐。”

    两名警察相互对望,沉默数秒,然后轻声道:“这样吧,我也就不跟二位兜圈子了,这里有一段视频,看完之后,你们自然就都明白了。”

    说完,那警察拿过一部手机,放到我们面前。

    方方正正的手机屏幕,发出刺眼的亮光,随即而来的是一段吵杂的视频:

    一处杂草丛生的围墙边,几名十七八岁的少女,个个装扮妖艳,她们虽青春靓丽,却满口污言碎语,一副气势逼人、无所畏惧的态势。

    突然,镜头晃动一转,在她们如狼似虎的包围之中,出现了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学生,正耷拉着头,规规矩矩地站立在人群正中央,俨然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又仿若坠入狼群的羊羔,正等待着被撕裂的宿命。

    随着镜头逐步拉近,我终于清晰地看到了那只小羊羔的模样,齐刘海、大眼眶、规规矩矩的轮廓,她——她不就是刚刚隔壁那小女生吗?

    (此处省略数百字)

    三分钟的视频即将完毕,我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扎心的疼痛,虽然手机中播放的声音有些模糊,但那打人者的音调却再熟悉不过。

    视频临终时,这位残酷的凶手,万恶的打人者竟缓慢转过了头。她居然毫不遮掩地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令人胆寒、恐惧的狡黠笑容。

    简短的视频随之而终结,整个画面恰巧定格在那张阴冷、恐怖的笑容之中。

    天呐,那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甚至在一小时之前,我们刚好与她“荣辱与共”。

    我立马转过头望向小晓,期待她会有着与我同样的不可思议。

    可当我转过头的那一刹,看到的则是另外一张脸,一张被倾盆大雨冲刷过的脸。

    我这才恍惚明白过来,原来,当打人者第一时间出现在视频里,小晓便已经确认,这场触目惊心的悲剧制造者,那位万恶不赦的变态凶手,就是与自己有着血亲关系的同胞妹妹——蚯蚓。

    小晓坚持沉默着将视频看完,不是为了再次确认凶手的身份,而是怀着对受害者的尊重,不论事实有多么荒诞,不论场景有多么触目惊心,这一切,她都必须无条件地面对与接受。

    警察沉默着递上一张纸巾。

    此时此刻,似乎所有的谜题都已真相大白,隔壁房间的小女生,气势汹涌的中年人,目光犀利的警察,面容阴沉的校领导,原来这一切都并非巧合,他们聚集一堂,目的只为一个人:那血腥视频中的施暴者——邱颖。

    平日里,我也在网上见过不少欺凌事件,曾经的我也不过是施舍几声叹息,毕竟事不关己。可如今,当这触目惊心的场面活生生、血淋淋地展现在我面前,并叫嚣着让我给出一个公平的判决,这大义灭亲的躯体竟开始有些畏手畏脚了。

    一边是亲人,一边是罪恶,我该如何抉择?不过无论怎样,我终于弄明白一个结论:绝不能让蚯蚓再肆意妄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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