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离开的消息，除了程之初以为，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一百和墩子，毕竟我没有精力去编造太多的谎言，只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尘埃落定、物是人非，到那时，我将不必给任何人作出解释，毕竟，谁还会在乎我曾经的离开？
当我饮下时间这碗汤药，痛楚便注定要与我如影随形，那些日子，我赌上了所有时间用以切断与小晓之间的命脉，我相信它是治愈一切的良方，可以将往事通通捣碎，涅槃重塑成一个崭新的未来，可，我却疏漏了一点，那便是这剂良方在入口之时的极致苦涩，那味道简直如剖心剜肉般疼痛。
那些天，我几乎不怎么起床，讨厌阳光，讨厌吵杂的人群，不愿与任何人交流，就像个废人一般，慵懒地蜷缩在床上，目光呆滞地凝望着天花板，看阳光与阴影的分隔线由清晨向傍晚来回切换。
我不愿说话，也并不感到饥饿，程之初会按时送来一日三餐，我礼貌地动一下筷子，却怎么也无法下咽。原来，人在绝望之时会不顾一切丢掉尊严，就如同现在的我，竟恬不知耻地接受程之初为我所做的一切，像条癞皮狗一般躲在她家里，卑微、懦弱、丑陋到了极点。
我是在等待什么？赖在床上，一想起邱小晓，心里便会生出一阵绞痛，有时大脑又是一片空白，突然回过神时，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紧紧拽着手机，有好几次竟冲动地点出了小晓的电话号码，可犹豫良久，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拨号键。诚然，邱小晓走了，也带走了我的所有。
傍晚，程之初端来一碗粥。
“尝尝吧，我自己做的。”
看着碗里腾出的热气，既感动，又烦躁，我潜意识里拒绝一切关怀，极度希望自己变成隐形人，企图被忽视，希望不被打扰，就这么自生自灭，消失在一个陌生的角落里。
我礼貌地尝了一口，然后放下碗筷。
“怎么？老娘的黑暗料理，不符合大爷口味？”
我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并不说一个字。
这般无理，依程之初往日的脾气，定会毫不犹豫地甩上我一记耳光，痛骂我的不知好歹，然后将我赶出家门。其实那样也好，老实说，我倒真希望有人能痛骂我一顿，甚至是一脚将我踹倒在地，再狠狠毒打一次，当然，我也绝不会还手，毕竟心中的愧疚正需要这极端自虐的方式予以排解。
程之初并未恼怒，而是微微一笑，然后温和地说道：“好吧，知道你没胃口。”
随即，她将碗筷轻轻放到一旁。
相互沉默些许之后，她吞吞吐吐道：“我——想跟你说件事儿。”
我并无任何反应，毕竟心已如死灰，对任何事情都没了兴趣。
见我无动于衷，她凑近我耳跟前，轻声说道：“今天，我见到小晓了。”
“你——你说什么？”我立马转头，紧张的程度太过夸张。
“上午我去原公司取一些文件，如你所言，小晓那小妮子，居然还真的去公司找你了。”
“你看到她了？她——她现在怎么样？还是住以前那里吗？房东没赶她走吧？”我几乎是从床上蹦了起来，全身肌肉紧缩，血液滚烫得几乎快要蒸发。
见我反应如此剧烈，程之初瞪大了双眼，一副被惊到的表情。
我这才尴尬地躺回床上，平缓语气问道：“她——还好吧？”
“还——还好。”之初别过头，似乎是在躲避我的目光。
“那她——”
“我同她聊了一会儿，她还在继续寻找你。”
“那——你没告诉她我——？”
“没有，我跟她撒谎了，说并不知道你的下落。”
“那——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之初停顿片刻，然后皱着眉，轻声说道：“唉，力齐，其实，我觉得，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看来，经此会面，她们定是谈了不少话，交了不少心，两个女人碰面，互述衷肠，难免会被情感占了上风。
我仰望着毫无光泽的天花板，用极度无奈的语气回答道：“我说过了，这个决定本就是错误的，我也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可——这却是我唯一的选择。”
程之初摇着头准备离开，可当她走到房门时，却突然转头道：“对了，小晓说，无论你身在何处，她都希望你能好好生活。虞力齐，你不应该继续这样躲在壳里等死了！”
这是有史以来，我听到程之初说过的最沉重的一句话，躲在壳里？等死？难道真如她所言，我就是一只颓废将死的蜗牛？
当前的局势，目前的状态，很显然，我与小晓已两败俱伤，这并非我想看到的结果，也并非当初做决定时所希望的结局。难道，我真的做错了？
不知不觉，身体驱使着我逃至卫生间，打开所有浴室灯，让刺眼的亮光曝晒我泛黄发臭的躯体，抑或是多日不见阳光的缘故，这双浑浊的眼睛已被浴灯灼出了眼泪。
经过好几分钟努力尝试，我才勉强睁开双眼，而那模糊目光的终点，平整的镜面上，却浮现出一张枯瘦、焦黄、蘸满胡渣子的轮廓，整个镜框内挤满了颓废与荒芜。
这——这镜子里的妖怪究竟是谁？我用颤抖的双手欲要揭开那张粗糙干枯的面具，一股怜悯的疼痛袭遍全身，没想到，这些时日，我竟将自己的躯体折磨到如此境地，就像是一个贪生怕死的逃兵，被遗弃到荒野，既选择了失去，便注定一无所有。
我极度讨厌自己现在样子，讨厌那双深邃幽怨的瞳孔，讨厌那副即将腐烂的躯体，我只能尽力安慰麻痹自己：虽然我和小晓不能携手共度此生，可庆幸的是我们仍处于同一片星空之下，所幸，我们之间的距离不需要用光年来计算，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不必用生死来度量，此生，若还能再度相见，或是淡然一笑，或是长叹唏嘘，便足以苟活此生。
与镜子里的他对峙良久，最终，我做出了一个起死回生的决定——彻彻底底将自己清洗干净，哆哆嗦嗦地拿起剃须刀，刮掉了这裹满一身的颓废。
收拾完毕，终于有那么一点像人的样子，我悄悄来到程之初房门前，轻敲两声，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从明天开始，我同你一道上班。
就这样，我回到了这个喧嚣繁杂的世界，并非喜欢，而实属仅存的一条生路。那些时日，我不敢腾出时间休息，而是将所有精力倾注于工作，一方面是企图以工作的方式报答程之初的恩惠，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根本不敢放空自己，因为一旦大脑有了缝隙，邱小晓便会从脑细胞中快速涌出，如十面埋伏的危机，那些快乐的、痛不欲生的回忆会狂轰滥炸，一发不可收拾。
虽然我暂时断绝了与那帮人之间的联系，可程之初却是与他们保持着联系的，毕竟咱俩不能同时消失，要不然，便多了几分私奔的嫌疑。
当然，她也是谨遵诺言，帮我守护着秘密，没有将我的行踪透露给任何人。而也是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两个家伙在听到我失踪的消息后，极度躁动与不安，猜测我可能是遭遇了绑架，嚷嚷着一定要报警，幸亏有程之初安慰，说我必定有自己的难言之隐，要不了多久，一定会再次出现，这才稳住了他们的情绪，要不然，大街小巷必定贴满了关于我的各类寻人启事。
与程之初一起工作十分融洽，怎么说呢，总感觉她就像植入我体内的一部心灵探测器，能监测出我内心任何情绪变化，所以，在她面前，我也不必隐藏什么，索性自然发泄，倒也能乞得些轻松自在。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流走，痛苦也在一天天衰减，老实说，我更希望邱小晓属于那种薄情寡义的人，希望她已将我忘得一干二净。虽然我与她没有建立确切的恋人关系，但我们之间的情感却超出了浮华的伪装，俨然成为了实实在在的一家人。
可真爱往往如此，它很牢固，牢固得无坚不摧，但同时它又非常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弱点和软肋也就在于此，有的爱太过沉重，注定只能浅尝辄止。
白驹过隙，时间转眼流逝至春节前夕，我已忘记邱小晓到底离开了多久，更衡量不了与她之间的距离。
像往年一样，我买好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准备回老家过年，想想自从电话号码更换之后，我就再没主动与家里取得过联系，趁此机会，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试图了解父母的近况。
“喂？是哪个？”浓重、高分贝的嗓门，一听就是我那憨厚淳朴的老娘亲。
“是我啊，妈。”我笑着喊道。
“啊，是齐齐啊，真的是你吗？”
“当然是您儿子啰！我的声音还能有假？”
“齐齐啊，你可算是有消息了，妈可担心死你了，还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随即，电话那头传来老娘的哭声，这反倒让我感觉莫名其妙，她是怎么知道我失踪的消息？
“妈，您什么意思啊，谁跟您说我出意外啦！”
“阿姨，是她吗？是她吗？”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另外一个女人急促的声音，这气息与节奏太过熟悉，竟令我的心为之一颤，呼吸瞬间困难，手脚变得瘫软，全身开始抖动起来。
不错，电话旁边的那个人，无疑正是邱小晓，没想到这倔强的小妮子，居然——居然追寻到了我老家。
“对对对，是他，是齐齐，小晓啊，你赶紧，赶紧跟他说话。”妈含着泪兴奋地说道。
顷刻间，我的躯体如磐石一般封印起来，四肢生硬发麻，内心却如滚烫的星河，迷茫灼热，各类复杂的感情混杂其中，不断搅动，不停发酵，短短数秒，却恍如分割了几个世纪。我慌里慌张、不知所措地等待，等待着电话那头蠢蠢欲动的电流波动。
“是你吗？”那声音非常清晰，牵扯出几许憔悴与激动，仿佛就在耳畔一般，隔着遥远的距离，顺着电缆，我几乎能听到对面心脉的搏动声。
“嗯，是我。”沉默了半响，我憋出几个字，惧怕再多一个字眼儿，便会将眼泪彻底逼出来。
“为什么？”
我沉默着，不知如何应答。
“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她语调开始加重。
“没有为什么。”我咬紧上下牙床，装出一副绝情的腔调。
“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你跟我说，我都可以改，不要突然离开，好吗？”
“算了吧，我们——我们到此结束吧。”
“不行！只要你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就绝不会放弃！我会一直找你，直到你出现为止。”
“你——何必呢？”
“我何必？我何必喜欢上你？何必死皮赖脸地粘着你？”
“唉，我——”
“虞力齐，你不要仗着我喜欢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我。对，我承认，我是有见不得人的过去，也知道配不上你，可即便你要走，那也总得给我道个别吧，要死，也应该让我死个痛快，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一走了之，算怎么一档子事！”
“好了，就这样吧，都结束了。”
“虞力齐，你算什么男人！你怎么可以——”小晓心急如焚地哭出声来。
一阵酸楚突然涌进鼻腔，视线顿时模糊，一番话如箭在弦——亲爱的，请原谅我欺骗了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其实我一直都深爱着你，希望永远和你在一起，我爱你，我真的真的很爱你，你等我，我现在就回家，和你热泪盈眶地拥抱在一起，我要诉说这长久以来的无奈，我要证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不论这番话有多通俗、多肉麻，我都希望她能真真切切地听见，可，可我却怎么不由自主地挂断了电话？我怎么会如此绝情！怎么能如此混账！
滴答滴答，眼泪一滴一滴坠入地面，滴答滴答，时间一秒一秒撕碎灵魂。我用颤抖的双手拔出电话卡，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害怕失控之后会义无反顾地整理背包赶回老家，如若这样，那我这段时间以来所受的煎熬就全白费了，她这短时间忍受的痛苦也就再无任何意义。无可奈何，我只能始终如一地选择逃避，直至大家将我和我的故事彻底忘记。
我像木头人一般站在窗前，将双手揣进裤兜，倔强地抬起头，不忍眼泪肆意流下，一种夹带着刺疼的麻木从脚跟袭至头顶，吞噬着我整个身体，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倾塌，与我的躯体连为了一体，定格、安静，而这个世界的中心，我的心脏，正传来血液凝固的声音。
程之初去了他爸那，很晚才回来，一走进门，她便急切地问道：“你丫的，到底去哪儿了？给你打电话，一直说没在服务区！急得我马上赶回来了。”
“噢，那个——，我刚才，将电话卡给扔了，那个号，以后不再用了。”我吱吱呜呜解释道。
不知道是我太不善于隐藏自己，还是程之初太容易看穿别人，总之，我始终休想逃过她的眼睛，毕竟她太过聪明，以至能从我的眼神、语气、以及肢体动作找寻到蛛丝马迹，再将各种环节、片段串联起来，经过缜密地逻辑推理，将真相彻底还原出来。
“她，找到你电话号码了？”程之初坐到我旁边，变得严肃起来。
我对自己冷笑一声，回答道：“刚给我妈打过电话，才知道，原来——原来小晓去了我老家。”
“什——什么？去你老家等你？”
“嗯”我点点头。
“我去！这小丫头片子，还真挺聪明伶俐，猜准你肯定会回老家过年，所以准备来个守株待兔。”
我沉默不语。
“哎，小晓胆大、执着、敢爱敢恨，老娘竟然有些感动了。”
“没想到，过了那么久，她还是没能放开。”我低着头，用低沉的语调说道。
“想得美！有些事情，是用一辈子也无法释怀的，即便是时间将它深埋，那也只是暂时的尘封，并不代表它不再存在。”
“我懂你的意思，可，我到底该怎么办？我想让她彻底释怀，不愿她那么痛苦。”
“感情的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那么透彻，或许在你看来是对的，可在别人眼里，却是致命的错误，其实吧，这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对与错，关键在于当事人自己怎么看待。在爱情的路上，没有对与错，只有选择与结果。”
“选择与结果？”我皱着眉转头问她道。
“对，当今社会，很多人习惯将一切责任推卸给现实，比如两个本可以走到一起的人，却找出一大堆现实的理由让彼此分开，什么工作距离啊，家庭条件啊，父母反对啊，性格不合啊，他们将这些称之为不容侵犯的现实，其实说白了，就是背叛了当初的承诺，做不到忠贞于爱情，而自己又不愿承担起这个责任，于是便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现实，可耻地将这一切责任嫁祸给现实，说成是现实拆散了他们。当然，这也只不过是我个人的观点，或许在那些人看来，我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多么无知，多么不成熟，但我却偏爱于此。所以，每个人对生活的看法并不一样，你得躲开别人的视线，静心思索什么样的人生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程之初一口虔诚地说道。
“我很清楚，我就是个混蛋，不该与小晓分开。”我笑着自嘲道。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吧，每一个人都应该坚守住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东西，千万不要让别人的思想左右你的选择，因为你所经历的故事、生活的方式，本就与他人截然不同。你顾全大局，为了小晓的未来而选择放弃，这是正确的做法，而小晓呢，敢爱敢恨，不顾一切，即便是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这也并没错，你们都在遵循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声音，都是正确的选择。”
“或许吧。”
“当然，我说的话也不一定是真理，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真理可言，朝着你坚持的方向走下去，那就对了。”
“嗯，我知道。”
程之初甩下拖鞋，盘坐在沙发上，轻声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看来，这个春节是回不去了，哎，竟落得个无情无孝的境地。”我叹着气，掏出一支烟，安静地点燃。
香烟燃至半截，程之初笑着对我说道：“那要不这样吧，反正我爸这段时间特别忙，不能陪我过节，要不，咱俩组团过个春节？”
“噢？”我制造出一个无精打采且无可奈何的拟声词，一方面，心里还在忧虑小晓，毕竟这是我始终无法释怀的情愫，另一方面，好像我的确也没有其它地方可去，也只能这么厚着脸皮躲在程之初家里。
“担心小晓？”程之初看穿了我心中的忧虑。
我皱眉不语。
“放心啦，她跟你爸妈在一起，出不了什么问题的，如今的她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多给她一点时间吧，让她静下心来多想想。”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当初选择了分开，也就断绝了彼此的希望，这条路，我和小晓都走得太过艰难，太过沉重，唯一希望的，是能将这段非常时期内的痛苦值降到最低。
就这样，时间稀里糊涂地跳至除夕。
当我饮下时间这碗汤药，痛楚便注定要与我如影随形，那些日子，我赌上了所有时间用以切断与小晓之间的命脉，我相信它是治愈一切的良方，可以将往事通通捣碎，涅槃重塑成一个崭新的未来，可，我却疏漏了一点，那便是这剂良方在入口之时的极致苦涩，那味道简直如剖心剜肉般疼痛。
那些天，我几乎不怎么起床，讨厌阳光，讨厌吵杂的人群，不愿与任何人交流，就像个废人一般，慵懒地蜷缩在床上，目光呆滞地凝望着天花板，看阳光与阴影的分隔线由清晨向傍晚来回切换。
我不愿说话，也并不感到饥饿，程之初会按时送来一日三餐，我礼貌地动一下筷子，却怎么也无法下咽。原来，人在绝望之时会不顾一切丢掉尊严，就如同现在的我，竟恬不知耻地接受程之初为我所做的一切，像条癞皮狗一般躲在她家里，卑微、懦弱、丑陋到了极点。
我是在等待什么？赖在床上，一想起邱小晓，心里便会生出一阵绞痛，有时大脑又是一片空白，突然回过神时，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紧紧拽着手机，有好几次竟冲动地点出了小晓的电话号码，可犹豫良久，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拨号键。诚然，邱小晓走了，也带走了我的所有。
傍晚，程之初端来一碗粥。
“尝尝吧，我自己做的。”
看着碗里腾出的热气，既感动，又烦躁，我潜意识里拒绝一切关怀，极度希望自己变成隐形人，企图被忽视，希望不被打扰，就这么自生自灭，消失在一个陌生的角落里。
我礼貌地尝了一口，然后放下碗筷。
“怎么？老娘的黑暗料理，不符合大爷口味？”
我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并不说一个字。
这般无理，依程之初往日的脾气，定会毫不犹豫地甩上我一记耳光，痛骂我的不知好歹，然后将我赶出家门。其实那样也好，老实说，我倒真希望有人能痛骂我一顿，甚至是一脚将我踹倒在地，再狠狠毒打一次，当然，我也绝不会还手，毕竟心中的愧疚正需要这极端自虐的方式予以排解。
程之初并未恼怒，而是微微一笑，然后温和地说道：“好吧，知道你没胃口。”
随即，她将碗筷轻轻放到一旁。
相互沉默些许之后，她吞吞吐吐道：“我——想跟你说件事儿。”
我并无任何反应，毕竟心已如死灰，对任何事情都没了兴趣。
见我无动于衷，她凑近我耳跟前，轻声说道：“今天，我见到小晓了。”
“你——你说什么？”我立马转头，紧张的程度太过夸张。
“上午我去原公司取一些文件，如你所言，小晓那小妮子，居然还真的去公司找你了。”
“你看到她了？她——她现在怎么样？还是住以前那里吗？房东没赶她走吧？”我几乎是从床上蹦了起来，全身肌肉紧缩，血液滚烫得几乎快要蒸发。
见我反应如此剧烈，程之初瞪大了双眼，一副被惊到的表情。
我这才尴尬地躺回床上，平缓语气问道：“她——还好吧？”
“还——还好。”之初别过头，似乎是在躲避我的目光。
“那她——”
“我同她聊了一会儿，她还在继续寻找你。”
“那——你没告诉她我——？”
“没有，我跟她撒谎了，说并不知道你的下落。”
“那——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之初停顿片刻，然后皱着眉，轻声说道：“唉，力齐，其实，我觉得，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看来，经此会面，她们定是谈了不少话，交了不少心，两个女人碰面，互述衷肠，难免会被情感占了上风。
我仰望着毫无光泽的天花板，用极度无奈的语气回答道：“我说过了，这个决定本就是错误的，我也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可——这却是我唯一的选择。”
程之初摇着头准备离开，可当她走到房门时，却突然转头道：“对了，小晓说，无论你身在何处，她都希望你能好好生活。虞力齐，你不应该继续这样躲在壳里等死了！”
这是有史以来，我听到程之初说过的最沉重的一句话，躲在壳里？等死？难道真如她所言，我就是一只颓废将死的蜗牛？
当前的局势，目前的状态，很显然，我与小晓已两败俱伤，这并非我想看到的结果，也并非当初做决定时所希望的结局。难道，我真的做错了？
不知不觉，身体驱使着我逃至卫生间，打开所有浴室灯，让刺眼的亮光曝晒我泛黄发臭的躯体，抑或是多日不见阳光的缘故，这双浑浊的眼睛已被浴灯灼出了眼泪。
经过好几分钟努力尝试，我才勉强睁开双眼，而那模糊目光的终点，平整的镜面上，却浮现出一张枯瘦、焦黄、蘸满胡渣子的轮廓，整个镜框内挤满了颓废与荒芜。
这——这镜子里的妖怪究竟是谁？我用颤抖的双手欲要揭开那张粗糙干枯的面具，一股怜悯的疼痛袭遍全身，没想到，这些时日，我竟将自己的躯体折磨到如此境地，就像是一个贪生怕死的逃兵，被遗弃到荒野，既选择了失去，便注定一无所有。
我极度讨厌自己现在样子，讨厌那双深邃幽怨的瞳孔，讨厌那副即将腐烂的躯体，我只能尽力安慰麻痹自己：虽然我和小晓不能携手共度此生，可庆幸的是我们仍处于同一片星空之下，所幸，我们之间的距离不需要用光年来计算，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不必用生死来度量，此生，若还能再度相见，或是淡然一笑，或是长叹唏嘘，便足以苟活此生。
与镜子里的他对峙良久，最终，我做出了一个起死回生的决定——彻彻底底将自己清洗干净，哆哆嗦嗦地拿起剃须刀，刮掉了这裹满一身的颓废。
收拾完毕，终于有那么一点像人的样子，我悄悄来到程之初房门前，轻敲两声，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从明天开始，我同你一道上班。
就这样，我回到了这个喧嚣繁杂的世界，并非喜欢，而实属仅存的一条生路。那些时日，我不敢腾出时间休息，而是将所有精力倾注于工作，一方面是企图以工作的方式报答程之初的恩惠，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根本不敢放空自己，因为一旦大脑有了缝隙，邱小晓便会从脑细胞中快速涌出，如十面埋伏的危机，那些快乐的、痛不欲生的回忆会狂轰滥炸，一发不可收拾。
虽然我暂时断绝了与那帮人之间的联系，可程之初却是与他们保持着联系的，毕竟咱俩不能同时消失，要不然，便多了几分私奔的嫌疑。
当然，她也是谨遵诺言，帮我守护着秘密，没有将我的行踪透露给任何人。而也是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两个家伙在听到我失踪的消息后，极度躁动与不安，猜测我可能是遭遇了绑架，嚷嚷着一定要报警，幸亏有程之初安慰，说我必定有自己的难言之隐，要不了多久，一定会再次出现，这才稳住了他们的情绪，要不然，大街小巷必定贴满了关于我的各类寻人启事。
与程之初一起工作十分融洽，怎么说呢，总感觉她就像植入我体内的一部心灵探测器，能监测出我内心任何情绪变化，所以，在她面前，我也不必隐藏什么，索性自然发泄，倒也能乞得些轻松自在。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流走，痛苦也在一天天衰减，老实说，我更希望邱小晓属于那种薄情寡义的人，希望她已将我忘得一干二净。虽然我与她没有建立确切的恋人关系，但我们之间的情感却超出了浮华的伪装，俨然成为了实实在在的一家人。
可真爱往往如此，它很牢固，牢固得无坚不摧，但同时它又非常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弱点和软肋也就在于此，有的爱太过沉重，注定只能浅尝辄止。
白驹过隙，时间转眼流逝至春节前夕，我已忘记邱小晓到底离开了多久，更衡量不了与她之间的距离。
像往年一样，我买好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准备回老家过年，想想自从电话号码更换之后，我就再没主动与家里取得过联系，趁此机会，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试图了解父母的近况。
“喂？是哪个？”浓重、高分贝的嗓门，一听就是我那憨厚淳朴的老娘亲。
“是我啊，妈。”我笑着喊道。
“啊，是齐齐啊，真的是你吗？”
“当然是您儿子啰！我的声音还能有假？”
“齐齐啊，你可算是有消息了，妈可担心死你了，还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随即，电话那头传来老娘的哭声，这反倒让我感觉莫名其妙，她是怎么知道我失踪的消息？
“妈，您什么意思啊，谁跟您说我出意外啦！”
“阿姨，是她吗？是她吗？”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另外一个女人急促的声音，这气息与节奏太过熟悉，竟令我的心为之一颤，呼吸瞬间困难，手脚变得瘫软，全身开始抖动起来。
不错，电话旁边的那个人，无疑正是邱小晓，没想到这倔强的小妮子，居然——居然追寻到了我老家。
“对对对，是他，是齐齐，小晓啊，你赶紧，赶紧跟他说话。”妈含着泪兴奋地说道。
顷刻间，我的躯体如磐石一般封印起来，四肢生硬发麻，内心却如滚烫的星河，迷茫灼热，各类复杂的感情混杂其中，不断搅动，不停发酵，短短数秒，却恍如分割了几个世纪。我慌里慌张、不知所措地等待，等待着电话那头蠢蠢欲动的电流波动。
“是你吗？”那声音非常清晰，牵扯出几许憔悴与激动，仿佛就在耳畔一般，隔着遥远的距离，顺着电缆，我几乎能听到对面心脉的搏动声。
“嗯，是我。”沉默了半响，我憋出几个字，惧怕再多一个字眼儿，便会将眼泪彻底逼出来。
“为什么？”
我沉默着，不知如何应答。
“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她语调开始加重。
“没有为什么。”我咬紧上下牙床，装出一副绝情的腔调。
“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你跟我说，我都可以改，不要突然离开，好吗？”
“算了吧，我们——我们到此结束吧。”
“不行！只要你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就绝不会放弃！我会一直找你，直到你出现为止。”
“你——何必呢？”
“我何必？我何必喜欢上你？何必死皮赖脸地粘着你？”
“唉，我——”
“虞力齐，你不要仗着我喜欢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我。对，我承认，我是有见不得人的过去，也知道配不上你，可即便你要走，那也总得给我道个别吧，要死，也应该让我死个痛快，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一走了之，算怎么一档子事！”
“好了，就这样吧，都结束了。”
“虞力齐，你算什么男人！你怎么可以——”小晓心急如焚地哭出声来。
一阵酸楚突然涌进鼻腔，视线顿时模糊，一番话如箭在弦——亲爱的，请原谅我欺骗了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其实我一直都深爱着你，希望永远和你在一起，我爱你，我真的真的很爱你，你等我，我现在就回家，和你热泪盈眶地拥抱在一起，我要诉说这长久以来的无奈，我要证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不论这番话有多通俗、多肉麻，我都希望她能真真切切地听见，可，可我却怎么不由自主地挂断了电话？我怎么会如此绝情！怎么能如此混账！
滴答滴答，眼泪一滴一滴坠入地面，滴答滴答，时间一秒一秒撕碎灵魂。我用颤抖的双手拔出电话卡，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害怕失控之后会义无反顾地整理背包赶回老家，如若这样，那我这段时间以来所受的煎熬就全白费了，她这短时间忍受的痛苦也就再无任何意义。无可奈何，我只能始终如一地选择逃避，直至大家将我和我的故事彻底忘记。
我像木头人一般站在窗前，将双手揣进裤兜，倔强地抬起头，不忍眼泪肆意流下，一种夹带着刺疼的麻木从脚跟袭至头顶，吞噬着我整个身体，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倾塌，与我的躯体连为了一体，定格、安静，而这个世界的中心，我的心脏，正传来血液凝固的声音。
程之初去了他爸那，很晚才回来，一走进门，她便急切地问道：“你丫的，到底去哪儿了？给你打电话，一直说没在服务区！急得我马上赶回来了。”
“噢，那个——，我刚才，将电话卡给扔了，那个号，以后不再用了。”我吱吱呜呜解释道。
不知道是我太不善于隐藏自己，还是程之初太容易看穿别人，总之，我始终休想逃过她的眼睛，毕竟她太过聪明，以至能从我的眼神、语气、以及肢体动作找寻到蛛丝马迹，再将各种环节、片段串联起来，经过缜密地逻辑推理，将真相彻底还原出来。
“她，找到你电话号码了？”程之初坐到我旁边，变得严肃起来。
我对自己冷笑一声，回答道：“刚给我妈打过电话，才知道，原来——原来小晓去了我老家。”
“什——什么？去你老家等你？”
“嗯”我点点头。
“我去！这小丫头片子，还真挺聪明伶俐，猜准你肯定会回老家过年，所以准备来个守株待兔。”
我沉默不语。
“哎，小晓胆大、执着、敢爱敢恨，老娘竟然有些感动了。”
“没想到，过了那么久，她还是没能放开。”我低着头，用低沉的语调说道。
“想得美！有些事情，是用一辈子也无法释怀的，即便是时间将它深埋，那也只是暂时的尘封，并不代表它不再存在。”
“我懂你的意思，可，我到底该怎么办？我想让她彻底释怀，不愿她那么痛苦。”
“感情的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那么透彻，或许在你看来是对的，可在别人眼里，却是致命的错误，其实吧，这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对与错，关键在于当事人自己怎么看待。在爱情的路上，没有对与错，只有选择与结果。”
“选择与结果？”我皱着眉转头问她道。
“对，当今社会，很多人习惯将一切责任推卸给现实，比如两个本可以走到一起的人，却找出一大堆现实的理由让彼此分开，什么工作距离啊，家庭条件啊，父母反对啊，性格不合啊，他们将这些称之为不容侵犯的现实，其实说白了，就是背叛了当初的承诺，做不到忠贞于爱情，而自己又不愿承担起这个责任，于是便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现实，可耻地将这一切责任嫁祸给现实，说成是现实拆散了他们。当然，这也只不过是我个人的观点，或许在那些人看来，我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多么无知，多么不成熟，但我却偏爱于此。所以，每个人对生活的看法并不一样，你得躲开别人的视线，静心思索什么样的人生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程之初一口虔诚地说道。
“我很清楚，我就是个混蛋，不该与小晓分开。”我笑着自嘲道。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吧，每一个人都应该坚守住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东西，千万不要让别人的思想左右你的选择，因为你所经历的故事、生活的方式，本就与他人截然不同。你顾全大局，为了小晓的未来而选择放弃，这是正确的做法，而小晓呢，敢爱敢恨，不顾一切，即便是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这也并没错，你们都在遵循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声音，都是正确的选择。”
“或许吧。”
“当然，我说的话也不一定是真理，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真理可言，朝着你坚持的方向走下去，那就对了。”
“嗯，我知道。”
程之初甩下拖鞋，盘坐在沙发上，轻声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看来，这个春节是回不去了，哎，竟落得个无情无孝的境地。”我叹着气，掏出一支烟，安静地点燃。
香烟燃至半截，程之初笑着对我说道：“那要不这样吧，反正我爸这段时间特别忙，不能陪我过节，要不，咱俩组团过个春节？”
“噢？”我制造出一个无精打采且无可奈何的拟声词，一方面，心里还在忧虑小晓，毕竟这是我始终无法释怀的情愫，另一方面，好像我的确也没有其它地方可去，也只能这么厚着脸皮躲在程之初家里。
“担心小晓？”程之初看穿了我心中的忧虑。
我皱眉不语。
“放心啦，她跟你爸妈在一起，出不了什么问题的，如今的她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多给她一点时间吧，让她静下心来多想想。”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当初选择了分开，也就断绝了彼此的希望，这条路，我和小晓都走得太过艰难，太过沉重，唯一希望的，是能将这段非常时期内的痛苦值降到最低。
就这样，时间稀里糊涂地跳至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