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一个令人惊喜而又恐怖的词语,一圈又一圈地途径我小小的世界,在这条清晰的纹路上,我体会了成长,感受过悲欢离合,而它给我的是一圈圈沉痛,一道道伤痕,而今年的这一圈印记,又将在今晚圆满终结。

    清晨,程之初邀请我去他家,我一再拒绝,却始终没能抵挡住那份热情,毕竟她们家老爷子亲自出马,特意给我打来邀请电话,如果我再执意装B,不免显得有些失了分寸。

    程家宅邸可谓称得上实实在在的别墅豪宅,具体有多富丽堂皇,我这里也不多加描述,总之,能让如此一位商业大亨落户定根之处,自然不是贫瘠之地。

    后来我问过程之初,为什么你爸一个人住,却要选择如此空旷的地方,既烧钱,还点燃了寂寞。程之初给我的回答是:当前社会,有两种人最有钱,一种是腐败官员,他们掌握着实实在在的货币,却不敢向世人公布,数字越大,危险性越高;第二种是商人,他们手上的现实资金并不多,所谓的资产也不过是流动于各项投资中的无形货币,所以,为了得到银行和公众的信任,他们得无限夸大自己的经济实力,比如住豪宅,开豪车,越奢侈,越有安全感,他们需要用这些奢侈品向银行和社会证明自己的身份地位,唯有如此,才能获得更多的银行贷款。

    和程董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还是在提升我为经理那天,本以为他会是一个阴险狡诈、尖酸刻薄的小人,毕竟俗话说得好,无奸不商嘛,可经过那次会面,却彻底颠覆了我对他的看法,他并不像一百父母那般阴深恐怖,虽也城府深不见底,却有一种独特的人格魅力,迫使我无条件地愿意相信这个朴实的人。

    午餐是保姆准备的,一大桌丰盛的饭菜,看得我眼花缭乱。程董穿得特别鲜艳,一身标准的唐装红,按程之初的意思,如果老人在除夕当天穿着鲜红色的衣服,便可以起到年年益寿、大吉大利之功效。

    “小虞啊,尽情地吃,不要拘谨,年轻人,只要胃口好,那就成功一半了。”饭桌上,程董一边说还一边为我夹菜,完全没有想象中霸道总裁的影子。

    “谢——谢程董。”对于这番厚爱,我开始有些乱了阵脚。

    程之初却在一旁傻傻偷笑,她似乎刻意沉默,把时间留给两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我偷偷瞪了她一眼,责怪她未能替我排解尴尬。

    她这才笑着开口道:“本来吧,我都在酒店定了一桌西餐,可我爸说既然是中国人的除夕,那就绝不能搞西式那一套,所以……”程之初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中餐挺好啊,能在自己家生火做饭,那才有过年的感觉嘛。”我诚心表述自己的观点。

    “你看你看,还是小虞有眼光,骨子里就有咱中国人的传统个性。我有几个生意上的外国朋友,每次来四川,我就偏不带他们吃什么西式餐点,而是专门选择川菜馆子,什么火锅啊,麻辣烫啊,哪家够辣就选哪家,或者去小吃一条街,围一桌大排档。既然来了咱中国人的地盘,那就得按咱中国人的习俗去办,对吧?”

    我使劲点头,内心来说,的确是赞同程董的观点。

    “啧啧啧,您啦,还真是懂得待客之道。”程之初戏谑道。

    “诶,你还别说,第一次去时,这些个洋人,个个不习惯,看到辣椒就瑟瑟发抖,一脸仇深似海的样子,可第二次来四川,他们居然主动要求去吃火锅,竟然偷偷摸摸地爱上了咱中国菜,哈哈哈。你说这老外都喜欢咱中国的东西,咱自己又怎能不珍惜?所以说啊,这民族的精髓,一定要发扬光大,要——”程董似乎提起了兴趣,越说越带劲儿。

    “好啦好啦,知道啦,要发扬民族传统,要继承老祖宗的东西,要为祖国争光!不能崇洋媚外忘了根本。”程之初好似听腻了这些教育,赶紧夹上一块肉,送到程董碗中,企图将他未说完的长篇大论给堵上。

    “这主意啊,恐怕也就您能想得出来,吃那么辣的火锅,您就不怕把人家给吓跑了?到头来,连生意都给吹了。”程之初笑着打趣道。

    “生意场上的事,你个黄毛丫头,懂个啥。噢,对了,小虞,新地方上班还满意吧?”

    “满意,满意,当然满意,老实说,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感谢程董呢。”

    “别跟我说谢,我这人啊,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跟我说谢了,我是商人,讲究互惠互利,听之初说,上次旅行时,你还救过她的命?”

    “啊?这个——,当时,应急反应吧。”我摸着后脑勺笑道。

    “唉,现在这社会,舍己为人的事太少了,不像我们当年。再说了,我家这丫头,平时就莽莽撞撞的,可没少欺负你吧。”程董笑着说道。

    “爸!您说什么呢!我有那么讨人厌吗?”程之初横了程董一眼,笑着道。

    “打心底来说,还多亏有了之初这个朋友,要不然,我现在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压低声音道。

    程董似乎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毕竟我被逼上绝路这事,他也是知情者。

    他喝了一口汤,放低声音安慰道:“小虞啊,你一定要知道,人在这个世界上存活,必然会有很多无奈,因为总有那么一些人,会为了让自己能舒服喘气而掐着别人的喉咙,但是话又说回来,物竞天折,弱肉强食嘛,这本是自然规律,上天绝不会站在弱者这一边,所以,你得学会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能够在这个社会上站稳了脚跟,只有这样,你才能有资本与别人进行搏击。”

    “嗯,我知道了,谢谢程董。”内心的无奈与委屈交杂在一起,我很清楚地明白,在一百父母面前,我本就如同蝼蚁,根本无力抗衡,只能忍耐自己弱者的身份。

    “不过,年轻人也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摆正心态来面对世界,我们要享受生活,多看美好的一面,不应为了生活而生活。”

    “好一个不应为了生活而生活,来,走一个,新年快乐!”见我们的话题越来越敏感,程之初赶紧举起了杯子。

    没过多久,程董的司机在门口向他做出一个看表的手势。

    “噢,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有几个澳大利亚的客户,我要失陪了,估计晚上也回来不了,之初啊,你替我带小虞四处走走,一定要好好善待这位救命恩人。”程董边擦着嘴,边起身准备离开。

    “啊?爸,您又要请人家吃火锅呀?”程之初调侃道。

    “哈哈,你个小丫头片子!”程董亲切地刮了刮程之初的鼻梁,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却突然转过身,像个孩子一样拱手弯腰,大声说道:“新年快乐!”

    这番童趣与幽默,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程董走后,我问程之初道:“这大过节的,还忙生意,你不生气?”

    程之初无奈地摇头道:“哎,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今天能抽出时间回家吃顿饭,就已经给足我面子了,哈哈,男人嘛,以事业为重,我能理解。我爸虽忙,但并不代表她不爱我,他从未减少过对我的关心。何况,我都这么大人了,没了他,也能照顾好自己。”

    除夕夜,我们趴在阳台,欣赏着那免费的绚烂,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在外地度过除夕,辽阔的成都平原尽情地向我展示着它独特的魅力,那一簇簇发着光亮的烟花在漆黑的天空绽放,就好似我此刻的心情,试图冲破无尽的黑暗,可无奈,再美的绚烂也不过是漆黑夜空里的昙花,拼尽全力,也只能短暂地照亮一小片夜空。

    程之初特别兴奋,像个孩子一般傻傻望着天空,一会儿指给我看这边,一会儿指给我看那边,仿佛有说不完的美,道不尽的幸福。

    而我,却始终无法如同烟花般绽放笑容,内心纠结、绞痛,眼前不时呈现出邱小晓的面容,像利刃般戳疼心窝,借着夜色,我再次发现脸上有两道疾驰而过的冰凉。

    小晓,你现在在哪里?一切都还好吗?

    一切按计划进行,我以为只要义无反顾地绝情,小晓便可以彻底忽略我,我以为只要慢慢遗忘,便可以洗刷掉内心承载的痛楚。可事实往往不如人愿,每当我有些忘记小晓之时,她便会像幽灵一般突然出现,令我的情绪发生一百八十度的逆转。

    那是正月初三的下午,阳光明媚,我和程之初闲来无事,决定去路边的小茶摊坐一坐,恰巧那天天气非常好,阳光洒在身上,暖得皮肤也有些刺疼。

    大街小巷的茶坊里涌满了人,程之初说她喜欢这种热闹,喜欢一大群陌生的人吵杂地喝茶聊天,喜欢偷偷听他们谈论各种新奇的事情,也难怪,有那么一个不招家的爸爸,生活自然多了太多寂寞。

    坐在靠椅上,放空大脑,享受着温暖的阳光,我企图借它晒干这堆积了一冬的苦闷,而正当我仰着头,睡意袭来之时,却被肩膀的一次轻微拍动所惊醒,我缓慢睁开眼,那模糊的视线里竟出现一个白净、熟悉的面孔。

    “啊,天啦,经理,我就说是你吧,还差点没敢相认。”一股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耳畔袭来。

    那站在面前的,正是原公司里集所有新闻八卦于一身的东北老爷们儿高健。

    “诶,健健,你怎么在这里?”我和程之初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讶道,成都虽算不上大,但能碰上熟人的几率却也并不算高。

    “哎呀,真是太巧了,原来程大小姐你也在这里啊。”

    天下间世事变化无常,唯有高健那兰花指纹丝不动。

    “快坐快坐。”我赶紧拖了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小健健,你怎么——没回东北那嘎达?”程之初问他道。

    “可别提了,现在这机票啊,就跟打仗似的,比买一张演唱会票都还难,这不,我抢了好几天,还是一无所获,索性啊,就不回去了,哼,看航空公司能把我怎样!”

    “天意,成都人民需要你,你就老老实实呆着吧。”我打趣道。

    “哈哈,这倒是贴心话,这成都的春节吧,倒还真有那么点意思。”高健挥出兰花指,表情亢奋道。

    “噢,那你今天这是……?”

    “天气好,约了几个姐妹出来打打麻将,呵呵呵,真是没想到,居然还能把你们给遇见了,那句老话儿怎么讲来着,有缘千里来相会,哈哈哈,你俩,终于还是……”高健伸出左右食指,缓慢并拢重合在一起,作出相爱相聚的手势。

    “没有没有,你可别误会,我跟你一样,也是因为没买着票,索性就打算不回老家,这不,今天和程之初一起出来晒晒太阳。”我解释道。

    “哎呀,你就别不好意思啦,男欢女爱的事,咱都懂!”高健一说完,立马娇羞地捂着脸,完成了一套妖娆妩媚的肢体动作,弄得我和程之初仰头大笑。

    “哟,你这东北大老爷们儿,还对四川麻将情有独钟了?”程之初调侃道。

    “诶,你还别说,麻将这玩意儿,还真是个好东西,摸牌、打牌、开杠、自摸,真是好玩极了,自从几个姐妹儿教会我,我这都快停不下来了,一天不摸上几张牌,这双小手就痒痒,难受得不得了。”高健比划着玩麻将时的动作,乐在其中。

    “好好学习!四川文化博大精深!等哪天得了闲,老娘陪你切磋切磋。”程之初笑着道。

    “一言为定?”

    “当然,老娘何时怂过?倒是你,小丫头,到时候一定要备足了银两,可别把自己裤衩给输没了。”

    “讨厌!羞死了,你可真会拿人家开玩笑。”

    “噢,对了,有一件事——”随即,他突然话锋一转,脸色瞬间严肃起来。

    “怎么?”我懒懒问道,并没希望从他嘴里能听到怎样的人生格言。

    他先是看了看程之初,似乎刻意回避些什么,然后将嘴凑到我耳根前,轻声嘀咕道:“前段时间,有一小女孩儿,总到我们公司来打听你下落,每次都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怪可怜的,这事儿啊,你自己可得注意点,千万别让程大小姐知道了。”

    “你是说小晓?”我惊讶地大声呼叫道。

    高健瞪大眼睛,双手用力挥舞,示意我赶紧镇静,生怕让程之初给听见。

    程之初似乎明白了一切,轻声笑着道:“高健,那女孩儿是力齐的表妹,两人正闹矛盾呢,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不用避讳。”

    “噢,原来是这层关系啊,我还以为——,哈哈,原来是我多想了,我就说嘛,就经理这人品,怎么可能做得出那脚踏两船的事呢。就算是他有那贼心,可在程大小姐面前,她也没那贼胆儿啊。”

    “别那么多废话,她来过几次?”我急切问道。

    “这个……,好像很多次了吧,具体来过几回我也记不太清楚,反正每次来时都哭得挺让人心疼的,央求我们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她,你说我是什么人啊,守口如瓶,从不乱嚼舌头,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把这些私人信息告诉他人,再说了,我也的确是不知道你究竟去了哪儿啊。”

    待高健说到这时,我的心再次揪成一团,疼痛加剧蔓延,想象着小晓痛哭流涕的样子,再对比一下自己现在的惬意,我真恨不得狠抽自己一大耳光,这个禽兽不如的男人,披着丑陋的皮囊,竟无耻到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承受如此沉痛的委屈。

    “唉,依我看啊,兄妹俩,能有什么天大的仇恨?非要闹到这种地步!何况人家主动上门找你,那说明人家还是诚心请求你原谅。我觉着吧,经理,你还是应该爷们儿一点,向人家道个歉,毕竟,人家还只是个小女子家家的。”高健轻拍着胸脯,作出一副彪悍男儿的模样,那盗版的影音画面,毫无保留地诠释了东施效颦的含义。

    此时此刻,再滑稽的笑料对我来说都显得那么苦涩无聊,大脑莫名其妙地切换着各种场景,仿然间,我来到一片挤满哭声的山谷,无数张涌满泪水的脸在谷中飘荡,哀怨、愤恨、懊悔,无数种模糊的情感交织其中,排出一张碎人心魄的天网,我无处躲藏,只能被它捆绑着,越系越紧,直至消失了心跳与气息。

    那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没了印象,我不知道高健是如何与我们分开的,不知道程之初是如何将我送回了家,整个下午,我的大脑嗡嗡作响,一副失了三魂七魄的状态。

    当天晚上,我终究还是失了眠,像死尸一样瘫在床上,望着沉寂得不愿说一句话的天花板,思绪被大脑牵扯着在回忆中四处乱窜。

    这段时间,为了不让自己太过悲痛,我想尽一切变法将邱小晓从脑中扣空,用工作困惑自己,用香烟迷惑自己,甚至用酒精来麻醉自己,坦诚地说,我过得并不快乐,但也并非骨子里的撕心裂肺。

    而突如其来的高健,却带来了千年寒冰之水,将我彻底泼醒,我究竟是一个多么自私的人,才能做到如此绝情的地步?明知道小晓承受不起这番伤痛,却偏偏选择视而不见。自以为是的我,大义凌然地将此称之为成长,认为这就是所谓的大局,可如今,我才清醒地明白,自始至终,我都未将小晓的痛苦计算在成本之内,面对这场不公平的买卖,我注定要亏得血本无归。

    如果说他人笑我无情、骂我无义,那我并不在意,可如今,竟连我骨子里的灵魂,都开始恶心、厌恶起这荒唐不堪的本体,要知道,讨厌自己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我厌恶自己的躯体,厌恶每一个动作,厌恶每一个表情,厌恶自己说的每一句话。

    那一刻,我多想能够灵魂出窍,拽住自己的衣领,不遗余力地抽上自己无数个大嘴巴子。

    人生,如同一场戏剧,我尽力背诵着剧本上的台词,可拙劣的演技还是将我彻底出卖,我羡慕那些说走就走从不回头的角色,我渴望那些了却一切重新开始的剧情,而我,却始终无法突破人格真情演绎。

    人生的剧本曲折反转,如果说高健的出现是我这段麻木生活的清醒剂,那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幕,则是刺激我神经异变的肾上腺素。

    那是正月十三的下午,公司没什么重大事情,不需加班,所以我和程之初提前偷偷翘班。

    天气依旧渐好,白昼逐步拉长,我们有说有笑地从公司门口出来,讨论着晚上去哪儿吃饭,明天又要面临怎样的客户。

    可,正当准备上车之时,我却清楚地听到背后传来一个既熟悉又刺耳的声音。

    “虞—力—齐!”

    我立马回头,心弦一震。

    上天总是乐于如此,它指挥着人们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出场,安排着某些人突然之间相遇,然后突然之间分离,再突然之间重逢。而重逢,本该是一个融满欢乐的词汇,被赋予了苦尽甘来的含义,可如今的这一次重逢,却是一场令人窒息的角逐。

    背后那熟悉的声音正是邱小晓,其实在回头的那一刹那,我便已经分辨清楚,只不过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最近出现了太多关于她的幻听。

    我转过头,瞪大眼睛,张大嘴巴,面对着面前这个熟悉的身影,心中全是不可思议。

    好久不见,我终于见到了那魂牵梦绕的身影;好久不见,我终于听到了那迷失已久的呼吸;好久不见,我终于闻到了那似曾相似的空气。然而,这张脸却变得极度异常,她消瘦、憔悴、黯淡失色,伴着香消玉殒的碎裂声。

    可,我却一眼都不敢直视,因为一种叫做愧疚的东西直逼五脏六腑,毕竟眼前的一切荒芜都是由我亲手赐予她的。

    “是你吗?”几步开外,小晓哽咽着问道,她似乎并不确信自己的眼睛,全然到了精神崩溃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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